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清晨,朱莉安娜·弗林克太太上街買食品。她沐浴著明媚的陽光,漫步在人行道上,手上抱著兩個棕色的食品袋。每經過一個商店,她都停下腳步,仔細觀看櫥窗裡的陳列品。她有的是時間。

  雜貨店裡有什麼要買的嗎?她走了進去。柔道館的工作中午才開始。今天的這段時間她沒事。她在櫃檯邊的凳子上坐下,放下食品袋,隨便翻翻各種雜誌。

  她看到新一期的《生活》上刊登了一篇長文,題目是「歐洲電視:明日一瞥」。她覺得很有意思,翻到這篇文章。她看到一幅照片,是一個德國家庭在客廳裡看電視。文章說,每天白天,柏林有四小時的電視播放時間。將來某一天,歐洲所有大城市都會有電視台。到1970年,紐約也會建一個電視台。

  這篇文章還附上了德國電氣工程師在紐約的工地現場,幫助當地工作人員處理問題的照片。很容易辨認出哪些是德國人。他們看上去乾淨健康,精力旺盛,充滿自信。而美國人呢——就是一些普通人,沒什麼與眾不同的。

  可以看到一位德國工程師指著遠處的某個地方,而美國人正在努力看清他指的是哪裡。她想,德國人的視力一定比我們好。聽說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裡,他們的營養一直比我們豐富。他們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或許是因為維生素A吃得多?

  朱莉安娜想,通過一根小小的灰色玻璃管,不出家門,在客廳裡就能瞭解整個世界的情況,那將是什麼感覺?如果德國人能夠在地球和火星之間飛來飛去,他們也能讓電視迅速發展。相比於去火星漫遊,我更喜歡電視普及,那時就可以親眼看到明星鮑勃·霍普和杜蘭特長什麼樣。

  或許這正是我們所需要的,她把雜誌放回架子上的時候這樣想到。但是德國人一點幽默感都沒有,他們要電視幹什麼?而且他們殺害了許多非常了不起的喜劇演員,就因為他們是猶太人。事實上,他們殺害了娛樂行業的大部分演員。不知道為什麼霍普在說了那麼多諷刺挖苦的話之後仍可以平安無事。當然,他是在加拿大做廣播節目的。那邊稍微自由一點。但是霍普的節目內容確實要冒很大的風險,比如他拿戈林開的那個玩笑……說戈林買了羅馬,把它拖到自己的避暑山莊,然後重新豎起來。他還說,戈林讓基督徒復活,這樣他的寵物獅子就有東西可以——

  「小姐,你想買那本雜誌嗎?」經營這家雜貨店的枯瘦老頭喊道,一臉懷疑。

  朱莉安娜歉疚地放下手裡的《讀者文摘》。

  她又來到人行道上,一邊漫步一邊想,也許鮑曼死了以後,戈林會成為總理。他似乎和其他人不太一樣。希特勒垮台的時候,鮑曼能當上總理,全靠陰謀詭計。只有希特勒身邊的人才能覺察到他的發跡是如此之快。那時,老戈林遠在他的山莊宮殿裡。希特勒卸任以後,本該由戈林繼任,因為是他的空軍摧毀了英國雷達站,從而消滅了英國皇家空軍。本來希特勒是想讓他們轟炸倫敦的,就像轟炸鹿特丹一樣。

  或許戈培爾會勝出,朱莉安娜想到。大家都這麼說。反正只要不是那個討厭的海德里希就行,否則他會把我們都殺了。他是個地地道道的瘋子。

  我喜歡的人,朱莉安娜想,是巴爾杜·馮·席臘赫。他是唯一一個看上去還算正常的人。但他一直沒有機會。

  她轉過彎,上了台階,朝自己的老木屋走去。

  她打開房門,看到喬·辛納德拉躺在床中央,雙手垂在床邊,跟她離開時一模一樣。他還在睡。

  不,朱莉安娜想。他不應該還在這兒。卡車已經開走了。他沒趕上?顯然是。

  她走進廚房,把食品袋放在桌上的早餐盤子旁。

  他是不是故意趕不上卡車的?她心想。這是我感到奇怪的地方。

  多麼古怪的人……他跟她在一起時是那麼主動,差不多折騰了一個晚上,一刻也沒停。但在做的時候,心思似乎又沒放在上面,光有行動,沒有感受。心思或許放在別的事情上了。

  出於習慣,她把食品放到通用電氣公司生產的老式塔頂冰箱裡,然後開始收拾飯桌。

  或許他做得太多了,已經成了第二本能,她這樣想。他只是身體在運動,就像我現在把盤子和餐具往水池裡放一樣。即使他的大腦被切掉五分之三,也能完成這動作,就像生物課上切掉青蛙的腿一樣。

