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信介·田芥先生坐在那兒,問卜儒家的神聖經典第五部。數百年來,道家先哲稱之為《易經》或者《周易》。那天中午,他一想到兩個小時後要和齊爾丹見面,心裡就不免開始擔心。

  他的辦公套間坐落在泰勒大街日本時代大廈的第二十層,從那兒可以俯瞰舊金山灣。透過玻璃幕牆,他可以看到一艘艘船隻正從金門大橋下經過。就在這時,阿爾卡特拉茲島那邊駛過來一艘貨船,但田芥先生無心觀賞。他走到牆邊解開繩子,把竹子窗簾放下。寬敞的中心辦公室比剛才暗了許多,這樣光線就不會刺眼,他可以專心致志地想問題。

  他想,自己是沒辦法讓客戶高興了。不管齊爾丹先生拿來什麼,這位客戶都不會感興趣。我們要面對現實,他自言自語道。但至少我們可以讓他不至於太掃興。

  我們要避免送他一個不成體統的禮物,不要讓他感到丟了顏面。

  客戶乘坐的是德國高級新型梅塞施米特9——E型火箭助推飛機,馬上就要到達舊金山機場。田芥先生從沒坐過這種飛機。不管這種飛機有多龐大,他見到這位貝恩斯先生的時候,一定要表現出飛機不過如此的樣子。現在就練習一下。他站在辦公室牆上的鏡子前,做出一副沉著而略顯無趣的表情,仔細看了看自己的冷酷表情有沒有破綻。是的,貝恩斯先生,這種飛機噪聲太大,在上面不能看書讀報。不過還是要提一提,這種飛機確實挺快的,從斯德哥爾摩到舊金山只要四十五分鐘。然後順便說兩句德國飛機經常出現機械故障?我想您在廣播上聽說過馬達加斯加的那場空難。我得說,舊式的機械飛機還是有不少優點的。

  關鍵是不要談論政治,因為他不知道貝恩斯先生對當今主要問題的看法。不過,也許會談到這些問題。貝恩斯先生是瑞典人,在政治上是中立的。但他乘坐的是漢莎航空公司的飛機,而不是斯堪的納維亞航空公司的飛機。謹慎起見……貝恩斯先生,聽說鮑曼閣下病得厲害,納粹黨今年秋天要選出新的總理。這只是傳聞嗎?唉,德國和太平洋沿岸國之間就是缺少信任啊。

  在他辦公桌上的文件夾裡,有一張《紐約時報》的剪報,上面有貝恩斯先生最近的一次演講。田芥先生開始認真研究這篇演講。由於隱形眼鏡的校正度數不夠,他不得不彎下身子。演講的內容是有沒有必要再次——第九十八次?——到月球去尋找水源。貝恩斯先生說:「我們或許還在為這個棘手的難題而遲疑不決。但除了軍事用途之外,我們最近的鄰居——月球——還沒有給我們帶來任何回報。」原來如此[1] !田芥先生心想,還用了一個高級的拉丁詞語。這是瞭解貝恩斯先生的一條線索。他對純軍事行動不屑一顧。田芥先生在心裡記住了這一點。

  田芥先生按下內部通話機的按鈕,說道:「艾芙萊吉恩小姐,請你把錄音機帶進來。」

  外間辦公室的門拉開了,艾芙萊吉恩小姐走了進來。她今天在頭上插了幾朵藍色的小花,顯得特別可愛。

  「紫丁香。」田芥先生留意到。養花他在行,他曾經在故鄉北海道養過許多花。

  艾芙萊吉恩小姐點了點頭。她是個美國姑娘,身材高挑,棕色頭髮。

  「『快速錄音王』準備好了嗎?」田芥先生問。

  「準備好了,田芥先生。」艾芙萊吉恩小姐坐下來,放好手提式電池錄音機。

  田芥先生開始說:「我求問過神諭,我問『我和齊爾丹先生的會面是吉還是凶』。令我不快的是,我得了一個凶卦。大人在上,橫樑下塌,中間壓力太大。所有的平衡都被破壞了,遠離中道。」錄音機發出呼呼的轉動聲。

