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一個星期了,齊爾丹一直焦急地關注著郵件,但發自落基山脈國的貴重物品遲遲未到。週五早晨,他打開商店大門,看到地上只有從門上投信口投進來的信件,心想,顧客要對我大發雷霆了。

  他從壁掛式五分硬幣自動售貨機上倒了杯速溶咖啡,然後拿了把掃帚,開始掃地。一會兒工夫,他就把美洲手工藝品公司的前台打掃得乾乾淨淨,放滿零錢的現金出納機擦得一塵不染。花瓶裡的萬壽菊鮮豔美麗,收音機裡的背景音樂悠揚地響著。一切就緒,準備迎接顧客的光臨。店門外的人行道上,商務人士們行色匆匆地沿著蒙哥馬利大街趕往他們的辦公室。遠處,一輛電軌纜車經過,齊爾丹饒有興味地停下來觀看。女人們穿著五顏六色的真絲長裙……他也觀賞這些女人。突然,電話鈴響了,他轉過身拿起電話。

  「喂。」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齊爾丹的心頓時一沉。「我是田芥。先生,我的內戰徵兵海報到了沒有?你仔細想想,你上個星期答應我說今天到。」對方言語尖刻,怒氣衝衝,一點禮節都不講,「難道我沒有按照合同給你定金嗎,齊爾丹先生?你知道,這東西是要送人的。我已經跟你解釋過了,是要送給一個重要客戶的。」

  「為了尋找承諾您的東西,我四處打聽詢問,」齊爾丹回答說,「而且費用都是我自己出的。你知道,這東西不是我們這個地區生產的,因此……」

  但田芥打斷了他的話。「那就是說,貨還沒到?」

  「是的,田芥先生。」

  一陣冰封般的沉默。

  「我沒法再等了。」田芥說。

  「對不起,先生。」透過店裡的窗戶,齊爾丹陰鬱地看著室外溫暖燦爛的陽光,看著舊金山的辦公大樓。

  「那麼,有別的東西能替代嗎?你有什麼推薦的嗎,齊爾當先生?」田芥故意把名字說錯,這純粹是侮辱,聽得齊爾丹耳根直冒火。如今的美國人沒有地位。羅伯特·齊爾丹的血性、恐懼和痛苦一起湧上心頭,無法抑制,讓他不知該如何是好。他的舌頭像打了結一般,說起話來結結巴巴,握話筒的手黏糊糊的。店裡洋溢著萬壽菊的花香,背景音樂悠然地響著,但齊爾丹感到自己正墜入無底的深淵。

  「那麼……」齊爾丹硬撐著低聲說道,「黃油攪乳器。還有1900年前後的冰淇淋機。」他的思維拒絕運轉。人在大腦一片空白的時候,或者自欺欺人的時候,總會這樣。他今年三十八歲,還記得二戰前的歲月,過去的流金歲月。富蘭克林·羅斯福、世界博覽會,這些都成了往昔的回憶。「要不要我把各種您可能想要的東西送到您辦公室去?」他囁嚅道。

  約好了,下午兩點去。得把店關了,他掛斷電話的時候想到,沒有其他選擇,得讓這些顧客高興,生意全靠他們。

  他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意識到有人進了商店,兩個人。一對青年男女,長得都很標緻,穿著考究。絕配。他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面帶微笑,非常專業地向他們從容走去。他們俯身觀看櫃檯裡的陳列品,拿起了一隻可愛的菸灰缸。是一對夫婦,他猜想,大概住在郊區的雲霧山莊。那是新建的豪華公寓,大樓高聳入雲,可以俯瞰貝爾蒙特。

  「你們好。」他開口說道,心情也好多了。他們衝他友好地笑了笑,沒有一點居高臨下的姿態。他店裡的陳列品是太平洋沿岸國最棒的,讓他們頗有些吃驚。他看出了這一點,滿心歡喜。他們是行家。

