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卡爾文的電話讓溫德姆——馬特森一頭霧水。他在電話裡語氣急促,而且是在半夜十一點半打的電話。溫德姆——馬特森當時正在室町賓館他的公寓裡款待一位女客人,他怎麼也弄不明白這是怎麼了。
卡爾文說:「聽著,朋友,我們要把最後一批貨全部退給你們。若不是我們已經付了之前的所有貨款,其他貨也會一起退給你們。最後一批貨的發貨日期是五月十一日。」
自然,溫德姆——馬特森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些貨都是齷齪的仿製品。」卡爾文說。
「但這你是知道的。」他一時目瞪口呆,「雷,我的意思是,你一直知道這個情況。」他掃了一下四周。那個女人已經走開了,或許到盥洗室去了。
卡爾文說:「我當然知道它們是假的。但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是另外一個該死的問題。發給我們的槍有沒有在內戰中用過,這個我不管;但是槍必須是合格的柯爾特點四四,你目錄上的所有東西都必須是合格的。你知道羅伯特·齊爾丹是誰嗎?」
「知道。」溫德姆——馬特森隱隱約約記得這個名字,但一時想不起來究竟是誰。大概是個重要人物。
「他今天上午來過我的辦公室。我現在正在辦公室給你打電話,還沒回家呢。我們公司還在研究這件事。他來了以後,哇啦哇啦說了一大通。他像瘋了一樣,怒不可遏。有一位重要的客人,一位日本的將軍,到他店裡,還是派人到他店裡。齊爾丹說他丟了一筆兩萬元的訂單,不過那可能有點誇張。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有一點是肯定的:日本人想到他店裡買東西,看了你偽造的柯爾特點四四手槍,發現是假的,就把錢放回口袋走了。現在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溫德姆——馬特森一時語塞。但他馬上意識到這是弗林克和麥卡錫搞的鬼。他們曾威脅說他們不會善罷甘休,這事肯定是他們幹的。但是——他不知道他們究竟做了什麼手腳。卡爾文說的話比較混亂,他理不出頭緒。
一種極度的恐懼襲上他的心頭。這兩個傢伙——他們怎麼可能在二月份生產的產品中做手腳呢?他以為他們會去警察局或者報社什麼的,甚至會把這件事報告給薩克拉門托的皮諾克斯政府。當然,對於這些他早有防備。太可怕了。他不知道該對卡爾文說些什麼。卡爾文嘰裡咕嚕地說了很長時間,好像沒完沒了似的,最後終於掛斷電話。
當溫德姆——馬特森掛上電話的時候,他吃驚地發現那個女孩——麗塔——已經走出臥室,聽到了所有談話。她只穿了一件黑色的絲綢長襯裙,一直在焦急地來回踱步,金髮散亂地披在帶有幾顆斑點的裸肩上。
「報警吧。」她說。
他想,還是給他們兩千塊錢來得划算。他們會接受的。他們可能就是來訛錢的。小人物想不出什麼大道道。對他們來說,這已經是很大一筆錢了。他們會把這筆錢投到生意上去,一個月之後虧了本,又是身無分文。
「不能報警。」他說道。
「為什麼不能?敲詐是犯法的。」
很難向她解釋清楚。他習慣了用錢解決問題,這是管理費用的一部分,就像公用事業費。假如數目不大……但麗塔說得也有道理。他心裡盤算著。
我先給他們兩千塊錢,同時和市府大廈裡的一位朋友通個氣,那個警官。我會讓他們調查弗林克和麥卡錫,看有沒有什麼可以利用的。如果他們再回來敲詐我——我就可以對付他們了。
