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看著以前的老闆蹣跚地走下樓道,進入溫德姆——馬特森公司的主生產廠區,弗蘭克·弗林克想,溫德姆——馬特森身上有種奇怪的東西。他不像擁有一家公司的老闆,而像田德隆區的無業游民,像剛剛有人施捨過的醉鬼:讓他洗過澡,換了新衣服,刮了鬍子,理了頭髮,注射了維生素,然後給他幾塊錢,打發他到社會上去尋找新生活。這老頭看上去軟弱而緊張,躲躲閃閃,一副總想討好人的樣子。似乎在他看來,每個人都是潛在的敵人,都比他強大,他只能迎合奉承。他的樣子似乎在說:「他們要來打我了。」

  事實上,老溫德姆——馬特森很有權勢。除了是溫德姆——馬特森公司的老闆,他還擁有許多公司、投資和地產項目的控股權。

  跟在老頭後面,弗林克推開了主廠區的大鐵門。廠區裡機器轟鳴,這是他很久以來每天都會聽到的聲音——他看見空氣中到處是閃亮的電火花,地上滿是廢塵,工人們在機器旁忙來忙去。老頭去了那邊,弗林克趕緊跟過去。

  「您好,溫德姆——馬特森先生!」他大聲喊道。

  老頭停在毛胳膊工頭埃德·麥卡錫身邊。弗林克向他們走過去的時候,兩人都抬起了頭。

  溫德姆——馬特森緊張地舔了舔嘴唇,說:「對不起,弗蘭克。你想重新回來工作,為時已晚。我已經雇了另外一個人來頂替你。你說了那些話,我還以為你不會回來了。」他圓圓的小眼睛躲躲閃閃,在弗林克看來,這似乎是他天生的特質。這種躲躲閃閃是滲透在他血液裡的。

  弗林克說:「我是來拿我的工具的,沒有其他意思。」他的聲音沉著堅定,甚至有些粗魯,這讓他很高興。

  「噢,好的。」溫德姆——馬特森低聲說道,顯然他並不清楚弗林克的工具在哪兒。他對埃德·麥卡錫說:「我想應該在你的部門,埃德。或許你能解決弗蘭克的問題,我還有事。」他看了一眼口袋裡的懷錶。「聽著,埃德,回頭再跟你談貨物清單的事,我得走了。」他拍了拍埃德的胳膊,然後頭也不回地急匆匆走了。

  埃德·麥卡錫和弗林克一起站在那兒。

  「你是想重新回來工作的吧。」過了一會,麥卡錫說道。

  「是的。」弗林克答道。

  「你敢和他頂撞,我為你感到驕傲。」

  「我自己也驕傲。」弗林克說,「但是,老天,我在其他地方找不到工作。」他感到沮喪和絕望。「這你明白。」他倆過去是知己。

  麥卡錫說:「我不明白。在太平洋沿岸國,你的電纜機技術是一流的。五分鐘就能車出一個零件,包括過氧化鐵粉拋光。從毛坯到成品,樣樣拿得出手。銲接除外——」

  「我從未說過我會銲接。」弗林克說。

  「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做生意?」

  弗林克吃了一驚,結結巴巴地問:「做什麼生意呢?」

  「珠寶首飾生意。」

  「哦,上帝!」

  「獨創的訂製珠寶,不是商店裡賣的那種。」麥卡錫把弗林克招呼到車間的一個角落裡,這兒安靜。「只要兩千多塊錢,你就可以建一個地下商店,或者車庫商店。我曾經設計過女人戴的耳環和耳墜。你應該記得——絕對時尚。」他拿了一張草稿紙,認認真真地畫了起來。

  弗林克從他身後看過去,看到一幅手鐲設計圖,是幾條流線構成的手鐲輪廓。「這有市場嗎?」他平常所見的都是些傳統的——甚至古老的——東西,「沒有人想要當代美國的東西,不會有市場的。二戰以後就再沒有人想要美國當代的東西了。」