  「真是好東西,先生。」那個男的說道。

  齊爾丹不由自主地鞠了一躬。

  他們的眼神親切溫暖,不僅僅是出於人與人之間的親近,更是出於他們對他所售的藝術品的欣賞。這對年輕人有相同的品味,從他的藝術品中獲得了共同的享受。居然有這樣好的東西供他們觀賞把玩,就算不買也不是問題,這讓他們很是感激。是的,齊尓丹想,他們明白這家商店的檔次很高,不賣什麼旅遊紀念品啦,刻有「太平洋沿岸國馬林縣繆爾森林公園」字樣的紅木牌匾啦,稀奇古怪的標牌啦,小女孩愛戴的戒指啦,印有大橋風景的明信片啦,等等這類玩意兒。那個年輕女子的眼睛又黑又大。齊爾丹心想,我是很容易愛上這麼一個女人的。真愛上的話,我的生活就慘了。好像我現在的生活還不夠慘似的。漂亮的黑髮,光潔的指甲,打過耳洞的耳朵上垂掛著長長的耳環,是手工製作的。

  「您的耳環,」齊爾丹輕聲問道,「或許是在這裡買的吧?」

  「不是,」她回答說,「是在日本買的。」

  齊爾丹點了點頭。我的店裡不賣當代美國工藝品。只有過去的東西才在這裡展示,才值得在這樣的店裡展示。「你們來這裡很久了嗎?」他問道,「來我們舊金山?」

  「我派駐到這兒,時間不定,」那個男的說道,「在貧困地區生活水平計畫委員會調查處工作。」他的臉上露出自豪的神色。不是軍人。不是那些嚼著口香糖,一看就知道是農民出身的大兵。這些人土裡土氣、滿臉貪婪,整天在市場街逛來逛去,對那裡的淫穢表演、色情電影和毒品注射垂涎三尺。他們還喜歡逛那裡的廉價酒吧。酒吧裡掛滿了上了年紀的金髮女郎用皺巴巴的雙手握住乳房、斜眼勾人的照片……舊金山沒有高層建築的地方,大都是這種開著廉價酒吧、奏著爵士樂的貧民窟。鐵皮和木板搭成的棚屋搖搖晃晃。這些棚屋早在戰爭結束前就已經出現了。不,他不是那種人……這個男人是精英階層的人。有文化,有教養,甚至比田芥有過之而無不及。田芥不過是太平洋沿岸國第一商會的一名高級官員,而且歲數大了,他的生活態度是戰爭內閣時期形成的。

  「您想買美國傳統民族工藝品當禮物送人嗎?」齊尓丹問道,「或者是裝飾您在這兒的新居?」如果是裝飾房子的話……他的精神不禁一振。

  「你猜得不錯,」那個女孩說道,「我們正準備裝潢房子。有點拿不定主意。你能給我們出出主意嗎?」

  「行,我可以到你們的住所去看一看。」齊尓丹說,「等你們方便的時候,我可以帶幾個方案,現場給你們建議。這方面我們是內行。」他低下目光,以掩飾內心的憧憬。這筆生意或許有好幾千塊。「我正在進一張新英格蘭的楓木桌子,全木的榫頭,一根釘子都沒有。做工精美,物有所值。還有一面1812年美國獨立戰爭時期的鏡子。還有一件土著工藝品:一組植物染色的山羊毛地毯。」

  「我個人——」那個男的說道,「更喜歡城市藝術。」

  「明白了。」齊尓丹急切地說道,「聽我說,先生。我有一幅勞動促進委員會時期的郵政壁畫,是真跡,畫在四塊木板上,畫的是霍勒斯·格里利[1]。一件無價收藏品。」

  「啊。」那個男的說道,黑眼睛裡閃著亮光。

  「還有一個1920年維克多留聲機櫃子改裝的酒櫃。」

  「啊。」

  「聽著,先生,還有著名影星珍·哈露的鑲框簽名照片。」

  那個男的瞪大眼睛看著他。

  「我們是不是約個時間?」齊尓丹抓住這個緊要的心理關頭,連忙問道。他從上衣內口袋裡掏出一個筆記本和一支筆。「先生,夫人,我記一下你們的姓名和住址。」

  這對男女走出店門後,齊尓丹雙手背在身後,站在那兒望著街道。太好了。每天都有這樣的生意就好了……但這不僅僅是生意問題,也不僅僅是他開的店獲得了成功。這是一種緣分:在公共場合結識了這對日本夫婦。他們沒把他當美國佬,或者單純只是出售藝術品的商人,而是把他當人來看待。是的,這些新一代的年輕人,他們不記得二戰前的日子,甚至根本不記得二戰這回事——他們是世界的希望。地域差異對他們來說沒有太多意義。

  齊尓丹想,地域差異總會消失的。總有一天,地域這個概念本身也會消失。沒有統治者和被統治者,只有人。

  但是一想到自己敲他們家門的情景,齊爾丹就不由得膽顫心驚。他仔細看了看記下的姓名和住址。香莊良思夫婦。請他進門,不用說會給他端茶。他會不會每件事都做得恰到好處,一言一行都很得體?或者像野蠻人那樣,言行失禮而丟人現眼?