  「喂,」她大聲喊道,「該起床了。」

  喬在床上動了一下,哼了一聲。

  「你有沒有聽鮑勃·霍普幾天前的脫口秀?」她問道,「他講了一個非常有趣的笑話。說有位德國少校採訪火星人。因為火星人無法證明自己的父母是雅利安人,所以這位少校就向柏林報告,說火星上住的是猶太人。」朱莉安娜走到喬睡覺的客廳,接著說:「火星人大約一英呎高,有兩個頭……你知道鮑勃·霍普會怎麼發揮。」

  喬已經睜開眼睛,他默不作聲,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他的下巴上滿是黑黑的胡茬,黑眼睛裡充滿隱痛……朱莉安娜也不說話了。

  「怎麼了?」她後來問道,「你害怕了嗎?」他不會害怕的,她心想。只有弗蘭克才會害怕。喬這是——我不知道。

  「卡車已經走了。」喬說著坐了起來。

  「你打算怎麼辦?」朱莉安娜坐在床沿上,用洗碗布把手和胳膊擦乾。

  「等我的同伴回來的時候我再上車。他不會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因為他知道,如果換種情境,我也會這樣掩護他。」

  「你以前也這樣過嗎?」她問道。

  喬沒有回答。你是故意錯過卡車的,朱莉安娜對自己說。我看得出來,一下子就看出來了。

  「如果他走另一條路回去呢?」她問。

  「他一直以來都走五十五號公路。從不走四十號公路。他曾在四十號公路上出過事。有幾匹馬闖到公路上,他的車撞了上去。在落基山脈國。」喬從椅子上拿起衣服。

  「你多大了,喬?」他注視著自己的裸體時,她問道。

  「三十四歲。」

  朱莉安娜想,那麼,你一定參加過戰爭了。她發現他身上沒有任何明顯的傷疤。他身材勻稱,兩腿修長。看到朱莉安娜在打量他的身體,喬沉下臉,轉過身去。「我不能看嗎?」她問道,心裡想,為什麼不能看呢?整晚都跟他睡在一起,現在卻這麼矜持。「難道我們是昆蟲?」她說,「受不了在陽光下彼此對視——得躲到牆洞裡面去?」

  他不高興地嘟噥了一句,只穿著內褲和襪子,摸著下巴朝盥洗室走去。

  這是我的家,朱莉安娜想。我讓你待在這兒,你卻不讓我看你。那麼,你為什麼要留下來呢?她跟在他後面進了盥洗室。他在往臉盆裡放熱水,準備刮臉。

  在他的胳膊上面,她看到一個文身圖案,是個藍色字母「C」。

  「那是什麼?」她問道,「是你妻子的名字?康妮?科琳娜?」

  喬一邊洗臉一邊說:「開羅。[1]」

  名字很洋氣,她羨慕地想。她感到臉上發熱。「我真蠢。」她說道。一個意大利人,三十四歲,來自納粹陣營……肯定參加過二戰,但是在軸心國一邊。他在開羅打過仗。這個文身是他們的聯盟標誌,參加過那場戰役的德國和意大利老兵都有這個標誌——在那場戰役中,隆美爾和他的非洲集團軍擊敗了戈特將軍率領的英國和澳大利亞聯軍。

  朱莉安娜離開盥洗室,回到客廳,開始整理床鋪。她的動作飛快。

  在一張椅子上,整齊地放著一摞喬的東西——衣服、一個小提箱和一些個人用品。朱莉安娜注意到,其中有一個絲絨盒子,有點像眼鏡盒。她打開盒子,往裡面瞥了一眼。

  你的確在開羅打過仗,當她看到盒子裡放著的二級鐵十字勛章時這樣想到。勛章正面刻著字和日期——1945年6月10日。不是所有參戰的人都能得到這枚勛章,只有那些勇敢的戰士才有。我想知道那時你究竟做了些什麼……當年你才十七歲。