比如,溫德姆——馬特森心想,有人告訴我說弗林克是猶太人,鼻子整過形,名字也改了。如果這件事是真的,那麼,我只要打個電話通知這裡的德國大使館,他們就會要求日本當局引渡弗林克。這是例行公事。那個壞蛋一過邊境,就會被毒氣毒死。他們在紐約應該也有那種集中營,那種帶火化室的集中營。
「我感到很驚訝,」麗塔說,「像你這樣有地位的人,居然還有人敢來敲詐。」她注視著他。
「好吧,讓我告訴你吧,」他說,「所有這些歷史工藝品生意都是胡說八道。那些日本人都是瘋子。我證明給你看。」他站起身,匆匆走進書房,不一會兒又出來了,把兩個香菸打火機放在茶几上。「看這兩個打火機。它們看上去一摸一樣,是不是?聽著,其中只有一個有歷史意義。」他對她笑了笑,「把它們拿出去賣,在收藏市場上一個就能值四五千塊。」
那個女孩激動地把兩個打火機拿起來看。
「你沒有感覺到它的存在嗎?」他開玩笑地說,「我是說歷史意義。」
麗塔問:「什麼是『歷史意義』?」
「就是說這件東西里有一段歷史。聽著。這兩個芝寶牌打火機中,有一個是羅斯福總統遇刺時放在口袋裡的。另一個不是。一個因此有了歷史意義,還有許許多多相關的說法,要多少有多少。另外一個則什麼都沒有。你能感覺到其中的差別嗎?」他用胳膊肘推了推她,「你不能。這兩個打火機,你根本分不清哪一個是哪一個。沒有哪一個有『神秘的原生質』存在,也看不出有什麼『氣場』存在。」
「老天,」麗塔吃驚地說道,「羅斯福當天真把其中一個打火機帶在身上嗎?這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而且我知道是哪一個。你聽懂我的意思了嗎?這完全是一個騙局,這個行當的人都在自欺欺人。我的意思是,就算一把槍在一場著名的戰役中使用過,比如默茲——阿爾貢戰役,但就這把槍本身而言,參加過這場戰役和沒有參加過這場戰役沒有任何區別,除非你知道它參加過。歷史意義在這裡。」他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在腦子裡,而不是在槍裡。我從前是個收藏家。事實上,正因為如此我才幹了這一行。我收藏郵票,早期英國殖民地時期的郵票。」
麗塔走到窗前。她雙手抱在胸前,看著窗外舊金山市中心的燈火,說道:「我爸爸媽媽曾經說過,如果羅斯福還活著,我們不會輸掉這場戰爭。」
「好了,」溫德姆——馬特森繼續說道,「現在讓我們假設去年加拿大政府,或者某個要人,或者任何一個人,發現了一張老郵票的印版和印墨,然後提供——」
「我認為這兩個打火機沒有一個是羅斯福用過的。」麗塔說道。
溫德姆——馬特森咯咯地笑了。「那正是我的意思!我得通過一份文件來證明它是真品。一份真品鑑定。因此,這個行當完全是騙人的,是大規模的欺騙。文件只能證明物品的價值,但不能證明物品本身!」
「給我看看那份文件。」
「當然可以。」溫德姆——馬特森跳起身,又進了書房。他從牆上取下史密森學會頒發的鑲框證明。證明和打火機花了他很多錢,但花得值得——因為這兩樣東西能夠證明他的觀點是對的:「贋品」這個詞其實並不能說明什麼,因為「真品」這個詞也沒有說明什麼。
「柯爾特點四四手槍就是柯爾特點四四手槍。」他匆忙返回客廳,對麗塔大聲說道,「這取決於槍膛和外觀,和槍是什麼時候製造的沒有任何關係。槍和——」
麗塔伸出手,溫德姆——馬特森把證明文件遞給她。
「那麼,這一個是真的嘍。」她最後說道。
「是的,這一個。」溫德姆——馬特森拿起那個邊上有一道長劃痕的打火機。