  「可以開拓市場。」麥卡錫說道,一邊做了一個憤怒的鬼臉。

  「你是說,我自己銷售?」

  「讓零售商經銷。就像那個——叫什麼來著?蒙哥馬利大街上那家大的時尚工藝品商店。」

  「那家叫美洲手工藝品商店。」弗林克說道。他從沒進去過那種時尚昂貴的商店。也很少有美國人進這種商店。只有日本人有錢去那家店買東西。

  「你知道這些零售商都靠什麼發財?」麥卡錫問,「都是些從新墨西哥弄來的一錢不值的腰帶銀扣子——印第安人製作的。還有蹩腳的旅遊紀念品。它們都冒充是美國的本土藝術。」

  弗林克盯著麥卡錫看了好一會兒,然後說:「我知道他們還賣些什麼,而且你也知道。」

  「對。」麥卡錫說道。

  他們倆都知道——因為他們都曾直接參與其中,而且幹了很長時間。

  溫德姆——馬特森公司對外宣稱的合法經營項目是:生產鐵製樓梯、欄杆、壁爐和新建公寓的裝飾用品,都是按照標準設計,大批量生產。對於一幢四十個單元的住宅,同樣的東西一次可以生產四十件。表面上溫德姆——馬特森公司是一家鐵器鑄造廠。但除此之外,它還經營另一項生意,這才是真正給公司帶來利潤的買賣。

  用各種繁複的工具、材料和機械,溫德姆——馬特森公司源源不斷地仿製戰前的美國工藝品,然後小心翼翼、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這些仿製品投放到藝術品批發市場,和那些從美洲大陸蒐集來的真品混在一起銷售。就像在錢幣和郵票收藏市場一樣,沒有人能夠算出到底有多少贋品在流通。而且也沒有人——特別是從事這個行業的商人和收藏家——想要弄明白。

  弗林克離職後,他的工作台上還放著一把拓邊時期的柯爾特左輪手槍的半成品。是弗林克自己做的模子,也是他自己澆鑄的,臨走之前他還在手工打磨這些部件。美國內戰和拓邊時期的輕武器有著廣闊的市場。弗林克的產品頗受歡迎,無論他生產多少,溫德姆——馬特森公司都能賣光。這是弗林克的特長。

  弗林克慢慢地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那把還很粗糙的左輪手槍的推彈桿。再有三天,這把槍就可以完工了。是的,他想,工藝真不錯。只有專家才能夠鑑別出真假……但日本收藏家們不是真正的行家,他們不具備檢測標準和檢測手段。

  事實上,據他所知,日本人從未懷疑過這些在西海岸銷售的所謂美國歷史文物的真假。或許將來某一天,他們會懷疑……然後便是泡沫破滅,市場隨之崩潰,那些真品也不能倖免。按照格雷欣定律,贋品會讓真品的價值大打折扣。這就是沒有人願意調查真假的背後動機。不調查的結果就是人人皆大歡喜。許多城市的工廠都生產這種仿製品,從中牟利。批發商批發給經銷商,經銷商把它們擺上展台,並大聲吆喝。收藏家付了錢,心滿意足地把東西拿回家,給親戚朋友看,給情人看。

  就像戰後出現的假鈔,在沒人懷疑之前,一切太平無事。沒有人受到傷害——直到算總賬的那一天,大家一起破產。但是現在還沒有人談論真假的問題。那些靠製造贋品謀生的人更是無心過問真假,只一門心思地解決技術難題。

  「你搞獨創設計有多久了?」麥卡錫問。

  弗林克聳了聳肩,說:「好多年了。我能精確地模仿原物。但——」

  「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我想你是感染了納粹人的觀點,認為猶太人不能創造,只能模仿和銷售。只配做經紀人。」麥卡錫冷峻地直視著弗林克。

  「也許是吧。」弗林克說。

  「試試吧,做些原創設計。或者直接在金屬上做。做著玩,就像小孩玩玩具一樣。」

  「不行,做不了。」弗林克說。

  「你沒有信心。」麥卡錫說,「你對自己沒有一點信心——對不對?這太糟糕了。因為我知道你能做好。」說完,麥卡錫離開了那張工作台。

  確實太糟糕,弗林克想。但事實就是這樣,我無法改變。我無法因為願意做某事或者決定做某事就擁有信心和熱情。

  麥卡錫這傢伙,弗林克想,真是個頂呱呱的工頭。他知道怎樣刺激人,讓人不由自主地全力以赴幹一件事情。他天生就是個領導。恍惚間我差點被他說動了。但是——現在,麥卡錫已經走遠了,他這次的努力失敗了。