  她把勛章從盒子裡拿出來的時候,喬正好從盥洗室裡出來。她猛然意識到他出來了,心虛地嚇了一跳。但他似乎並沒有生氣。

  「我只是看一看。」朱莉安娜解釋說,「我以前從沒看過這個。是隆美爾親自給你別上的嗎?」

  「是拜爾萊因將軍頒發的。那時隆美爾已被調往英國,去結束那裡的戰事。」他的聲音很平靜。但他的手又開始捋前額,手指壓陷頭皮,像是習慣性的神經痙攣。

  「能給我講講那次戰役嗎?」當他重又回到盥洗室刮臉的時候,朱莉安娜問。

  喬刮完臉,又沖了很長時間的熱水澡。這當兒,他給朱莉安娜講了一點那次戰役的事,但不是朱莉安娜想要聽到的那種。他的兩個哥哥參加了埃塞俄比亞戰爭,當時他只有十三歲,在自己的家鄉米蘭加入了法西斯青年組織。後來,他的哥哥們加入了少校裡卡多·帕爾迪的炮兵精銳部隊。二戰爆發的時候,喬和他們並肩戰鬥,都在格拉齊亞尼的麾下。他們的裝備簡直糟透了,特別是坦克。英國人把他們擊垮了。他們手無縛雞之力,甚至有些高級軍官也是如此。坦克門得用沙包堆住,不然就會自動打開。但是帕爾迪少校把廢棄的炮彈回收,打磨上油之後,再把它們發射出去。他的炮兵部隊阻止了1943年韋弗爾將軍坦克部隊的拚死推進。

  「你的兩個哥哥還活著嗎?」朱莉安娜問。

  他的哥哥們在1944年被殺害了,是被英國的突擊隊員絞死的,就是那些在軸心國後方活動的長途沙漠突擊隊。在戰爭的最後階段,眼看同盟國不能取勝,這支部隊變得瘋狂至極。

  「你現在怎麼看英國人?」她猶豫地問道。

  喬說:「德國人在非洲做的一切,我希望會發生在英國頭上。」他斷然說道。

  「但這已經是——十八年前的事了。」朱莉安娜說,「我知道英國人做過一些特別殘忍的事情。但是——」

  「人們都在談論納粹對猶太人的殘忍,」喬說,「但在倫敦戰役中,英國人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沉默了片刻。「那些噴火器、硫黃和汽油。後來我看到過一些德國部隊,許多船隻都被燒成了灰燼。那些水下的管道——把海洋變成了火海。還有那些針對平民的大規模火彈襲擊。丘吉爾認為這些襲擊可以在最後時刻挽救戰爭。還有那些在漢堡和埃森的恐怖襲擊,以及——」

  「我們不說這些了。」朱莉安娜說。她走到廚房,開始烤培根。她打開弗蘭克在她生日時送她的愛默生牌白色塑料殼收音機。「我給你弄些吃的。」她調著收音機的頻道,想找些輕鬆愉快的音樂聽。

  「來看看這個。」喬說道。他坐在客廳裡的床上,旁邊放著他的小手提箱。手提箱開著,他從裡面拿出一本皺皺的破書,笑著對朱莉安娜說:「過來,你知道別人是怎麼說的嗎?這個人——」他指了指書。「這本書很有趣。來,坐下。」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坐下。「我想唸給你聽。假如同盟國勝利了,那會是什麼樣?我們用不著操心,這個人為我們想好了。」喬打開書,慢慢地翻著。「大英帝國會控制整個歐洲,整個地中海。沒有意大利,也沒有德國。一直到伏爾加河,我們都可以看到戴著毛皮高帽子的警察和滑稽的矮小士兵。當然,還有國王。」