  田芥先生若有所思地停了下來。

  艾芙萊吉恩小姐期待地看著他。錄音機的呼呼聲也停了下來。

  「請拉姆齊先生來一下。」田芥先生說道。

  「好的,田芥先生。」艾芙萊吉恩小姐放下錄音機,站起身,啪嗒啪嗒地離開了辦公室。

  年輕的拉姆齊先生走進來,胳膊下夾著一個貨物清單文件夾。他戴著美國中西部平原印第安人風格的亮色領結,上身是花格子襯衫,下身是低腰緊身牛仔褲。非常時尚。他微笑著向田芥先生走去。「田芥先生,您好。」他說道,「今天天氣真好。」

  田芥先生鞠了一躬。

  看到田芥先生鞠躬致意,拉姆齊先生連忙也挺直身子鞠了一躬。

  「我在問卜神諭。」田芥先生說道。這時,艾芙萊吉恩小姐又重新進來坐下,手裡還拿著錄音機。「你知道,貝恩斯先生馬上就要到了。對於所謂的東方文化,他持有日耳曼人的觀點。我可以給他看看中國書法和德川時期的陶瓷真品,讓他大吃一驚,對東方藝術有真正的瞭解……但是,讓他改變對東方文化的看法,不是我們要做的工作。」

  「我明白。」拉姆齊先生說。聽到田芥先生的這番言論,他專注的表情露出一絲痛苦,那張白種人的臉抽搐了一下。

  「因此,我們要迎合他的偏見,送他一件貴重的美國工藝品。」

  「沒錯。」

  「先生,你是美國人的後代。儘管你花功夫把自己的膚色染黑了。」他審視著拉姆齊先生。

  「是太陽燈照黑的,」拉姆齊先生輕聲辯解,「只是為了多吸收維生素D。」但他流露出的屈辱表情出賣了他。「我向您保證,我依然保有純正的——」他結結巴巴的,「我沒有完全拋棄——美國的民族印記。」

  田芥先生對艾芙萊吉恩小姐說:「請重新開始吧。」錄音機又呼呼響了起來。「問卜的時候,我佔得大過卦第二十八,並且在第五爻上得一個預凶的九爻。爻辭說:

  枯楊開新花。

  老婦新出嫁。

  無毀又無譽。[2]

  「顯然,這預示兩點鐘的時候,齊爾丹先生不會帶來什麼有價值的東西。」田芥先生停了停,「老實說,美國工藝品,我鑑別起來沒有把握,因此——」他頓了一下,想挑一個合適的措辭。「因此,請你——可以說是土生土長的拉姆齊先生,請你來幫忙。當然,我們要竭盡全力把這件事做好。」

  拉姆齊先生沒有說話。儘管他努力掩飾,卻仍藏不住那種受傷、憤懣和絕望的表情。

  「剛才,」田芥先生說,「我又問了一卦。為了保密,我不能把我的問題告訴你,拉姆齊先生。」他的語氣實則暗示:你和你們美國人沒有資格知道我們日本人處理的事務。「但是可以告訴你,我得到的結果讓我很不高興,所以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拉姆齊先生和艾芙萊吉恩小姐都專注地看著他。

  「和貝恩斯先生有關。」田芥說。

  他倆都點了點頭。

  「我問的有關貝恩斯先生的問題,通過道的神秘運算,得到升卦第四十六,是個吉卦。初爻是六,二爻是九。」他的問題是:我和貝恩斯先生打交道,是否能成功?二爻上的「九」告訴他會成功。爻辭說:

  人若心誠。

  禮輕亦助人。

  無咎。[3]

  顯然,無論第一商會送什麼禮物給貝恩斯先生,通過田芥先生卓有成效的運作,他都會感到滿意。但是田芥先生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潛藏在他腦子裡,連他自己也未必知道這個問題的存在。和往常一樣,神諭覺察到這個更加深刻的問題,在回答第一個問題的時候,也承擔起回答這個潛在問題的任務。

  「我們知道,」田芥先生繼續說道,「貝恩斯先生將給我們帶來瑞典研製的噴射鑄模的詳細情況。如果我們能和他的公司成功簽約,就能用塑料鑄模替代許多現在供不應求的鐵鑄模。」

