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那個時刻,誰來決定·02

  讀書讀得正入神,忽然感到什麼東西落到了腳上。一看,原來是一隻羽毛球。

  「對不起!」一個女孩跑了過來。大概是小學高年級學生,要不就是初中生。穿著合身的羽毛球服,皮膚曬成了健康的小麥色。

  薰子撿起羽毛球,說了聲「給」,遞給女孩。女孩禮貌地道了聲謝,接過球,目光移向薰子身旁的輪椅。

  「啊,好可愛……」

  薰子喜歡這種脫口而出的感覺。輪椅上的女兒是她最大的驕傲。

  她微微一笑,表示感謝。女孩鞠了一躬,拿著球回朋友那兒去了。

  離家不遠有個公園,薰子就坐在公園的長椅上。這兒雖然地方不大,卻也有一塊類似操場的空地,有鞦韆、沙坑、蹺蹺板等玩具,周圍種了一圈樹——就是這麼一個普普通通的公園。

  秋風讓人心情愉悅。連陰了好些日子,今天終於放了晴。

  不遠處,剛才的女孩們開始打起了羽毛球,球技還不錯,也許是學校俱樂部裡的吧。那麼,她們平時應該會在體育館裡練習。日曬的膚色,應該也是因為要在室外跑步,增強體力的原因吧。

  她的目光轉向輪椅上的女兒——瑞穗。她仍然閉著眼,這已經成了常態。藍色棉毛衫,藏青色小馬甲,頭上的蝴蝶結是粉紅色的。

  如果這孩子沒有遇到悲劇,就像那些打羽毛球的女孩一樣成長起來,自己每天會過著怎樣的生活呢?其實想也沒用,平時她總是儘量把這種念頭趕出腦海的,可今天還是浮了起來。

  讓人心驚膽顫的事情一定有很多吧,她想。車禍、心理變態者、網絡犯罪——世上有許多無法預料的危險。要是瑞穗活下去,自己肯定還會擔心這擔心那。是不是該結婚了啊,是不是該成家了啊,不管什麼時候,父母總會把孩子放在心上。

  這種擔心也是為人父母的喜悅之一。如今薰子可以說,護理或許一輩子都不會醒來的孩子,也會讓她產生同樣的喜悅。不過,她並不想和別人討論這個,人有許多種活法。

  趁女孩們的雙打中途停歇時,薰子站起來,正了正瑞穗膝上的毯子,推著輪椅走開了。

  她沿著主幹道旁的人行道走去,路邊種著一排銀杏樹。

  「啊,葉子已經黃了不少呢。下星期應該就會全黃了吧。」薰子一邊抬頭望著樹,一邊對瑞穗說。每週一次的散步是她的樂趣。

  轉過拐角的時候,身後傳來輕輕的喇叭聲。薰子停步回頭看去,一輛深藍色奔馳停在路邊。

  駕駛室的車窗搖了下來。她看見了裡面那個人,是榎田博貴。

  不遠處有家咖啡廳,用新鮮水果製作的沙拉是他們的招牌菜。榎田把車停在投幣式停車場裡,與薰子隔著一張小桌,相對而坐。還好這裡有地方放置輪椅。

  「你的氣質不一樣了,我有點吃驚,還以為是長得很像的人呢,差點就開過去了。」

  榎田說,有個朋友剛生了孩子,他去送完賀禮,正在回家的路上。

  他又定睛看了看薰子的臉,說,你看上去精神很好,那我就安心了。

  「最後一次見你的時候,你是那麼悲傷,甚至讓我感到了危險。我很猶豫,不知道該不該讓你這麼一個人回去。」

  聽了榎田的話,薰子只能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去了榎田家,決心把這當成最後一次約會,那情景彷彿就發生在昨天。

  「那次,給您添麻煩了。」她低下頭。

  榎田擺擺手,表情嚴肅。

  「我才要道歉呢,什麼忙都沒幫上。雖然問過情況了,可究竟到了什麼地步,終歸是無法想像的。」他瞥了一眼輪椅,視線又回到薰子身上,「看來你果然很辛苦。」

  在這裡說謊毫無意義,於是薰子回答,是的。

  「每天跑來跑去的孩子某一天突然沉睡不醒,生活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就像希望變成了絶望一樣。」

  「我能體會。」

  「不過,絶望持續的時間卻沒有那麼長。」薰子說,「雖然每天都很辛苦,可也有開心的時刻。比如,找到一件很適合這孩子的衣服的時候。穿上一看,真的很合身,這種時候,她也會很開心,從面色、血壓和脈搏就能知道。」