  女人的名字叫貝蒂。她臉上的表情是多麼善解人意,那雙眼眸多麼溫柔善良,他心裡想。很顯然,即便在他店裡逗留的時間很短暫,她也已經看出了他內心的希望和挫折。

  他的希望——他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他所抱有的希望,又有誰能知道呢?他所希望的,在別人看來,要麼是瘋了,要麼是不想活了。大家都知道如今日本人和美國佬之間的關係,一般說來是日本男人和美國女人的關係。但這次……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而且她已經結婚了。他趕緊揮去腦海裡種種情不自禁的想法,開始忙著拆信。

  儘管如此,他發現自己的手還是抖個不停。然後他想起了和田芥先生兩點鐘的約會。想到這,他的手停止了顫抖,神經也變得堅定起來。我得弄些讓人刮目相看的東西,他思忖。但是到哪兒去弄?怎麼弄?弄什麼?打電話,找貨源,歷練辦事能力。拼湊一輛復原完整的1929年福特汽車,包括黑色布車篷。收攬能夠留住顧客的所有好東西。在阿拉巴馬州牲口棚裡發現的用柳條板包裝的全新原裝航空郵政三引擎飛機。諸如此類。製作一個B.比爾先生的木乃伊頭顱,連帶那飄動的白髮。這可是會引起轟動的美國藝術品。我要在太平洋沿岸國的頂級收藏圈裡建立自己的名聲,要是能在日本本土出名那更好。

  為了激發自己的靈感,他點了一支微笑大地牌的極品大麻煙。

  弗蘭克·弗林克住在海斯大街。他躺在床上,琢磨著該怎麼起床。耀眼的陽光透過窗簾,照在滑落到地板上的一堆衣服上。他的眼鏡也在地上。會把眼鏡踩碎嗎?換條路徑去盥洗室。爬過去還是滾過去?他頭疼,但心裡並不難受。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他下定決心。什麼時間了?他看了看梳妝台上的時鐘。天哪,十一點三十分!但他還是躺在那裡一動不動。

  我被解僱了,他想到。

  他昨天在廠裡做了件錯事,竟然對溫德姆——馬特森先生大發雷霆。溫德姆扁平臉,鷹鉤鼻,手上戴著鑽石戒指,褲子上是金拉鏈。換句話說,他是個強權人物,是個君王。弗林克的大腦昏昏沉沉,思緒不斷。

  不錯,他想到,他們現在一定讓我上了黑名單。我的技術一點用都沒有——我沒有自己的業務。十五年的經驗付諸東流。

  現在,他得去勞工認證委員會重新認證自己的工作類別。他從未搞清楚溫德姆——馬特森和皮諾克斯政府究竟是什麼關係——皮諾克斯政府是位於薩克拉門托的美國白人傀儡政府,所以無法估量他的這位前僱主能對真正的當權者——日本人——產生多大的影響。勞工認證委員會由皮諾克斯政府負責管理。他將面對四五張白白胖胖的中年人的臉,跟溫德姆——馬特森的一模一樣。如果不能獲得認證,他可以去日本的一家海外進出口商會上訴。這家商會在加利福尼亞、俄勒岡、華盛頓,以及被劃在太平洋沿岸國版圖裡的內華達部分區域都有辦事處。但是,如果在那裡也上訴失敗……

  他躺在床上,眼睛望著天花板上古老的燈飾,腦子裡轉著種種不同的方案。他可以溜過邊境,進入落基山脈國。但那兒和太平洋沿岸國結成了鬆散的聯盟,可能會將他引渡。到南部去怎麼樣?他的身體畏縮一下。哎,不行。他是個白人,在那兒應該有很大的生存空間,機會甚至比太平洋沿岸國這兒還要多。但是……他不想去那兒。

  更糟糕的是,南部和德國在經濟和意識形態等方面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而弗蘭克·弗林克是個猶太人。

  他原來的名字叫弗蘭克·芬克,出生在東岸的紐約。1941年蘇聯垮台後不久,他應徵加入美國軍隊。日本佔領夏威夷之後,他被派往西海岸。二戰結束後,美國被劃分為若干殖民地,他就落腳在日本殖民地這一邊。如今,十五年過去了,他還一直住在這兒。