  我沒有帶上《易經》,真可惜,弗林克想。關於這件事,我可以問上一卦。讓《易經》五千年的智慧來回答這個問題。他忽然想起來溫德姆——馬特森公司辦公區的休息室裡有一本《易經》。於是他離開生產區,迅速沿走廊穿過辦公區,來到休息室。

  弗林克坐在一張鑲有鋁合金的塑料椅上,在一個信封背面寫下自己的問題:「別人剛才勸我自己經營創意工藝品,我是否應該嘗試?」然後他開始擲錢幣。

  初爻是「七」,二爻和三爻也是「七」。他知道前三爻是個乾卦。那是吉兆。乾卦預示創造。第四爻是個「八」,是陰爻。五爻是「八」,也是陰爻。天哪,他興奮地想,如果最後一爻還是陰爻,那整個卦象就是泰卦第十一,預示和平。那是吉卦。或者——他的雙手搖晃錢幣的時候不停地顫抖。如果是陽爻,那就是大畜卦第二十六,預示君子兼善天下。兩個卦象都是吉卦,反正是二者擇一。他把三枚錢幣擲了出去。

  是陰爻。泰卦。

  弗林克打開《易經》,卦辭上說:

  和平。小的離去,

  大的到來。

  好運。成功。[1]

  因此,我應該照埃德說的去做,經營自己的小生意。上爻是「六」,這是我的動爻。他翻著書。爻辭是什麼?他記不清楚了。可能預示吉祥,因為卦象本身是大吉大利。天地融合——但初爻和上爻總在卦體之外,因此,上爻「六」……他找到了爻辭,迅速掃了一遍:

  城復於隍。勿用師,自邑告命。貞吝。

  我倒霉了!他大叫一聲,膽顫心驚。他又看了看對爻辭的解釋:

  卦象中間的變化已經開始。從護城河裡挖出的泥土建起的城牆又坍塌進護城河裡。凶時即將到來……

  毫無疑問,在《易經》的三百多條爻辭中,這是最糟的之一。但卦辭是吉祥的。

  他該聽哪一個呢?

  卦辭和爻辭怎麼會如此截然相反?以前從沒發生過這樣的情況。吉兆和凶兆混合在一起。這是一個多麼詭異的命運啊!神諭像發了瘋的廚子,把桶底剩下來的東西刮一刮,把各種殘渣碎糞攪一攪,端到你的面前。他想,一定是我同時撳了兩個按鈕,把工作程序給卡住了,所以神諭才給出了對現實世界的混亂看法。還好只是片刻的工夫,並沒有持續很久。

  見鬼,他想,只能有一個結果,要麼吉要麼凶,不可能又凶又吉。

  或者……可以同時兼有?

  首飾生意會帶來好運,卦辭是這樣說的;但是爻辭,該死的爻辭,它總是預示著更加深邃的東西,某些未來的災難,儘管這些災難未必和首飾生意有關。不管怎麼說,一定有什麼厄運在等著我……

  戰爭!他忽然想到。第三次世界大戰!我們有二十億人被殺,我們的文明也灰飛煙滅。氫彈像冰雹一樣落下來。

  哦,天哪!他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戰爭是因我而起的嗎?或者是其他某個做金屬工藝的人,一個我從來不認識的人?或者——是我們所有人。要怪就怪那些物理學家和所謂的共時理論。他們說,每一個粒子都和其他粒子聯繫在一起。你放個屁,整個宇宙的平衡就會被打破。這使生活成了滑稽的笑話,但周圍並沒有人笑。我打開一本書,得到了對未來事件的預言。但事實上,連上帝都不會把這些事放在心上。我算老幾?不該由我負責,這一點我敢肯定。