  朱莉安娜輕聲問:「那樣很糟糕嗎?」

  「你有沒有看過這本書?」

  「沒有。」她坦承,湊過去看書的封面。她聽說過這本書,許多人都在看。「但弗蘭克和我——我的前夫和我——常常談論假如同盟國贏得了二戰,那該會是什麼樣。」

  喬似乎沒有聽到她在說什麼,只低頭注視著那本《蝗蟲成災》。「在這本書裡,」他繼續說道,「你知道英國是怎麼贏的嗎?是怎麼擊敗軸心國的嗎?」

  朱莉安娜搖了搖頭,感到身邊的這個人越來越緊張。他的下巴開始顫動,舌頭不停地舔著嘴唇,手指又開始壓頭皮……說話時聲音沙啞。

  「作者讓意大利背叛了軸心國。」喬說道。

  「噢。」朱莉安娜道。

  「意大利投誠到同盟國這邊,和英國聯手,打開了他所謂的『歐洲軟肋』。他這樣想很正常。我們都知道意大利軍隊膽小怯懦,一看到英國人就倉皇逃跑。他們只會喝喝葡萄酒,一切聽天由命,天生不是打仗的料。這個傢伙——」喬合上書,把書翻過來,仔細看書的封底,「他叫阿本德森。他無可厚非,只是把想像的東西寫出來。假設軸心國輸了,世界會是什麼樣。除了意大利叛變投敵以外,軸心國還能怎麼輸呢?」他的聲音變得尖厲刺耳。「領袖墨索里尼——他是個小丑。我們大家都有數。」

  「我得把培根翻一翻。」朱莉安娜從他身邊走開,匆匆朝廚房走去。

  喬拿著書跟在她後面,繼續說道:「然後美國參戰了,並且打敗了日本。戰後,美國和英國瓜分了世界,正像現實中德國和日本那樣。」

  朱莉安娜補充說:「是德國、日本和意大利。」

  喬瞪著她。

  「你忘了,還有意大利。」朱莉安娜平靜地正視著他。她心想,難道你也忘了嗎?和其他人一樣忘了嗎?那個位於中東的小帝國……那個頗具歌舞喜劇色彩的新羅馬。

  不一會工夫,朱莉安娜端上了一盤早餐,有培根、雞蛋、烤面包和咖啡。他吃得很開心。

  「你在北非的時候吃什麼?」朱莉安娜問道,也坐了下來。

  喬回答說:「死驢。」

  「太可怕了。」

  喬咧嘴笑了笑,說道:「其實是罐頭。牛肉罐頭上印著A和M,意大利語中可以代表『死驢』,德語中可以指『老人』,因此德國人都稱這種罐頭為『老人』。」說完他又繼續大吃起來。

  朱莉安娜伸手從喬的胳膊下拿過那本書,心想,我要看看這本書。他會在這裡待那麼久嗎?書上滿是油漬,書頁破損嚴重,到處是手指印。她想,肯定是被長途卡車司機看成這樣的。深夜裡,在那些廉價骯髒的小飯店……你讀書一定很慢。這本書你一定看了好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

  朱莉安娜隨便翻到一頁,看了起來:

  ……在他年邁的時候,他平靜地看著英國的版圖——這是先人們覬覦過,卻從未企及的版圖——看著從克里米亞半島駛往馬德里的船隻,看著整個大英帝國流通同樣的貨幣,使用同樣的語言,升起同樣的國旗。大英帝國的國旗從日出到日落永遠飄揚,這個夢想終於實現了,那個太陽和國旗的夢想。

  「我唯一一本隨身攜帶的書,」朱莉安娜說,「其實並不是一本書,而是一本神諭,書名叫《易經》——我前夫弗蘭克讓我迷上這本書的。我現在就靠它來幫我作決定。我和它寸步不離,一直如此。」她合上《蝗蟲成災》。「你想看《易經》嗎?想學怎麼卜算嗎?」

  「不想。」喬說。

  朱莉安娜把胳膊疊在桌子上,下巴擱在胳膊上。她側眼凝視著喬,問道:「你是永久在這兒定居的嗎?來這兒幹嗎?」她一邊問,一邊想到那些屈辱和蔑視。她想,你對生活的仇恨,讓我覺得不可思議。但——你一定有什麼事瞞著我。你像一隻小動物,微不足道卻很機靈,她一邊審視著他那張黝黑而又機敏的臉,一邊這樣想。我怎麼也想不到你會比我小。就算你比我小,你也太孩子氣了。你還是個小弟弟,崇拜你的兩個哥哥,崇拜你的帕爾迪少校和隆美爾將軍,一心想衝出來和英國士兵拚命。英國士兵真的用繩圈把你的哥哥絞死了嗎?戰後我們聽說過那些駭人聽聞的報導和照片……朱莉安娜不由得打了個冷戰。但是英國突擊隊員早被送上了審判台,並且受到了應有的懲罰。