「我要走了。」麗塔說道,「我們以後再挑個晚上見面吧。」說完她放下證明和打火機,向臥室走去,她的衣服在那兒。
「為什麼?」他焦急地喊道,連忙跟過去,「你知道今天絕對安全。我老婆這幾個星期都不會回來——我已經跟你解釋過了,她視網膜脫落。」
「跟這個沒有關係。」
「那是為什麼?」
麗塔說:「我穿衣服的時候,請幫我叫輛三輪車。」
「我開車送你回家。」他怒氣衝衝地說道。
麗塔穿好衣服。溫德姆——馬特森給她拿外套的時候,她在房間裡默默地踱來踱去。她看上去若有所思,有點冷漠,有點消沉。溫德姆——馬特森意識到,過去的事情會讓人悲傷。該死,我為什麼要提起這件事呢?但是見鬼,她這麼年輕——我以為她從沒聽說過羅斯福這個名字。
麗塔蹲在書架旁。「你看過這本書嗎?」她抽出一本書,問道。
溫德姆——馬特森眼神不好,他吃力地看了看,封面是紅色的,是一本小說。「沒看過。」他回答說,「是我老婆買的。她喜歡讀書。」
「這本書你也應該讀一讀。」
溫德姆——馬特森依然很掃興。他接過書看了一眼。是《蝗蟲成災》。他問道:「這不就是在波士頓被禁的那本書嗎?」
「在全美都遭禁。當然,在歐洲也是如此。」麗塔已經走到客廳門口,站在那兒等著。
「我聽說過這個霍桑·阿本德森。」其實他根本沒有。關於這本書,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什麼來著?只能想到這是一本現在非常暢銷的書。流行一時,眾人瘋狂。溫德姆——馬特森彎下腰,把書放回書架。「我哪有時間看流行小說?整天工作都忙不過來。」他酸溜溜地想,只有那些文員秘書們才會晚上躺在床上看這些無聊的東西。只有這些虛幻的東西才會讓他們激動,而不是社會現實。現實讓他們害怕,當然,也讓他們渴望。
「又是一本言情小說。」他悶悶不樂地打開門。
「不是言情小說,」麗塔說,「是戰爭小說。」當他們穿過大廳,朝電梯走的時候,她說道:「他說的和我父母說的一模一樣。」
「誰?那個阿波特森[1]?」
「他說,如果喬·贊加拉的那槍沒有打中羅斯福,羅斯福就能把美國從經濟大蕭條中拯救出來,把美國武裝起來,那麼——」她沒繼續往下說。他們來到電梯口,有其他人也在等電梯。
後來,當他們坐在溫德姆——馬特森的奔馳轎車裡,行駛在黑夜的車流中時,麗塔繼續說道:「阿本德森認為,羅斯福將會是一個非常強大的總統。和林肯一樣強大。這一點在他當總統的那一年裡就已經顯現出來,他推出的一系列措施足以證明這一點。這本書是虛構的。我的意思是,它是以小說的形式出現的。羅斯福沒有在邁阿密遇刺身亡。他一直活著,1936年再次當選總統,連任到1940年,一直到二戰期間。你明白嗎?德國攻打英國、法國和波蘭的時候,他一直是總統。這一切他都看到了。他讓美國變得強大。加納確實是個糟糕的總統,當時發生的許多事情都是他的過錯。而且,在1940年當選總統的會是一位民主黨人,而不是布里克——」
「這是那位阿貝爾森的個人觀點。」溫德姆——馬特森打斷了麗塔的話。他看了一眼身旁的這個女孩。老天,她們只看了一本書,就沒完沒了地高談闊論。
「他認為繼羅斯福之後,1940年當選總統的不是像布里克那樣的孤立主義者,而是雷克斯福德·特格韋爾。」麗塔光滑的臉上映著來往車輛的燈光,散發出勃勃生機。她眼睛睜得大大的,一邊說一邊比畫。「雷克斯福德·特格韋爾會積極推行羅斯福的反納粹政策。因此,德國就不敢在1941年時貿然幫助日本。如此,他們就不能履行簽訂的條約。你明白嗎?」麗塔在座位上轉過身,用力抓住溫德姆——馬特森的肩膀,說道:「那麼,德國和日本就會輸掉那場戰爭。」