  我應該從麥卡錫那兒拿走我的工具,帶走我的電動機,自己開家小店,做點不起眼的生意,一直做下去,管它什麼凶爻吉爻。就這麼做下去,按照自己的路子創造,直到最後。儘量活得開心,活得精彩,直到城牆坍塌進護城河,我們大家都完蛋,所有人都完蛋。這就是《易經》中神卦的意思。無論如何,命運最終會將我們全部擊垮,但在這之前,我得做自己的事情。我得動手、動腦。

  那個卦像是說我一個人的,說的是我的工作。但那爻就不一樣了,它是說我們所有人的。

  他想,我無足輕重。我只能讀一讀《易經》上的內容。讀完了,抬頭看一看,再低下頭,在原來停下的地方繼續前進,好像根本就沒有看過神諭似的。神諭並沒指望我在大街上四處奔跑、大喊大叫,提醒公眾注意我看到的預言。

  他想知道,即便第三次世界大戰即將爆發,是否有人能夠改變這個命運。我們所有的人加在一起……或者某個偉人……或者某個重要人物碰巧處在某個關鍵位置上。機遇。偶然。我們的生命,我們的世界,全都命懸於此。

  弗林克合上《易經》,離開了休息室,重新回到生產區。他看到麥卡錫,揮手招呼他到一邊來,繼續他們的談話。

  「我越想,」弗林克說,「越覺得你說得有道理。」

  「好,」麥卡錫說,「聽著。現在你得先從溫德姆——馬特森那兒弄點錢。」他眨了眨眼睛,眼瞼驚恐地猛抽了一下。「我知道該怎麼做。我也會辭職,和你一起幹。看我的設計,怎麼樣?我知道它們棒極了。」

  「當然。」弗林克感到有點恍惚。

  「今晚下班後我們再見。」麥卡錫說,「去我的公寓。你七點鐘左右過來,跟我和瓊一起吃晚飯——假如你不介意孩子太吵的話。」

  「好的。」弗林克說。

  麥卡錫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後就走開了。

  弗林克自言自語說:「我已經騎虎難下了。就在剛剛過去的十分鐘裡。」但他並不覺得害怕,反而覺得興奮。

  確實來得太快了,他一邊想,一邊走到工作台邊收拾工具。我想,這類事情通常都是這樣發生的。機遇,當它到來的時候——

  我的一生都在等待這樣的機遇。當神諭說「必有所成」的時候,一定是這個意思。關鍵是時辰。現在是什麼時辰?是什麼時刻?泰卦第十一中,上爻變動可以把整個卦象變成大畜卦第二十六。陰爻變成陽爻。爻在變動,新的時刻會出現。我當時慌慌張張的,竟然沒有注意這一點。

  我敢肯定,這就是為什麼我會有那個可怕動爻的原因。有了這個動爻,泰卦第十一才能轉變成大畜卦第二十六。因此,在這場紛紛擾擾中,我是不會完蛋的。

  然而,儘管他現在既興奮又樂觀,還是不能擺脫那個動爻帶來的陰影。

  不過,他又自我解嘲地想到,不管怎麼說,我的生活有了新的開始。今晚七點的時候,或許我已經忘了這事,就像它從來沒有發生過似的。

  他想,我當然希望如此,因為這次和埃德的聯手意義重大。他一定已經成竹在胸。我看得出來。我可不願意看到自己沒有趕上這個趟兒。

  現在我一無是處。但假如這筆生意做成了,我或許能讓朱莉安娜回心轉意。我知道她想要什麼——她配得上嫁給有頭有面的人,社會上的重要人物,而不是一個小混混兒。從前,比如二戰前,男子漢就是男子漢。現在已經今非昔比了。

  難怪她四處漂泊,換了一個又一個男人,一直在尋找。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個中原委,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麼。但是我知道她需要什麼。這次與麥卡錫的重大合作——無論如何——就算是為了朱莉安娜,我也要讓它取得成功。

  午飯的時候,羅伯特·齊爾丹關上了美洲手工藝品公司的大門。通常他都會穿過街道,到對面的咖啡館裡吃午飯。一般情況下,午飯不超過半小時。今天他只待了二十分鐘。一想起昨天和田芥先生以及日本商會職員在一起時所受的折磨,他心裡就特別難受。

