資料中說,受試編號為38號的男性今年72歲,五年前因青光眼失明。由於已經退休,估計平時幾乎不怎麼出門。的確,和其他受試者相比,他用起白杖來顯得不太熟練。
也就是說,他是最適合這項實驗的受試者。
「START!」研究員喊道。
男人戰戰兢兢地邁出一步。他的眼睛上罩著護目鏡,頭上戴著頭盔。
他很輕鬆地繞過了第一個障礙物,紙箱。在下一處空地上,幾個足球正在滾動。男人順利地從足球之間走了過去。再接下去的一塊地面,地板上塗著各種顏色。有藍色和紅色的方格,還有藍色和黃色的條紋。他們告訴男人,「只能踩藍色的地面」。
男人完美地踩著藍色地面前進。接著是最後一道難關。這裡有個來回走動的機器人,有小型犬一般大小。它的路線是隨機的,當然,受試者必須避開它。
男人在入口停下,觀察了一會兒機器人的動作,終於下定決心,開始往前走。
但機器人突然改變方向,朝男人的路徑橫插過來。男人輕輕喊了一聲,停了下來。他的臉朝著機器人前進的方向,意思是「正在看」。
確認機器人走遠之後,他放心地再次開始行走。在研究員們的觀察中,他到達了終點。四下裡響起了掌聲。
「幹得漂亮!」
和昌對和他一起觀看實驗的研究負責人說。
「合格了嗎?」上個月剛滿四十歲的負責人緊張地問。
「如果我說不合格呢?」
研究負責人的臉繃緊了,直立不動。「那我就只能換崗位了。」
和昌忍俊不禁,拍拍下屬的肩膀。「開玩笑呢。半句異議都沒有,合格!接下來還差一點兒,對吧?就這樣推進下去吧!」
「謝謝!」研究負責人鞠了一躬。
懷中的手機響了。和昌一邊往外走,一邊掏出手機,是千鶴子打來的。
「我是和昌。」
「啊……對不起,在你上班的時候打擾你。」
「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千鶴子吞吞吐吐地說了事情原委,和昌不禁握緊了手機。
千鶴子說,瑞穗的情況急轉直下,被薰子送到醫院去了。
「是什麼情況?」
「這……很多地方都不好了。血壓不穩,體溫也變得很低。」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今天早晨。啊,不過,據薰子說,半夜裡就不好了。」
薰子是睡在瑞穗房裡的。大概是半夜裡發現情況不對,一直觀察情況到天亮吧。
「我知道了。我一處理好手頭的事情就趕過去。」
掛斷電話之後,他馬上撥通了秘書神崎真紀子的號碼,簡短地對她說了一下情況,告訴她取消今天的所有日程。
「我會儘力。」優秀的女下屬回答。和昌道了聲謝,便快步向外走去。
乘出租車去醫院的途中,他試著給薰子打電話,卻打不通,似乎關機了。
他茫然地望著車窗外,思考著。
這三年裡,瑞穗的情況一直很穩定。也不是一點麻煩都沒出過,有過感染,患過腸胃障礙。但和昌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難題全都解決了。出問題的當時,不管是薰子還是千鶴子,都不曾通知過和昌,大概是不願意打擾他的工作吧。
可這次,為什麼通知他了呢?