  1947年,在簽訂《投降條約》的那一天,他幾乎像瘋了一般。他對日本人恨之入骨,發誓要報仇雪恥。他把服役時用的槍上了油包紮好,埋在地下室裡三米多深的地底下,等待他的戰友們起來反抗的那一天到來。可是時間會治癒一切創傷,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現在回想起當初復仇的念頭,想起那場大屠殺,也就是皮諾克斯政府和它的主子進行的大清洗,他感到自己好像是在翻閱一本中學時代褪了色的年鑑,正翻到少年時代激情澎湃的那一頁。弗蘭克·「金魚」·弗林克想當古生物學家,發誓要娶諾爾瑪·普勞特為妻。諾爾瑪·普勞特是一個絕頂漂亮的女人。他曾經真的發過誓要娶她。但這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就像聽弗雷德·艾倫的廣播或者看W.C.菲爾茲的電影一樣。1947年以來,他看到過或交談過的日本人也許不下六十萬。最初幾個月之後,他就再沒那種想要對他們每一個人動武的念頭。純粹是由於沒什麼必要。

  且慢。有一個叫大村的傢伙,他在舊金山市中心買了許多房產,用來出租。有一段時間,他曾是弗蘭克的房東。總有顆老鼠屎,弗蘭克想,一個從不知悔改的貪婪狡猾的傢伙。他把房子隔得越來越小,租金提得越來越高……大村搾取窮人的血汗,在五十年代大蕭條時期,對窮困潦倒、無業可就的退役軍人更是毫不手軟。但也正是日本的一個商會制止了大村牟取暴利的行徑。日本人的民法嚴厲苛刻,但公正合理。現如今,像大村那樣的違法行為已經再沒聽說過了。這要歸功於被佔領土上那些日本官員的清正廉潔,特別是戰時內閣倒台之後派駐過來的官員。

  想到日本商會的樸實、自律和誠實,弗林克又有了信心。即便是溫德姆——馬特森這樣的人,也會像只討厭的蒼蠅一樣被趕走,管你是不是溫德姆——馬特森實業公司的老闆。至少他希望是這樣。我竟然開始相信所謂的太平洋同盟共榮圈了,他自言自語道。太不可思議了。回想起前幾年……我還認為這個太平洋同盟共榮圈一定是個幌子,不過是空洞的宣傳而已。但現在……

  他從床上爬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盥洗室,一邊洗漱刮臉,一邊聽收音機裡的午間新聞。

  「我們不能嘲笑這種努力。」在他關掉熱水龍頭的當兒,收音機裡傳來這樣的號召。

  是的,我們不能,弗林克痛苦地想到。他知道收音機裡指的是什麼努力。不過,這件事確實有好笑的地方。一想到笨頭笨腦、性情暴躁的德國人在火星上走來走去,行走在人跡未至的紅土上,怎能不讓人發笑?他一邊在下巴上涂肥皂泡,一邊哼著一首諷刺小調。上帝啊,萬能的主宰,你也要把火星變成集中營嗎?那裡的天氣真好。那裡的天氣雖好,可是——

  收音機裡繼續說道:「共榮圈裡的人們一定要停下來想一想,我們尋求公正合理,一分義務責任,一分回報,這樣做是不是……」統治階級典型的套話,弗林克心想。「……我們已經成功地預見到人類的前景以及發展趨勢,不管他們是日耳曼人、日本人還是黑人……」

  他穿衣服的時候,還愉快地想著剛才那首諷刺小調:那裡的天氣雖好,可是沒有空氣,人就會憋死……

  但事實確實如此。太平洋沿岸國從未進行星球殖民活動。他們正忙於南美洲的事務,忙得不可開交。當德國人趕著把龐大的工程機器人運往太空的時候,日本人正在巴西內陸燒燬叢林,豎起八層樓高的泥磚房,給先前只知野蠻廝殺的土著人做公寓。當日本人升空第一艘宇宙飛船的時候,德國人差不多已經佔領了整個太陽系。在歷史書上記載的往昔歲月裡,當歐洲列強完成了海外殖民,建立起各自的殖民帝國時,德國人錯過了當時的機會。但是,弗林克想,這次他們不會落後了。他們吃一塹,長一智。