溫德姆——馬特森笑了。
麗塔瞪著他,想從他的臉上看出點什麼來——但即使他有什麼想法,現在也不會表現在臉上,因為他得密切注視來往的車輛。麗塔說:「這一點也不好笑。事情真的會像他說的那樣發展,美國打敗日本。並且——」
「怎麼打敗?」溫德姆——馬特森插話道。
「阿本德森都設計好了。」她停了一會。「這是本小說,」她繼續說道,「裡面自然有不少虛構的場面。我的意思是小說得有娛樂成分,否則大家就沒興趣看。這是一部有人情味的小說。有兩個年輕人,男的在美國軍隊當兵,女的——好啦,不管怎麼說,書中的特格韋爾是個聰明的總統,他看穿了日本人的詭計。」麗塔急切地說:「在這兒談這本書一點問題都沒有,日本人已經同意讓它在太平洋沿岸國出版。我在報紙上看到,許多日本人都在讀。這本書在日本本土廣受歡迎,還引發了很多話題。」
溫德姆——馬特森說:「講給我聽聽,這人是怎麼說珍珠港事件的?」
「特格韋爾總統很聰明,他把所有艦隻都開到了海上,因此美國的軍艦完好無損。」
「原來如此。」
「因此,珍珠港事件根本就沒有發生。日本人偷襲珍珠港,摧毀的只是一些小船。」
「書的名字叫『蝗蟲』什麼來著?」
「《蝗蟲成災》。源自於《聖經》中的一個典故。」
「那麼,日本戰敗了是因為珍珠港事件沒有發生。我告訴你,即便沒有珍珠港事件,日本人也會贏得這場戰爭。」
「在這本書裡,美國艦隊阻止了日本侵佔菲律賓和澳大利亞。」
「日本人遲早會佔領菲律賓和澳大利亞。他們的艦隊優勢明顯。我太瞭解日本人了,他們注定會控制太平洋地區。一戰以後,美國就日漸衰微。在那場戰爭中,所有同盟國國家都在士氣和精神上遭到了重創。」
但是麗塔固執地說道:「如果德國沒有佔領馬耳他,丘吉爾就不會倒台,他會帶領英國人民取得勝利。」
「怎麼取得勝利?在哪裡取得勝利?」
「在北非——丘吉爾最終會擊敗隆美爾。」
溫德姆——馬特森大笑起來。
「一旦英國人戰勝隆美爾,他們就可以把所有軍隊從北非撤回來,北上經過土耳其,和蘇聯的殘餘部隊會合,然後站穩腳跟——在書中,他們在伏爾加河的一座城市阻止了德國向東深入蘇聯的企圖。我們以前從沒聽說過這座城市,但它確實存在,我在地圖上查過了。」
「那座城市叫什麼名字?」
「斯大林格勒。在那裡,英國人扭轉了戰爭局勢。在這本書中,隆美爾沒有和從蘇聯南下的德國軍隊會師,馮·保盧斯率領的德國軍隊,你還記得嗎?所以德國人就不可能繼續推進到中東地區,獲得他們急需的石油,或者像事實發生的那樣,推進到印度。這樣一來,他們也就不可能和日本會師。然後——」
「世上沒有人能戰勝啊溫·隆美爾。」溫德姆——馬特森說道,「這個傢伙虛構的事件根本不存在,也沒有英雄般的『斯大林格勒』,任何牽制行動不過都是在拖延最後結果的出現,但不會改變這個結果。跟你說,我見過隆美爾。1948年我在紐約出差的時候見到的。」其實他只見過一個駐美軍政府首長,而且只是在一次招待會上遠遠地瞧了一眼。「那傢伙真威武。氣宇軒昂。所以我說的全是有根有據的。」他圓了自己的話。
麗塔說:「隆美爾將軍卸任以後,那個討厭的拉默斯接替了他的職位。從那以後就出現了大屠殺和集中營。」
「這些在隆美爾任職期間就已經存在了。」
「但是——」麗塔做了個手勢,「那不是官方的。或許是黨衛隊惡棍們的行徑,然後……但隆美爾不是那樣的人。他是個老派的普魯士人。他很嚴厲——」