  當他回到店門口的時候,他對自己說,或許以後應該定個規矩:概不外訪,所有生意都在店裡進行。

  外出兩小時展示物品,時間太長了。再加上一來一回,一共得要四小時。再開店就太晚了。昨天整個下午就賣了一塊米老鼠手錶。東西雖然貴,但是——他打開店門,走到後面把衣服掛起來。

  他掛好衣服回來的時候,發現來了一位顧客。是個白人。好啊,他心想。真是驚喜。

  「先生,您好。」齊爾丹說著微微鞠了一躬。像是皮諾克斯政府的官員,身材瘦削,皮膚黝黑,穿著考究時尚。但是有點不自在。臉上的汗珠微微發亮。

  「您好。」那人輕聲說道,一邊在店裡的展台前認真地查看展品。然後,他突然走到櫃檯前,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個皮製的小名片盒——還閃著亮光,把一張精緻的彩印名片放在櫃檯上。

  名片上印著日本帝國的徽章,還有一枚軍隊的徽章。海軍的。海軍上將,春田。羅伯特·齊爾丹仔細地看了看名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上將的軍艦,」那位顧客說道,「現在就停泊在舊金山灣。是翔鶴航母。」

  「啊。」齊爾丹答道。

  「春田上將以前從未來過西海岸。」那個顧客解釋說,「如今他來這裡,有許多心願。其中之一就是親自到你這家赫赫有名的商店來看看。在日本本土,他早有耳聞美洲手工藝品公司的大名。」

  齊爾丹欣喜地鞠了一躬。

  「但是,」那人繼續說道,「因為要會見很多人,將軍抽不開身,不能親自光顧貴店,所以派我來。我是他的侍從。」

  「將軍是個收藏家?」齊爾丹問道,腦子轉得飛快。

  「他酷愛藝術,是個鑑賞家,但不是收藏家。他想買一些珍品作為禮物送人。他想給他軍艦上的軍官每人送一件珍貴的歷史文物,一件美國內戰時期使用的隨身武器。」那人停了停,繼續說道,「一共有十二名軍官。」

  齊爾丹思忖,十二件美國內戰時期的隨身武器,差不多要花費一萬元。他打了個激靈。

  「眾所周知,」那人繼續說道,「貴店有美國歷史上有價值的珍貴文物出售。唉,這些東西很快就會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了。」

  齊爾丹不想因任何閃失而丟掉這麼一大筆買賣,因此措辭十分小心:「對,您說得沒錯。在太平洋沿岸國的所有商店裡,鄙店擁有最好的內戰時期的隨身武器。能為春田將軍效勞,我感到十分榮幸。要不要我將最好的手槍藏品收集起來,帶到翔鶴航母上去?今天下午怎麼樣?」

  那人說:「不,我要先在這裡檢查一下。」

  十二件,齊爾丹心裡盤算道。他手上還沒有十二件——事實上,他只有三件。不過,假如自己運氣好的話,可以通過各種途徑在一週內弄到十二件,比如,可以從東部航空郵寄。另外,地方的批發商那兒也可以問一問。

  「先生,您——」齊爾丹問道,「是不是對這種武器很在行?」

  「還湊合。」那人說道,「我自己收藏了幾把手槍,包括一把微型秘密手槍,看上去像多米諾骨牌。1840年前後的。」

  「那可是精品。」齊爾丹說道,一邊向上了鎖的保險箱走去,準備取幾把槍讓春田將軍的侍從檢查。

  當他轉身回來的時候,他看到那人正在寫一張銀行支票。那人停下來說:「將軍想提前支付。先預付一萬五千元。」

  齊爾丹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但他儘量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平穩,甚至設法讓自己顯得毫不在意。「您想預付的話,當然可以。但並不是非預付不可。這不過是做生意的一種形式而已。」他放下一個由氈和皮革拼接製成的盒子,說道:「這是一把1864年的柯爾特點四四口徑手槍。」齊爾丹打開盒子,「黑色的火藥,黑色的子彈,是發給美國北方部隊使用的。北方士兵拿著這些槍參加了第二次布爾朗戰役。」