  榎田一臉感動的表情。

  「當然,」薰子接著說道,「也有人說我是想多了。說我是自我滿足。」

  「對於這種人,你是怎麼想的?」榎田問。

  薰子雙手一攤,聳聳肩。

  「什麼都不想,因為我沒有理由去說服他們。大概他們也不會說服我吧。我覺得吧,這世上的有些事情,與其統一觀點,不如各持己見比較好。」

  榎田思考了一會兒,品味著她的話。他的誠實一如既往,不會輕易附和別人。

  終於,他的嘴唇動了。

  「身為醫生,患者有所希望,是患者的幸福。幸福的形式多種多樣,並不是非要如何如何。如果你現在是幸福的,那就什麼都不用說了。聽了你的話,我感到你現在已經一無所求。大概,你不會再來我的診所了吧。」話中帶著安心,又流露出一絲寂寥。

  薰子端起茶杯。

  「別再聊我的事了。我反倒想問問醫生您的事。」

  「我的事?」

  「嗯。因為從那之後,好像發生了很多。比如新的邂逅。」薰子說著,看看榎田的左手。

  無名指上,一枚白金戒指熠熠生輝。

  「不像你的經歷那麼有戲劇性。」榎田有些不好意思,開始說自己的事,是朋友介紹的,最後結了婚。

  和榎田道別後,薰子推著輪椅踏上歸途。放學的孩子們生機勃勃地從身邊跑過,其中有幾個和瑞穗差不多年紀。

  來到門口,她吃了一驚。本應緊閉的大門開了一道縫。前兩天門鎖壞了,是被風吹開的嗎?要麼就是千鶴子回來了?她本來說今天有事,回家去了。

  她推開兩扇大門,推著輪椅走進院內。院子裡有個陌生的男孩,正站在小路中央。

  男孩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

  「這個飛進來了,我就……雖然按了門鈴,但是……」男孩說著,舉起一隻紙飛機。

  「哦,是這麼回事啊。」薰子點點頭。

  男孩看上去十歲左右,眉清目秀,穿著一件很適合他的灰色風衣。

  他正盯著輪椅裡的瑞穗,目光裡沒有那種好奇的神色。

  「怎麼了?」薰子問。

  「啊……沒什麼。」男孩說著,目光又回到瑞穗身上,「她睡得好香哦。」

  這不假思索的話語在薰子心中迴響。

  「呵呵,是呀。」她又正了正瑞穗膝上的毛毯。

  「是不是腿腳不好,不能走路啊?」

  男孩的問題出人意料。原來如此,大概老師告訴過他,看見有人坐在輪椅上,首先要這麼想吧。薰子唇邊浮出一個微笑。

  「這世上啊,有各種各樣的人,其中就包括雖然腿腳沒有毛病,卻不能自由散步的孩子呀。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她不知道男孩能不能正確理解她的話。男孩迷惘地再次看著瑞穗。「她還沒醒啊。」

  聽上去像是個願望,希望她能醒來。薰子很高興。

  「嗯……是呢。大概今天不會醒了吧。」

  「今天?」

  「嗯,今天。」薰子說著,推起了輪椅,「再見。」

  「再見。」男孩回答。薰子聽見身後傳來關門的聲音。

  朝玄關走去時,薰子的目光投向瑞穗房間的窗戶。不久之前,她在凸窗上擺上了玫瑰作為裝飾。那是和昌在薰子生日那天買來的。上次他做這種事,是多少年之前了呢?

  從此,薰子開始使用玫瑰香味的精油。僅僅幾滴,房間便被玫瑰花香圍繞。瑞穗的臉色也更好了些。

  就像這樣,撿拾起一點一滴的幸福,也很好,薰子想。也不希求太多了。如果和今天一模一樣的明天能夠到來,她便沒有任何不滿了。

  這微不足道的願望暫時得到了滿足。穩定而一成不變的平凡日子逐一來臨,又逐一遠去。每週一次的散步持續到十二月,直到天氣真正寒冷下來為止。重新開始,是第二年三月的事情了。

  很快就到了三月三十一日,瑞穗成為四年級學生的那天。

  薰子照例睡在瑞穗房中。忽然,她醒了過來,彷彿有人在呼喚似的。看看錶,是半夜三點多。

  怎麼這時候醒過來了呢,正想著,薰子忽然發現——

  瑞穗正站在她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