「讓我來告訴你誰在美國做好事,」溫德姆——馬特森說道,「你能指望誰來振興美國經濟。是艾伯特·斯佩爾。不是隆美爾,也不是什麼行業組織。斯佩爾的任命是納粹黨最英明的決定。他讓所有貿易、公司、工廠 ——所有的一切——全都重新運轉,而且是高效運轉。要是我們這兒也像那樣就好了——現在,我們這兒的每個行業都有五班人馬在競爭,真是極大的浪費。沒有什麼比經濟競爭更愚蠢了。」
麗塔說:「那種工作營地,東部的那些宿舍,我在那兒根本就沒法生活。我有一個女朋友,她曾在那兒生活過。他們檢查她的信件——這件事她一直沒能對我說,直到回到西部以後才告訴我。早上六點半樂隊奏樂,她們就得跟著起床。」
「這些你會習慣的。你有乾淨的宿舍、充足的食品,還有娛樂消遣和醫療保健。你還要什麼呢?難道還要在啤酒裡加個雞蛋?」
在舊金山夜晚的寒冷霧氣中,溫德姆——馬特森駕駛著德國製造的大轎車悄然前行。
田芥先生雙腿盤坐在地上。他端著一個沒有把手的杯子,裡面泡著烏龍茶。他往杯子裡吹吹氣,然後微笑地看著貝恩斯先生。
「這地方真舒服。」貝恩斯先生馬上說道,「太平洋沿岸這邊有一種寧靜。和我過來的那邊截然不同。」他沒有具體說是哪個地方。
「『神總是以比興的方式對人說話。』」田芥先生笑著說道。
「什麼?」
「我是說神諭。對不起。尋羊毛,羊皮會回應。」
是異想天開[2]吧,貝恩斯心想。田芥先生說的是這個意思。他在心裡笑了笑。
「我們荒唐得很,」田芥先生說,「因為我們靠一本五千多年前的古書指導生活。我們向它請教,似乎它是活的。它的確活著,就像基督教的《聖經》。許多書都還活著,不是在比喻的意義上活著。精神賦予了它生命。你能理解嗎?」他盯著貝恩斯的臉,觀察他的反應。
貝恩斯仔細斟酌措辭後說道:「我——對宗教所知不多。這不是我的專業,我喜歡做自己擅長的事情。」其實他並不知道田芥先生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貝恩斯先生想,我一定是累了。今晚一到這兒,我就發現這裡的每一樣東西都很小。所有的東西都比日常生活中的小一圈,讓人覺得滑稽。這本五千年前的古書是本什麼樣的書?那隻米老鼠手錶,以及田芥先生手上這只易碎的杯子……還有貝恩斯先生正對面牆上的那顆巨大的水牛頭顱,猙獰恐怖。
「那顆頭顱是幹什麼用的?」貝恩斯先生突然問道。
「只是為了讓我們想起往昔的土著民風而已。」
「我明白了。」
「要不要我給你表演一下屠宰水牛的藝術?」田芥先生把茶杯放在桌上,站起身來。現在是晚上,在自己家裡,田芥先生穿了一件絲綢長袍,腳踏一雙拖鞋,脖子上搭了一條白圍巾。「我跨上鐵騎。」他做了個騎馬的姿勢,「膝蓋上放著一支我自己收藏的1866年溫切斯特步槍,百發百中。」他疑惑地看了貝恩斯先生一眼。「先生,你旅途勞累了?」
「恐怕是,」貝恩斯先生說,「有一點不勝疲勞。有許多生意上的事要操心……」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煩心事,他心想。他的頭有點痛。不知道太平洋沿岸國這裡有沒有I.G.法本公司生產的鎮痛藥,他的偏頭痛需要這藥。
「我們一定要有信仰,」田芥先生說,「因為我們不知道答案。單靠自己,我們無法預知未來。」
貝恩斯先生點點頭。
「我妻子有樣東西可以治你的頭痛。」看到貝恩斯摘掉眼鏡,用手揉著前額,田芥先生說道,「眼肌疲勞會引起疼痛。請等一等。」他鞠了一躬,離開了房間。
我需要的是睡眠,貝恩斯先生想。美美地睡上一晚。難道是因為我應付不了這個局面?因為這個局面異常艱難,所以我退縮了?