  多年來,太平洋沿岸國一直努力在合成製品領域尋求德國最關鍵的支持。但是德國的大型化學聯合公司,特別是I.G.法本公司,將他們的專利對外保密。事實上,全球的塑料領域都被他們壟斷,特別是聚酯領域。通過這種手段,德國對太平洋沿岸國總是保持貿易順差,在技術方面至少領先十年。從歐洲堡壘發射的星際火箭的主要材料就是抗熱塑料。這種塑料重量輕,硬度大,能夠抵擋流星的衝擊。太平洋沿岸國沒有類似的東西,還在使用像木頭這樣的天然纖維材料,還有鑄鐵。想到這,田芥先生不禁有點自卑。在商品交易會上,他看到過一些德國的先進工藝,包括全塑料汽車D.S.S.——輕型快客——按照太平洋沿岸國的貨幣計算,售價大約六百元。

  他的潛在問題和貝恩斯先生的某個方面有關,這一點是東京來的海底電纜密電提醒他的。但他沒法將這個問題說給在商會辦公室裡走來走去的美國人聽。首先,密電通常涉及安全問題,而不是商業問題,因此很少使用。其次,密電一般以比喻的形式出現,通常是詩歌形式的暗喻,這樣可以躲過德國的監聽系統。德國的監聽系統能夠破解任何字符密碼,不管它有多麼精密。顯然,東京在意的是德國,而不是本土內不太合作的派系集團。關鍵的句子是:「脫脂乳是他的日常飲食。」暗指《圍嘴》這首神秘的歌,想說明的是:「事物常常表裡不一,脫脂乳往往冒充奶油。」田芥先生問卜過《易經》,證實了他的想法。《易經》上的卦辭說:

  料是強人,不合世道,言語耿直,不重虛禮,為人正直,必有人應……

  這個卦辭無疑是在說:貝恩斯先生的實際身份並非商人。他此行舊金山的真正目的不是簽署噴射鑄模協議。事實上,他是個間諜。

  但田芥先生無論如何也猜不出他是什麼樣的間諜,為誰服務,或者有什麼目的。

  那天下午一點四十分,羅伯特·齊爾丹很不情願地關上了美洲手工藝品公司的大門。他把沉重的大小箱子拖到路邊,招呼一個人力三輪車伕過來,讓這個中國佬把他送到日本時代大廈去。

  那個面龐瘦削的中國人躬著身子,滿身大汗。他喘著氣告訴齊爾丹,說知道那個地方,然後把齊爾丹的箱子搬到車上。接著又把齊爾丹扶上車,讓他坐到毯墊座位上。最後他打開計程器,坐上自己的位置,在車流中沿著蒙哥馬利大街向前蹬去。

  那天一整天,齊爾丹都在為田芥先生尋找合適的禮品。當他坐車經過一排排高樓的時候,依然能回想起當時的痛苦和焦慮。但他終於沒有白費功夫,慧眼識珠地找到了想要的東西。田芥先生會感到寬心。他的客戶,不管是誰,都會喜出望外。我總會,齊爾丹心想,讓我的顧客稱心如意。

  他居然奇蹟般地收購到一本幾乎嶄新的《絕頂連環畫》的第一期第一卷。這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出版的第一批趣味連環畫冊,是美國文物中的精品,收藏家們夢寐以求的藏品。當然,他還帶了其他藏品,準備先拿出來給他們看,之後再讓他們看這本連環畫冊。畫冊用棉紙包好,裝在一個皮盒子裡面,在最大那個箱子的正中間好生待著。

  三輪車上的收音機裡播放著流行音樂,似乎在和其他三輪車、小轎車和公共汽車裡的收音機一爭高下。齊爾丹根本沒聽。對於這種聲音,他早已習以為常。他也沒去看那些巨大的霓虹燈廣告牌。每幢大樓的正面都掛滿了廣告牌,大樓本身反而看不到了。不管怎麼說,他自己的店門口也有一塊。天黑之後,它和這座城裡的其他廣告牌一起閃爍。難道還有其他營銷方式嗎?人得面對現實。

  事實上,收音機裡的吵鬧聲、車輛的喧囂聲、各式各樣的廣告牌和來來往往的行人,這一切讓他放鬆下來,驅走了他內心的憂慮。坐在人力三輪車上往前走,他感到這個中國人的肌肉有規律地一顫一動,覺得很是愜意。齊爾丹想,這真是一台放鬆機器。被人載著,而不是載人,能夠高人一等,哪怕時間再短,也能得到稍許滿足。