  那人把槍仔細地看了又看,然後抬起頭來,平靜地說道:「先生,這是贋品。」

  「嗯?」齊爾丹愣住了。

  「這把手槍的槍齡不足六個月。先生,你提供的槍是一個仿製品,我感到很難過。你看,這裡的木頭是用酸化的方法人為做舊的。真遺憾。」他放下手槍。

  齊爾丹拿起槍來,站在那兒用雙手托著,一時無話可說。他把手槍翻來覆去看了半天,最後說道:「不可能是假的。」

  「這是真品文物手槍的仿製品,僅此而已。先生,我想你是上當受騙了,或許是被某個卑鄙無恥的小人騙了。你得把這件事報告給舊金山警察局。」那人說著鞠了一躬,「我感到很痛心。貴店可能還有其他仿製品。先生,你作為老闆,經營這項生意,竟然分不清贋品和真品嗎?」

  一陣沉默。

  那人拿起已經填好一半的支票,把筆收起來,鞠了一躬,說:「真遺憾,先生。很顯然,我不能和美洲手工藝品公司做這筆生意了。春田將軍肯定會感到很遺憾。但我的立場你已經看到了。」

  齊爾丹的眼睛盯著那把槍。

  「再見,先生。」那人說道,「請聽從在下的愚見,請個專家檢查一下貴店收集來的珍品。貴店的聲譽……這一點,我相信你是明白的。」

  齊爾丹囁嚅道:「先生,請您千萬——」

  「放心,先生。我不會向任何人提起這事。我就告訴將軍貴店今天正好歇業,畢竟——」那人在門口停了停,說道,「畢竟我們都是白人。」他又鞠了一躬,然後就離開了。

  齊爾丹一個人站在那兒,手裡還握著那把槍。

  這不可能,他心想。

  但又的的確確是這樣。老天!我完了。丟了一萬五千元的生意不說,如果此事傳出去,我的聲譽也完了。如果那人,那個春田將軍的侍從,不小心說出去的話。

  他想,那我就自殺。我丟了清譽,沒法活下去了。這是事實。

  不過,或許那人錯了。

  或許他在騙我。

  他是美國文物委員會派來毀滅我的。或者是西海岸藝術品獨家代理公司派來的。

  反正是我的競爭對手派來的人。

  毫無疑問,槍是真的。

  我怎麼能證明呢?齊爾丹絞盡腦汁。啊,把槍送到加州大學刑法系檢測。我在那裡有個熟人,確切地說,是曾經有個熟人。這種事以前也發生過,有人聲稱買到的文物後膛槍是假的。

  他連忙打電話給舊金山擔保郵政公司,讓他們立刻派人過來。然後他把手槍打包,寫了張便條給加州大學刑法系實驗室,請他們立刻鑑定槍齡,並把結果電話通知他。郵遞員來了,齊爾丹把包裹和便條交給他,讓他乘直升機去。郵遞員走了以後,齊爾丹開始踱過來踱過去,等待著……焦急地等待著。

  三點鐘的時候,加州大學的電話終於來了。

  「齊爾丹先生,」電話那頭說道,「你讓鑑定柯爾特點四四口徑手槍真假的報告結果出來了。」話音停了一會兒,齊爾丹緊張地握住話筒。「這是一把用塑料模具鑄造出來的仿製品,只有胡桃木是真的。槍上的序列號全是錯的。槍架不是用氰化物硬化的。槍表面的褐色和藍色是用現代速動技術實現的。整把槍還人為做舊過。經過人工處理後,槍看上去很破舊。」

  齊爾丹立刻說:「那個托我鑑定的人——」

  「告訴他他被騙了。」加州大學的技術人員說,「實實在在地被騙。槍仿製得很出色。是高手做的。你知道,真槍的金屬部件都是經過發藍處理的。你知道嗎?把它們放在一個有絆帶的盒子裡,然後用氰化物氣體密封加熱。在今天的人看來,這種工藝過於麻煩。但是這把仿製槍的生產廠家設備精良。我們在這把槍上檢測到一些拋光打磨用的化合物,非常奇特。雖然現在我們還不能證實,但我們知道有一條成熟的產業鏈,專門生產這種贋品。一定是有的。我們已經看到過許多這樣的東西。」