或許應該做好思想準備了,和昌想。
來到醫院,他去問詢台打聽,護士請他去四樓護士站確認一下。
和昌坐電梯來到四樓,到護士站詢問。年輕的護士馬上明白了,把病房號告訴了他。
「我可以直接進去嗎?」
「請。您的夫人也在裡面。」
這簡簡單單的回答讓他有些沮喪。他原以為瑞穗進了集中治療室,薰子正在候診室焦慮不安。
他走到病房門口,敲了敲門。薰子的聲音說:「請進。」
和昌推開門,薰子正坐在床邊。她抬頭看著和昌,說:「你來了。」她的表情出乎意料地平靜,不見一絲悲傷。
「我接到了媽媽的電話。」和昌看著病床,「什麼情況?」
瑞穗正躺著打點滴,臉稍微有點浮腫,和上次見面時的狀態完全不同。
薰子沒有回答,認真地凝視著女兒。
「喂,是怎麼回事?」他略微加強了語氣。
她站起來,向窗邊走去,旋即迴轉身,直直地望著和昌。
「我有重要的話要和你講。非常非常重要。現在方便嗎?」
和昌用力點點頭,看了看瑞穗,目光轉回到薰子身上。「和瑞穗有關嗎?」
「當然。」
「什麼話?」
薰子微一躊躇,深吸一口氣,開了口。
「我不知道算是昨晚還是今晨,總之是凌晨三點多的時候——」她開始猛烈地眨眼,眼睛通紅,面頰抽動,「瑞穗她……走了。離開了。」
「誒?」和昌睜大眼睛,「走了……是什麼意思?」
「她動身去了那個世界。死了。」說完,薰子緊緊閉上了眼睛,垂下頭,肩膀微微顫動。
和昌驚異地看著瑞穗,可她的胸脯的確在微微起伏,正在呼吸。
「你在說什麼啊?這不是還活著嗎?」
薰子抬起右手,用手背輪流擦了擦雙眼,抬起頭,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她睜開眼睛,對和昌露出一個微笑。
「薰子……」
「對不起,這下子把你完全弄糊塗了吧。」
「究竟出什麼事了?」
「嗯,從頭開始講吧。」薰子瞥了一眼病床,便看著和昌,開始講述,「半夜三點多,我忽然醒了,覺得好像有人在叫我。睜眼一看,瑞穗就站在我身邊。」
和昌失聲叫了出來。
當然,並沒有親眼看到,薰子說。可卻能真真切切地感到,瑞穗就站在那裡。
接著,瑞穗開始對薰子說話。儘管沒有聽到她的聲音,話語卻迴響在薰子的心底。
媽媽,謝謝。
這麼久以來,謝謝您了。
我很幸福呢。
特別特別幸福。
謝謝。真的謝謝您。
薰子猛然悟到,是告別的時候了。但不可思議的是,心中卻沒有悲傷。她問:「已經要走了嗎?」
嗯,瑞穗回答。別了,媽媽。要好好的哦。
別了,薰子喃喃道。
接著,瑞穗存在的感覺忽然消失了,復歸為一片空無。
薰子下床走到瑞穗身旁,打開燈,確認各項生命體徵。
所有數值都開始惡化。薰子再也沒闔眼,守了一夜,但瑞穗並無好轉的跡象。
事情講完了,薰子望著和昌,微微側著頭。
「你不相信?覺得我在說謊?或者不是說謊,只是單純的妄想,要麼就是睡糊塗了——你是這麼想的吧?」
「我沒覺得你撒謊,你沒理由那麼做。是妄想,還是睡糊塗了,我不知道。但既然你相信,那就把它當作事實吧。」
薰子微微一笑,說,謝謝。
「只是,」和昌加了一句,「說實在的,我很迷惑。你知道,我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也接受了瑞穗的死亡。但這樣的形式,卻是我沒有料到的。」
「對不起,只有我一個人送她離開。可你也送不了呀,因為重要的時候你都不在家。」
和昌不知道怎麼回答,用手摸摸腦袋。「為什麼是昨晚呢?」
「不知道啊。這得問瑞穗了。」薰子的語氣甚至有些歡快。是想通了,還是被突如其來的事態打擊到了?和昌弄不明白。
「老公,」薰子喚他,「這樣很好,對不對?我們已經對瑞穗做了所能做的一切,對不對?沒有什麼可後悔的,對不對?」
「那當然。我就不提了,但你是完美的。」
「你這麼說我稍微高興了點兒。」薰子捂著胸口。
「不過,」他俯視著病床,「接下來該怎麼辦?」
薰子帶著嚴肅認真的表情走了過來。
「現在正在打點滴對吧?這孩子的身體正處於缺乏抗利尿激素的狀態。這樣會引發尿崩,那是不可控制的。所以,為了防止脫水症狀,必須給她補充大量的水分和糖分。在此期間,她的手腳會出現浮腫。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給她注入抗利尿激素,就能夠控制住小便。」
「你真瞭解。」
「對吧?我學了很多呢。」
「瑞穗以前不需要這種激素嗎?」
「剛發生事故的時候是需要的。不過在家護理的時候不需要。醫生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後來瑞穗必需的藥物越來越少,專家們就更驚奇啦。」
「可現在又需要了。」
「嗯。」薰子點點頭,然後用疑慮重重的目光看著和昌,「主治醫生很快就要來作說明了。在此之前,我有一個提議。」
「提議?」
「這件事,只有我能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