  他內疚地讓自己清醒過來。還有很多事情要計畫,沒時間做白日夢。進入日本時代大廈,他的穿著是否完全得體?或許他會在高速電梯上暈倒。但他隨身帶了防眩藥,德國產的。各種各樣的稱呼,對誰要禮貌,對誰要粗魯,他都知道。對待門衛、看電梯的、接待員以及所有物業人員,態度都要蠻橫。看到日本人當然要鞠躬,即便要鞠躬千百次,也要照鞠不誤。那些皮諾克斯政府的官員嘛,那就可鞠可不鞠了。還是鞠吧,但目光無須在他們身上停留,就當他們根本不存在。所有的情況都考慮到了嗎?來訪的外國人怎麼辦?商會裡經常可以看到德國人,還有那些中立國家的人。

  還有,或許他會碰到奴隸。

  在舊金山港口,一直都有德國或者南方的船隻停泊。有時,黑人會被允許上岸逗留片刻。通常是兩三個人一起上岸,但最多不能超過三人,而且傍晚前必須回來。即便是太平洋沿岸國的法律,也規定他們必須遵守晚間的宵禁。但是有些奴隸是專門負責在碼頭卸貨的,他們長期住在岸上,住在碼頭底下吃水線以上的棚屋裡。他們不可能進入商會辦公室。但萬一他們在那兒卸貨,他是否還要自己把箱子搬進田芥先生的辦公室?當然不行。一定得找個奴隸來搬,哪怕要站在那兒等一個小時,哪怕耽誤了和田芥先生的約會,也在所不惜。他不能在奴隸面前自己搬東西,這一點他一定得小心。這樣的錯誤會讓他付出沉重的代價,在那些看到他搬東西的黑人面前,他就再也抬不起頭來。

  在某種程度上,齊爾丹心裡想,我倒是很樂意在光天化日之下自己把東西搬進日本時代大廈的。這是個多麼自強自立的舉動啊!怕什麼?又不犯法,又不會進監獄。我要表達自己內心的真實感受,展現在公共場合從未展現過的一面。可是……

  他想,要是那些該死的黑奴不在這裡出沒,我是可以這樣做的。我能夠忍受比我地位高的人看到我搬東西,能夠忍受他們的鄙視——實際上,對於他們的鄙視和羞辱我早已習以為常了。但讓那些地位比我低的人看到我搬東西,並因此而瞧不起我,那是絕對不行的。就像剛才,如果那個中國三輪車伕看到我沒有坐三輪車,而是自己拖著東西走著去赴約……

  德國人得對目前的情形負責。他們心比天高。還沒有贏得這場戰爭,就立刻動身去征服太陽系,而且在國內頒布法令……嗯,至少他們的想法還是不錯的。畢竟他們成功對付了猶太人、吉卜賽人和聖經學院的學生。斯拉夫人被迫倒退了兩千年,全部被趕出歐洲,又回到他們的亞洲腹地——這讓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又回到騎犛牛、彎弓射箭打獵的生活。在慕尼黑印刷的精美大型畫冊上,人們可以看到一張張滿版彩色照片:碧眼金髮的雅利安居民在廣袤的世界糧倉烏克蘭辛勞地耕田、犁地、播種和採摘。在世界各地的圖書館和報刊亭都能找到這樣的畫冊。這些傢伙看上去當然很幸福,他們的農場乾淨,房屋整潔。你再也看不到醉醺醺的、反應遲鈍的波蘭人蜷縮在塌陷的門廊前,或者在村裡的集市上叫賣病懨懨的鬱金香。這一切都已成為歷史,就像那些留著車轍,一到雨天就會形成水坑,讓板車深陷其中的泥土路成為歷史一樣。

  但是非洲。在那兒,德國人的激情似乎一發而不可收。你不得不佩服他們,儘管穩妥一點的做法是稍微耐點性子,比如,等農田工程完工之後,再發揮這種激情也不遲。如今在非洲,德國人充分展現了他們的聰明才智,以及他們的藝術天分。通過使用原子能,他們把地中海圍了起來,抽乾水,改造成良田——多麼大膽的壯舉!對於那些認為這個舉動可笑的人,比如蒙哥馬利大街上某些冷嘲熱諷的商人們,這可是當頭一棒。事實上,對非洲的整治幾乎是成功的……但是對於這樣的工程,聽到「幾乎」這個字眼,就是個不祥的兆頭。羅森堡在1958年發表的具有廣泛影響的小冊子裡,第一次使用了這個詞。在解決非洲問題的最終方案上,我們幾乎實現了目標。但遺憾的是……