  然後他想到了非洲,以及納粹在那裡的實驗。想到這,他的血液在血管裡凝固了,僵住片刻之後,才又繼續流淌。

  那一大片空曠無垠的廢墟。

  收音機裡還在繼續:「……我們必須把世界各民族的基本物質需求放在首位,這樣的考慮讓我們感到十分驕傲。他們潛在的精神追求必須……」

  弗林克關掉了收音機。稍稍平靜之後,他又把收音機打開。

  慘遭厄運的非洲,他心想。那些被滅絕的部落亡靈。把他們徹底消滅,是為了建造一個——什麼呢?誰知道呢?或許柏林那些當權的設計師們也不知道。一幫機器人正在建設著,苦幹著。建設?不,應該說是碾碎。他們是古生物展中的食人者再世,正忙著用敵人的頭顱做杯子。整家人都在勤勞地把頭顱裡的東西挖出來——活鮮鮮的人腦——首先是把它吃了。然後把人腿上的骨頭做成有用的器具。真是勤儉節約啊!想想他們不但要把仇敵當餐食,還要用他們的頭顱當餐具。真是第一流的能工巧匠。在柏林大學的實驗室裡,史前人穿著無菌白大褂,拿其他人的頭顱、皮膚、耳朵和脂肪做試驗,看能有什麼用途。是的,博士先生,發現了大腳趾的一個新用途。看,可以把大腳趾的關節改造成香菸快速打火機中的裝置。現在就看克虜伯先生能不能大批量生產了……

  古代巨型食人者又將人丁興旺,再次統治世界。想到這,弗林克不禁毛骨悚然。我們花了一百萬年時間讓自己擺脫野蠻,現在野蠻人又回來了。如今,他們不僅僅是我們的對手……而且是我們的主人。

  「……我們要感到惋惜。」收音機裡,來自東京的矮小膽怯的日本人還在繼續說。上帝,弗林克想,我們稱這些傢伙為野猴子,一群剛開化的羅圈腿豬玀。他們搭起煤氣灶,就為了把自己的老婆熔了做封蠟。「……過去,我們也常常對這種瘋狂的行徑給人類帶來的巨大浪費感到痛惜,把這麼多平民送到不受法律管轄的地方。」他們日本人特別擅長法律。「……一個人人皆知的西方聖人說:『如果一個人擁有了全世界,卻因此丟了自己的靈魂,那這於他又有什麼好處呢?』」收音機裡的聲音中斷了,弗林克正打著領帶,也停了下來。這是清晨的洗禮。

  他想通了:我哪兒也不去,我要向溫德姆——馬特森妥協。不管有沒有上黑名單,只要我離開日本人的地盤到南方去,到歐洲去,或者到德國控制的任何地方去,都是死路一條。

  我得向老溫德姆——馬特森讓步認錯。

  弗林克坐在床上,旁邊放著一杯熱茶。他把《易經》放好,從裝《易經》的皮套裡取出四十九根蓍草。他沉思入定,想好自己要問的問題。

  然後他大聲問道:「我如何才能和溫德姆——馬特森達成和解呢?」他把問題寫在一張便簽上,然後把蓍草在兩手間移來移去,直到他得到第一爻——初爻,一個「八」。六十四卦中的一半就被否決了。然後他按照同樣的步驟得到了第二爻。他對這套流程已經非常熟悉。一會兒工夫,六爻都有了。卦象呈現在他面前。不看卦圖他就知道,這是謙卦第十五。要謙遜。啊,低下的將被抬高,在上的將被降低,有權勢的家族將遭受屈辱。他也不用查《易經》的卦辭,因為早就熟記於心。謙卦是一個吉卦。神諭給他帶來了吉兆。

  但他還是感到些許失望,因為第十五卦有點虛幻,沒什麼實際內容。他當然應該謙遜。或許卦象自有其道理。畢竟,他不能對溫德姆——馬特森施加任何影響。他不能強迫溫德姆——馬特森重新接受他,只能按照第十五卦的提示去做。在這樣的時刻,只能請求和希望,並且滿懷信心地等待。到時候,上天自會提升他,讓他幹回原來的工作,或許還會讓他得到更好的位置。

  他沒有爻辭可讀,因為沒有九爻或六爻。這是個靜卦。沒有動爻就沒法變卦,他的問卦到此為止。

  那就問一個新問題。他重新坐好,大聲說:「我還能再見到朱莉安娜嗎?」

  朱莉安娜是他的妻子,更確切地說,是他的前妻。他們一年前離婚,最近幾個月他一直沒有見到她。事實上,他甚至都不知道她住哪兒。顯然她已經離開了舊金山,或許已經離開了太平洋沿岸國。他們倆共同的朋友也不告訴他有關她的消息,不知道他們是真不知道,還是故意隱瞞他的。