  收音機裡的音樂停了下來。從歐洲傳來嘁嘁喳喳的短波聲,好像在播一條新聞。播音員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終於模糊不清。很長時間裡,收音機一點聲音都沒有。一片寂靜。接著傳來丹佛播音員的聲音,非常清晰,似乎說話人就在身旁。朱莉安娜想去調台,但被喬拉住了。

  「……鮑曼總理逝世的消息讓整個德國無比震驚,這個消息昨天得到證實……」

  朱莉安娜和喬騰地站了起來。

  「……帝國的所有電台都取消了事先安排的節目,聽眾只能聽到在納粹黨歌的伴奏下,帝國安全部門肅穆的大合唱。後來在德勒斯登,納粹黨代理總書記和取代蓋世太保的國家安全警察首腦們根據……」

  喬調高了聲音。

  「……據報導,在已故總理鮑曼、艾伯特·斯佩爾和其他領袖的提議下,將改組政府。國家宣佈將進行為期兩星期的官方哀悼,許多商店和公司都關門歇業。人們期待魏瑪會議,也就是第三帝國國會會議的召開,但目前還沒有這方面的消息。國會會議的召開需要得到批准……」

  「一定會是海德里希當政。」喬說。

  「我希望是那個金髮高個的傢伙,席臘赫。」朱莉安娜說,「上帝,他終於死了。你覺得席臘赫有機會嗎?」

  「沒有。」喬斷然說道。

  「或許會引發一場內戰。」朱莉安娜說,「但那些傢伙現在都老了,戈林和戈培爾——那些納粹黨的元老們。」

  收音機裡說道:「……隱退到布倫納附近的阿爾卑斯山區……」

  喬說:「那是胖子赫爾曼。」

  「……只是說,不僅德國失去了一位戰士、一位愛國者和一位忠誠的黨首,而且像他在許多場合都曾說過的那樣,他本人也失去了一個密友。戰後領袖未定的時候,有些人反對鮑曼先生出任總理,那時他是支持鮑曼的——」

  朱莉安娜關掉收音機。

  「廣播電台就會空談。」朱莉安娜說,「他們為什麼這樣說話?好像這些殘忍的劊子手和我們普通人一樣。」

  「他們和我們沒什麼兩樣。」喬說。他重新坐下來,繼續吃他的早飯。「我們要是處在他們的位置,也會跟他們一樣做事。」

  「你說話的口氣,」朱莉安娜說,「很像收音機裡的播音員。都是空談。」

  「我在納粹統治下生活過。」喬說,「我知道那種日子怎麼樣。光靠空談能堅持十二年,十三年——或者更長一些,十五年?我有一張托特組織的工作證。1947年以來,我一直為托特組織工作,去過北非,也到過美國。聽著——」他用手指在她身上敲了敲。「我在土木工程方面有意大利人特有的天分。托特組織給我定了很高的級別。我在那兒不光是為建高速公路鏟鏟瀝青、拌拌水泥什麼的,我幫他們做設計,是工程師。一天,托特博士過來察看我們的工作。他對我說:『你有一手。』那是個重要的時刻,朱莉安娜。那是勞動換來的尊嚴。他們不只是在空談。在他們之前,也就是在納粹之前,人們都鄙視體力勞動。我自己也是。我們崇尚貴族氣派。托特組織讓這一切成為歷史。我第一次認識到雙手的價值。」他說話時過於急促,意大利口音越來越重。有些話朱莉安娜聽不太懂。「我們都住在紐約州北部的森林裡,像兄弟一樣生活在一起。大家快樂地唱著歌,列隊去工地。有戰時的士氣,不過是為了建設,而不是毀滅。那些戰後重建的日子,是最快樂的時光——一排排漂亮、整潔、堅固的公共大樓豎立起來,一個個嶄新的城市拔地而起,比如紐約和巴爾的摩。當然,這樣的日子已一去不復返。現在,像新澤西克虜伯和索倫這樣的大聯合公司主導著一切。但他們不是納粹,只是歐洲的舊勢力。他們更加糟糕,你明白嗎?納粹的隆美爾和托特要比克虜伯這樣的企業家和銀行家們好上百萬倍。那些普魯士人統統該用毒氣毒死,那些穿馬甲的紳士們。」