  不過仍值得一提的是,解決美洲土著人問題曾花了兩百年時間,但德國只用了十五年時間就解決了非洲土著人問題。因此,任何批評都是不恰當的。事實上,齊爾丹最近和同行吃飯的時候,曾就這個問題同他們發生爭執。顯然,他們希望奇蹟的出現,似乎納粹德國能夠用魔力來改造世界。真是大錯特錯。奇蹟不會出現,得依靠科學和技術,依靠勤奮工作和傑出天分。德國人一直在發揮他們的聰明才智。他們做一件事,要麼不做,要做就做對。

  幸好前往火星的太空飛行分散了世界各國對非洲問題的關注。就像齊爾丹曾對同行們說的,納粹人所擁有的正是我們所缺少的——高貴。看看他們的工作熱情和工作效率……更激動人心的是他們的夢想。先飛月球,再飛火星。難道這不正是人類最古老的夢想,以及人類對光榮的最大渴望嗎?日本人就另當別論了。我瞭解他們。我和他們做生意,天天打交道。他們是——讓我們面對事實——東方人。黃種人。我們白人向他們鞠躬,是因為他們當權。而看到德國人的壯舉,看到白人征服的地方,才讓人由衷地感到欽佩。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

  「先生,快到日本時代大廈了。」中國三輪車伕說道。由於爬坡費勁,他的胸脯不停地起伏,車速慢了下來。

  齊爾丹想像著田芥先生客戶的樣子。顯然,這個人特別重要。田芥先生在電話裡非常焦慮,由此可見一斑。齊爾丹想起自己的一個重要客戶,更確切地說是顧客,一個幫他在舊金山灣高檔住宅區的上層人士中間建立了聲譽的顧客。

  四年前,齊爾丹還沒開始做珍藏品生意,而是在傑裡街經營一個規模很小、光線昏暗的舊書店。書店旁邊有舊家具店、五金百貨店和洗衣店。那一帶並不安全。夜晚人行道上,搶劫和強姦等暴力事件時有發生。儘管舊金山警察局,甚至日本高層憲兵當局努力制止,也無濟於事。每天一打烊,所有店舖的窗戶都要用鐵柵欄封起來,以防不法之徒破窗而入。後來,那片地區來了一個上了年紀的退役軍人,伊藤少校。伊藤少校瘦高個,頭髮花白,不管是走路還是站在那兒不動,身子都挺得筆直。是他提醒齊爾丹可以做些別的生意。

  「我是個收藏家。」伊藤少校解釋說。他一整個下午都在翻齊爾丹店裡的舊雜誌。他的聲音柔和,向齊爾丹說了一些當時他還不太明白的事情:許多富有的、有教養的日本人對美國大眾文化中具有歷史意義的東西很感興趣。這些東西和古文物一樣,是他們搜尋的目標。伊藤少校也說不清楚為什麼。他自己特別鍾情收藏美國的銅紐扣,以及涉及這些銅紐扣的舊雜誌。這和收集郵票和錢幣一樣,沒法說清個中緣由。一些有錢的收藏者還出大價錢買藏品。

  「我給你說個例子聽聽。」伊藤少校說,「你有沒有聽說過叫『戰爭的恐怖』的卡片?」他熱切地看著齊爾丹。

  齊爾丹使勁想,終於想起來了。這些卡片是他兒時買泡泡糖的附贈品,泡泡糖一分錢一塊。卡片有一個系列,每張卡片上都有一個不同的恐怖場景。

  「我的一個好朋友,」少校繼續說,「專門收集這套卡片。他現在就差一張了。那張『班乃島的淪陷』。他出了大價錢要購買這張卡片。」

  「拋卡片。」齊爾丹突然說道。

  「什麼?」

  「那時,我們玩拋擲卡片的遊戲。每張卡片都有正反兩面。」那時他大約八歲,「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套這樣的卡片。兩個人面對面站,然後每個人拋出一張卡片,讓它在空中翻轉。誰的卡片落地時正面朝上,兩張卡片就都歸他所有。」回想那些快樂的歲月,是多麼令人愜意,那些快樂的無憂無慮的童年歲月。