田芥先生拿來一杯水和一種藥丸。貝恩斯先生說:「我得跟你道別,回我的旅館了。如果方便的話,我們明天繼續談。你有沒有聽說有一個第三方要加入我們的談判?」
瞬間,田芥先生的臉上露出了驚訝之情。但這種驚訝之情很快消失,他的臉上又呈現出滿不在意的樣子。「沒有聽說過。不過——有第三方參加一定更有意思。」
「這個第三方來自日本本土。」
「啊。」田芥先生應道。這次控制得很好,一點沒顯驚訝。
「一位上了年紀的退休商人,」貝恩斯先生說,「正在乘船來這裡。已經在海上走了兩個星期。他討厭乘飛機。」
「真是位古怪的長者。」田芥先生說道。
「他對日本本土市場很有瞭解,會給我們帶來有用的信息。但他是來舊金山度假的。雖然他來不來不是十分重要,但他的加入可以使我們的談判更具針對性。」
「沒錯。」田芥先生說,「我離開本土已有兩年了。他可以糾正我們關於本土市場的一些錯誤看法。」
「這顆藥丸是不是給我吃的?」
田芥先生猛然醒悟過來,他低頭看了看,發現水和藥丸還抓在自己手上。「對不起,我忘了。這種藥很靈驗,叫逍遙丸,是中國的一家藥廠生產的。」他伸出手掌,又加了一句,「不會形成藥物依賴。」
「那位老人,」貝恩斯先生服藥的時候說道,「可能會直接跟你們商會聯繫。我把他的名字給你,以免你的人把他趕走。我也沒見過他,但我知道他有點耳背,而且比較古怪。我們要確保讓他開開心心的。」田芥先生似乎聽明白了。「他喜歡杜鵑花。在我們安排會面的時候,如果你能派人跟他聊個把小時杜鵑花,他會很高興的。他的名字,我寫給你。」
貝恩斯先生服下藥,拿出筆寫下名字。
「信次郎·矢田部先生。」田芥先生接過紙片,讀道。他認真地把紙片塞到皮夾裡。
「還有一點。」
田芥先生在杯沿慢慢呷了一口,認真聽著。
「一個棘手的小問題。那位老人——這問題有點尷尬,他快八十高齡。在他事業的末期,他的一些公司經營得不好。你明白嗎?」
「他不再富有了,」田芥先生說道,「或許還靠養老金生活。」
「是的。而且養老金少得可憐。因此,他得在這裡那裡想辦法增加點收入。」
「這違反了某項小規定,」田芥先生說,「日本政府和政府官員條例。我明白了。這位老先生給我們提供諮詢,可以獲得一筆薪金,但他沒有向退休金委員會報告。因此,我們不能對外透露他來我們這裡,他們只能知道他是來舊金山度假的。」
「你很善解人意。」貝恩斯先生說。
田芥先生說:「這種情況以前也發生過。我們還沒有解決社會的老齡化問題。隨著醫療衛生的進步,老年人會越來越多。中國人告訴我們要敬老,他們是對的。但德國人卻讓我們忽視了這種美德。我知道他們屠殺老年人。」
「德國人。」貝恩斯嘀咕道,又揉了揉自己的前額。藥丸起作用了嗎?他感到有點昏昏欲睡。
「你來自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無疑和歐洲堡壘有許多接觸。比如,你是從滕佩爾霍夫機場登機的。你這樣的立場是否合適?你是個中立者。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想聽聽你的見解。」
「我不知道你說的立場指的是什麼。」貝恩斯先生說。
「對老弱病殘以及其他各種社會無用人員的看法。『一個新生嬰兒有什麼用?』一位盎格魯——撒克遜的哲學家問過這個著名的問題。我把這個問題記在心裡,反覆琢磨。先生,總的來說,新生嬰兒沒有任何用處。」
出於禮貌,貝恩斯先生嘀咕了一兩聲,但並沒有很明確的意見。
田芥先生接著說:「任何人都不應該是滿足其他人需要的工具,難道不是嗎?」他急切地把身子往前一傾,「作為中立的斯堪的納維亞人,請你說說你的見解。」
「我沒有什麼見解。」貝恩斯先生回答說。