  但是,朱莉安娜想,那些穿馬甲的紳士們永遠登上了歷史舞台。你的偶像隆美爾和托特博士,他們只是在戰後清掃瓦礫,建設公路,讓工業重新啟動。他們也給了猶太人一條活路,這真是幸運的出人意料的大赦。猶太人忙不迭地拚命幹活。直到1949年,無論如何……隆美爾和托特退出舞台,歸隱田園。

  難道我會不知道?朱莉安娜想。難道我沒有從弗蘭克那兒聽說過這一切?我不需要你來告訴我納粹統治下的生活怎麼樣,我的前夫過去是猶太人,現在還是。我知道托特博士是一個極其謙恭溫和的紳士。我知道他想給那些在戰爭廢墟中掙扎的滿眼淒楚和絕望的美國男人女人提供工作——正當的、令人尊敬的工作。我知道他想讓每個人享有醫療保險,住上寬敞的房子,到旅遊勝地度假,不分種族和膚色。他是個偉大的建設者,而不是偉大的思想家……多數情況下,他完成了自己的夙願——他其實是很成功的。但是……

  她的腦子裡清晰地閃過一個想法。「喬,《蝗蟲成災》這本書是不是在東部被禁了?」

  喬點了點頭。

  「那你怎麼會一直在讀?」她隱隱地有些害怕,「他們不是槍殺了那些讀——」

  「那要看你是哪個社會集團的人了,看你是哪一類人。」

  正是這樣。斯拉夫人、波蘭人和波多黎各人,他們聽的看的都受到很大限制。盎格魯——撒克遜人的自由要多一些。政府為他們的子女提供受教育的機會。他們可以去圖書館看書,到博物館參觀,去音樂廳欣賞音樂。但是即便如此……《蝗蟲成災》對所有人都是禁止的,不分等級。

  喬說:「這本書我只在廁所裡看。我把它藏在枕頭裡。事實上,正是因為這本書遭禁我才看的。」

  「你真勇敢。」朱莉安娜說。

  喬懷疑地問:「你是在諷刺我嗎?」

  「不是。」

  他放鬆了一點。「你們在這兒很自在。你們的生活安全悠閒,無憂無慮。你們沒有受到舊時事件的影響。對不對?」他的眼睛嘲弄地看著她。

  「你的憤世嫉俗害了你自己。」朱莉安娜說,「你的偶像一個個離你而去,你的內心無所依戀。」她把叉子遞給他,他接到手裡。吃吧,朱莉安娜想,要不連吃喝拉撒也放棄算了。

  喬一邊吃一邊對著書點頭,說:「封面上說這個阿本德森就生活在附近。在夏延市。從這個安全的地點觀察整個世界,你說呢?讀一讀上面寫的什麼,大點聲。」

  朱莉安娜拿起書,開始讀封底上的文字。「他以前在部隊服役,是一名中士,二戰期間是美國海軍陸戰隊隊員,在英國被納粹的猛虎坦克擊傷。據說他擁有一座像樣的城堡,他就是在這座城堡裡寫作的,城堡四周還佈置了槍炮。」朱莉安娜放下書,說,「書上並沒有說他住在附近。我聽說他是個妄想狂,在住地四周安裝了帶刺的鐵絲電網,住所在山裡,很難找到。」

  「寫了這本書之後,他這樣做或許是對的。」喬說,「德國要人看了這本書之後大發雷霆。」

  「他以前就這樣生活。他在那兒寫書。他的住所叫——」朱莉安娜看了一眼書的護封,「叫高城堡。這是阿本德森對自己住所的愛稱。」

  「那麼他們就抓不到他了。」喬說,一邊快速地咀嚼著,「他早有防備,真機靈。」

  朱莉安娜說:「我覺得他寫這本書是需要很大勇氣的。如果軸心國戰敗了,我們可以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想怎麼寫就怎麼寫,就像從前一樣。我們是一個完整的國家,有一個公正的司法制度,所有人都按照這個制度辦事。」