  伊藤少校若有所思地說:「我聽朋友討論過『戰爭的恐怖』這套卡片,但從未聽他說過這種遊戲。我想我的這位朋友並不知道怎麼玩這些卡片。」

  後來,他的朋友來到齊尓丹的店裡,聽齊爾丹講述親歷過的往事。那人也是日本軍隊的退役軍官,聽了他的敘述後異常興奮。

  「瓶蓋子!」齊爾丹突然大聲說道。

  那個日本人一頭霧水地眨了眨眼。

  「以前小的時候,我們收集牛奶瓶的蓋子。就是上面標明牛奶品牌的圓蓋子。全美國一定有成千上萬種品牌的牛奶。每個品牌都有一個特殊的蓋子。」

  那個軍官眼睛本能地一亮。「你現在手上還有這種東西嗎,先生?」

  齊爾丹手上自然沒有。但是……仍然有可能找到這種早已被人遺忘的老蓋子。這種蓋子還是二戰前使用的,那時人們用玻璃瓶裝牛奶,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用一次性紙盒子。

  就這樣,齊爾丹逐漸幹上了這個行當。看到日本人對美國的這些東西如此著迷,其他人也開了類似的商店……但齊爾丹總能讓自己的店經久不衰。

  「您的車費,」那個中國人說道,把他從沉思中喚醒,「先生,一塊錢。」車伕已經把箱子卸了下來,在等齊爾丹給錢。

  齊爾丹心不在焉地付了車費。是的,田芥先生的客戶很可能和伊藤少校一樣,齊爾丹尖銳地想到,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他和許多日本人打過交道……但依然不能把他們區分開來。有些日本人粗壯,像摔跤運動員;有些日本人像開雜貨店的;還有些日本人像料理花草灌木的園藝師……他是這樣把他們分類的。還有一些年輕的日本人,在他看來,他們根本就不像日本人。田芥先生的客戶或許是個大胖子商人,嘴裡叼著根菲律賓雪茄。

  齊爾丹站在人行道上,旁邊放著箱子,日本時代大廈就在眼前。他突然打了個冷戰,要是田芥先生的客戶不是日本人怎麼辦!箱子裡的東西都是為日本人準備的,按他們的品味選出來的——

  一定是日本人。田芥先生原來的訂單是美國內戰徵兵海報。毫無疑問,只有日本人才會對這些舊東西感興趣。他們對這種小玩意特別痴迷,對文獻、宣言和廣告這樣的東西也很鍾情。齊爾丹想起一個日本人,那人竟把所有業餘時間都用來收集二十世紀初期報紙上刊登的美國專利藥品廣告。

  還有其他問題要面對,迫在眉睫的問題。在日本時代大廈的大門口,男男女女,人來人往,他們全都穿著考究。齊爾丹聽到了他們的講話聲,開始向前走。他抬頭看了看這座高樓大廈,這座舊金山最高的建築。辦公室的牆面和窗戶是巧妙的日本建築設計——還有環繞大樓的花園,裡面有常青樹、岩石和盆景。在簡樸曲折的板石間,沙子模仿乾枯的小河蜿蜒在樹根間……

  齊爾丹看到一個搬運行李的黑人歇了下來,立刻招呼道:「搬運工!」

  那個黑人臉上掛著笑,快速迎上來。

  「到二十樓,」齊爾丹用最嚴厲的語氣說道,「B座。快點。」他指了指箱子,然後大踏步向大門走去。自然,他沒有回頭看。

  不一會兒,他被擠進一部高速電梯。周圍大多是日本人。在明亮的燈光下,他們整潔的臉上都亮堂堂的。然後電梯令人難受地向上猛的一躥,每經過一個門口,都要發出咯噔一聲。他緊閉雙眼,站穩腳跟,祈禱電梯快點停下來。那個黑人當然是乘僕役用的電梯把箱子帶上來。黑人搬運工壓根是不可能出現在他乘坐的這部高速電梯裡的。事實上——齊爾丹睜開眼睛看了看——電梯裡只有為數不多的白人。

  當齊爾丹到達二十樓下電梯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在心裡鞠躬致敬,作好進田芥先生辦公室的準備。

  【註釋】

  [1] 原文是Sic,為拉丁語。——編者

  [2] 《易經》原文:枯楊生華,老婦得其士夫,無咎無譽。

  [3] 《易經》原文:孚乃利用禴,無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