「二戰期間,」田芥先生說,「我在中國擔任一個小官。在上海。在那裡的虹口區,有一個猶太人聚居地,戰爭期間由日本帝國監管。這些猶太人靠大家的救濟生活。在上海的一位納粹部長要求我們把這些猶太人都殺了。我到現在還記得我上司的回答:『這不符合人道主義原則。』日本人認為這種行為是野蠻的,所以拒絕了。這句話一直留在我心裡。」
「我明白了。」貝恩斯先生輕聲說。田芥是不是在引我上鉤?貝恩斯先生思忖。他馬上警覺起來,注意力也慢慢集中。
「納粹人,」田芥先生說,「認為猶太人是亞洲人,非白種人。先生,日本上層人士一直對這句話耿耿於懷,甚至日本戰時內閣對此也是耿耿於懷。我還沒有和德國公民討論過這件事——」
貝恩斯先生插話道:「我不是德國人,所以不可能代表德國人發表意見。」他站起身來向門口走去,「我明天再和你討論。對不起,我的頭腦有些亂。」其實他的思路越來越清晰了。他想,我得離開這兒。這傢伙把我逼太緊。
「請原諒我愚蠢的執著。」田芥先生立刻走過去開門,「哲學上的思辨讓我忘記了人類的實際情況。這邊請。」他用日語說了一句什麼,前門就打開了。一個年輕的日本人出現在門口,他微微鞠了一躬,看著貝恩斯先生。
是給我開車的司機,貝恩斯先生想。
或許我在漢莎航空的飛機上對那個人——叫什麼名字來著——的慷慨陳詞會給我帶來麻煩,他突然想到。想起來了,叫洛策。如果他鬼使神差地以某種身份出現在日本人這裡,那就糟了。
他想,我多麼希望自己沒有對他講那番話啊,但現在悔之晚矣。
我不是恰當的人選,一點也不是,不適合完成這項任務。
但他轉念一想,作為一個瑞典人,我可以對洛策講那番話,沒有太大關係。一切正常。我是太過小心了,將以前的習慣帶到這裡來了。我其實是可以發表一些公開意見的,我得學會這一點。
但是他目前的身體狀況又恰恰做不到這一點。他血管裡流淌的血液、他的骨頭和他的器官,全都不聽指揮。他對自己說:張開你的嘴,說點什麼,什麼都行,說點想法;你一定得做到,否則就別想成功。
想到這,貝恩斯先生說道:「或許你是被潛意識中的某種迫切的原始意象驅動,這是榮格的說法。」
田芥先生點點頭,說道:「榮格我讀過,明白了。」
他們握握手。「我明早給你打電話。」貝恩斯先生說,「再見,先生。」說著他鞠了一躬,田芥先生也鞠了一躬。
那個面帶微笑的日本青年上前一步,對貝恩斯先生說了些什麼,但貝恩斯先生沒聽懂。
「什麼?」貝恩斯說道,一邊拿起自己的外套,朝門廊走去。
田芥先生說:「他在用瑞典語跟你說話,先生。他在東京大學選修過一門有關『三十年戰爭』的課程,對你們的偉大英雄古斯塔夫二世非常著迷。」他體諒地笑了笑,「但是,他想掌握這門異國語言的努力顯然是不成功的。毫無疑問,他用的是留聲機唱片教程。他是個學生。這類教程因為便宜,所以很受學生歡迎。」
那個年輕人顯然不懂英語,笑著鞠了一躬。
「原來如此。」貝恩斯輕聲說道,「那麼,我祝他好運。」他心想,我自己也有語言上的問題,而且是顯而易見的。
上帝——那個年輕的日本學生,在開車送他回旅館的路上,不停地想用瑞典語跟他交流。就算是最正式、最標準的瑞典語,貝恩斯先生也幾乎不懂,更別說年輕人從留聲機唱片教程裡學來的半成品了。
他永遠也不能把他的意思清楚地表達給我聽,貝恩斯先生想。但他會不停地嘗試下去,因為這是一個好機會。以後他或許再也見不到瑞典人了。貝恩斯先生在內心裡呻吟了一聲。這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情啊,對他們彼此都是如此。
【註釋】
[1] 溫德姆——馬特森將阿本德森的名字數次說錯,表明了他對這本書的一無所知以及與麗塔說話時心不在焉。——編者
[2] 「異想天開」原文是woolgathering,和上一句的「尋羊毛」形成一個文字遊戲。——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