  「不,」齊爾丹說道,「那只是傳聞。先生,那絕對只是傳聞。」他提高了嗓門,聲嘶力竭地說道:「我一直做這個行當,當然知道這個行當的情形。你以為我把槍送到你們那兒是為了什麼?我幹了那麼多年,當然能看出這把槍是假的。但這個贋品確實罕見,確實蹊蹺。和真的一模一樣,讓人覺得荒唐,覺得可笑。」他氣喘吁吁地停了一會兒,繼續說道,「謝謝你證實了我的判斷。你把賬單給我。謝謝。」說完他立刻掛斷電話。

  隨後他立即拿出商品記錄本,開始查找那把槍的來源。它是怎麼到他這兒來的?從誰那兒來的?

  他發現這把槍是舊金山最大的批發供應商送過來的。范內斯大街上的雷·卡爾文聯合公司。他立刻撥通了這家公司的電話。

  「我找卡爾文先生。」他說。現在他鎮定了一點。

  過了一會兒,一個聲音匆忙而急促地說道:「您好。」

  「我是羅伯特·齊爾丹。蒙哥馬利大街上的美洲手工藝品公司。雷,我有一件棘手的事情。我想私下見你,就今天,在你辦公室或者其他什麼地方。相信我,先生。你最好按我說的去做。」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對著電話大吼。

  「好吧。」雷·卡爾文說。

  「不要對別人講,這件事要絕對保密。」

  「四點鐘見,怎麼樣?」

  「那就四點吧,」齊爾丹說,「在你的辦公室。再見。」他重重地放下話筒,用力過猛,把整個座機從櫃檯上甩到地上。他蹲下身子撿起電話,重新放好。

  離動身還有半小時。他一直在絕望地踱步和等待。能做些什麼呢?他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給市場街的東京《先驅報》舊金山辦事處打個電話。

  「您好,」他問道,「請問翔鶴航母是否在舊金山灣。如果在的話,還要待多久。若能從貴報得到消息,我會非常感謝。」

  一陣令人煎熬的等待。

  然後那個女接線員哧哧地笑著說:「先生,我們的資料顯示,翔鶴航母還沉在菲律賓海海底。1945年被美國潛水艇擊沉。還有其他問題要問嗎,先生?」齊爾丹的無中生有讓報社辦事處的人感到好笑。他們顯然知道這位先生被人戲弄了。

  齊爾丹放下電話。翔鶴航母十七年前就沉了。也許根本沒有什麼春田將軍。那人是個騙子。但是——

  那人說得沒錯,那把柯爾特點四四手槍的確是仿製品。

  但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或許他是個投機商人,一直想壟斷整個內戰時期的隨身武器市場。是這一行的行家。他識別出了贋品,是行家中的高手。

  只有內行才能識別手槍的真假。一個行家,而不僅僅是收藏家。

  想到這,齊爾丹心裡舒坦了一些。其他人很難識別出來。或許沒有其他人能夠識別。這個秘密還是蠻保險的。

  這事就這樣算了?

  他仔細想了想。不,一定要調查。首先,得把本錢弄回來,還要從雷·卡爾文那兒得到補償。另外,得把庫存的所有工藝品都送到加州大學去檢測。

  但是——假如有許多工藝品都是假的,該怎麼辦?

  真是棘手。

  別無他法,他果斷決定。他鐵了心,甚至有些孤注一擲。到雷·卡爾文那兒去,跟他正面交鋒,堅持讓他找出贋品的來源。或許他也是無辜的。或許他不是。不管怎麼說,我要警告他,以後不能再出現贋品,否則從此以後不再從他那兒進貨。

  所有損失都要由雷·卡爾文承擔,齊爾丹想,不關我的事。如果他不願意,我就去找其他零售商,告訴他們真相,毀了他的聲譽。憑什麼我就成替罪羊了?把這個燙手山芋傳下去,找到罪魁禍首。

  但是這一切都必須秘密進行。只能我們自己人知道。

  【註釋】

  [1] 《易經》原文:泰。小往大來,吉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