  他專心擺弄著蓍草,眼睛緊盯著得到的數字。多少次了,他求卜關於朱莉安娜的問題,各種各樣的問題。好,卦像有了,是由蓍草隨機分配,被動得來的。看似隨機,但卻紮根於當下的這一時刻。在這一時刻,他和宇宙中的其他生命和物質緊緊地聯繫在一起。所得的卦象把這一時刻的情形用陰陽爻展示出來。他、朱莉安娜、高夫大街上的那家工廠 、統治這個地區的商會、外星的探索、非洲幾十億現已廢棄的化學反應堆、他周圍那些居住在舊金山破棚屋裡的成千上萬底層大眾的希望、柏林的那些狂人,還有他們平靜的外表下掩藏著的瘋狂計畫——所有這一切,在他擺弄蓍草的這一刻都聯繫在一起。人們可以從公元前13世紀就開始流傳的一本書裡尋求適用的智慧。這本書歷經中國聖人們五千年的篩選和完善,是一部美妙絕倫的宇宙宏論——是科學——甚至在歐洲人學會複雜的除法之前就已經記錄成文字了。

  他的心一沉,是第四十四卦——姤卦,意思是來相會。後面有讓人警醒的卦辭:少女強勢,不可娶。[2]他把這個卦辭和朱莉安娜聯繫在一起。

  哎呦,他往後一倒。那麼說,她是不適合我了。這一點我知道。但我又沒問這個。為什麼神諭要提醒我呢?遇到她,愛上她——瘋狂地愛上她,我的命運真是糟透了。

  朱莉安娜——一個無與倫比的漂亮女人,曾經是他的妻子。她的眉毛和頭髮都是灰黑色的,表明她血管裡流淌著純種西班牙人的血液,這一點甚至體現在她的嘴唇上。她走起路來步態輕柔,還穿著中學時代遺留下來的牛津鞋。事實上,她所有的衣服都很破舊,都是洗了又洗,穿了又穿。他倆一起生活的時候,很長時間都窮困潦倒,儘管她長得漂亮,也只能穿棉外套、布拉鏈夾克、棕色的粗呢布襯衫和短襪。她恨弗林克,恨這些衣服,因為這身裝扮讓她看上去——用她自己的話說——像打網球的,或者更糟糕,像在樹林裡摘蘑菇的婦女。

  但朱莉安娜最初吸引他的並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古怪的表情。在跟陌生人打招呼時,朱莉安娜總會莫名地微微一笑,笑容很像蒙娜麗莎,既自命不凡,又惹人討厭。跟她碰面的人都會不知所措,不知道是打招呼好呢,還是不打招呼好。但她是那麼迷人,通常他們都會選擇跟她打招呼,而她呢,這時卻飄然而過。起先,弗林克以為是由於她視力不好,但最終斷定不是因為視力不好,而是反映出她內心不為人知的極度愚蠢。後來,朱莉安娜這種像打招呼又不像打招呼的舉動實在讓他忍無可忍,就像她在家裡悄無聲息、神神秘秘地進進出出,好像要幹一件什麼大事似的行為讓他受不了一樣。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把她看作上帝親手創造的寵兒,不知什麼原因降臨到他的生活中。就算到最後他們打得不可開交,他也依然深信這一點。他對她有一種宗教般的感情或信仰,失去她以後,他一直沒能從這個打擊中恢復過來。

  現在,她似乎就在他身邊……好像還和他生活在一起。這個精靈仍然在他的生活中忙忙碌碌,在他的房間裡穿梭往來,尋找她要找的東西。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他拿起《易經》,朱莉安娜就會出現在他的腦海裡。

  弗林克坐在床上,四周亂糟糟的,滿屋寂寞。他準備出去,開始一天的生活。他想,在偌大的人來人往的舊金山,此時此刻是不是還有誰也在求神問卦?他們是不是也像他一樣前途暗淡?他們當下的命運是不是也和他一樣凶險?

  【註釋】

  [1] 霍勒斯·格里利(1811——1872),美國自由共和黨的創始人之一。他創辦的《紐約論壇報》是美國十九世紀中期最有影響力的報紙。——編者

  [2] 《易經》原文:女壯,勿用取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