  讓朱莉安娜意外的是,這次喬理性地點點頭,表示同意。

  「你真讓我看不懂。」朱莉安娜說,「你相信什麼?你想要什麼?你為那些殺害猶太人的魔鬼和變態們辯護,然後又——」絕望中,朱莉安娜一把揪住了喬的耳朵。她往起站的時候,也把他給帶了起來。他感到一陣疼痛,驚訝不已。

  他們喘著粗氣,直視著對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讓我吃完你做的早飯。」喬最後說道。

  「你還不願意說?還不告訴我?你當然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你明白得很,可你只顧低頭猛吃,裝著沒聽懂我的話。」她鬆開手。他的兩隻耳朵被擰得通紅。

  「你也是空談。」喬說,「不過也沒什麼關係。就像你說收音機裡剛才播的是空談一樣。你知道德國納粹黨人怎麼稱呼那些玩哲學的人嗎?雞蛋腦袋。因為那些自以為文化修養很高的碩大空腦袋很容易碎……在街上打鬥的時候。」

  「如果你覺得我是那樣的人,」朱莉安娜說,「那你為什麼不走?你留下來幹什麼?」

  他一副莫測高深的怪相,讓她不寒而慄。

  我真希望自己沒有讓他跟到這兒來,她想。現在太晚了。我知道我擺脫不了他——他身強力壯。

  一件可怕的事情即將發生,她不祥地預感到。這件事由他而起,我似乎還在幫他。

  「怎麼了?」喬伸出手,撫弄著她的下巴,輕輕拍了拍她的脖子。他把手伸進她的襯衣,柔情地抱了抱她。「你是情緒化——我幫你分析分析,你就會釋然了。」

  「人們會說你是猶太心理分析師。」她無力地笑了笑,「你想進納粹焚屍爐嗎?」

  「每一個男人都讓你恐懼,是嗎?」

  「我不知道。」

  「昨天晚上我就知道了。只是因為我——」他頓了頓,「因為我特別留心了你的需要。」

  「因為你和許多女人上過床,」朱莉安娜說,「這才是你原來想說的吧。」

  「但我知道我是對的。聽著,朱莉安娜,我不會傷害你,我對天發誓,我會對你特別體貼。如果你想知道我的經歷,我可以告訴你。然後你就不會那麼緊張了。我會讓你放鬆,改善你的精神狀況,而且不需要多少時間。你以前只是運氣不好。」

  她點了點頭,感覺好了一些。但她還是感到淒冷,還是沒能解除心中的疑團。

  新的一天開始了,信介·田芥先一個人待了一會兒。他坐在日本時代大廈的辦公室裡深思默想。

  從家裡出門之前,他就已經接到了伊藤關於貝恩斯先生的報告。伊藤確信貝恩斯先生不是瑞典人。他最有可能是德國人。

  但是伊藤的日耳曼語能力,日本商會和日本特工組織都不滿意。這傢伙或許根本就沒發現任何有價值的線索,田芥思忖。他只有盲目的熱情和不切實際的教條。偵探,要時刻保持警惕。

  不管貝恩斯先生是哪一國人,他們以及那位來自日本本土的長者的會談很快就要按計畫進行了。田芥先生對貝恩斯先生很有好感。他想,或許是因為他身上具有那種上層人士的基本素質——就像他本人一樣。那是一種直覺,一眼便知。剝開所有的虛禮和外在形式,直達內心。

  心被代表陰鬱的兩條陰爻鎖住,有時會感到窒息。即便如此,陽爻的光明依然在中心閃爍。我喜歡這個人,田芥先生在心裡對自己說,不管他是德國人還是瑞典人。真希望逍遙丸能治好他的頭痛。馬上別忘了問問這件事。

  他桌上的內部通話機響了。

  「不,」他粗魯地對著話筒說道,「現在什麼也不討論。我在內省。」

  小麥克風裡傳來拉姆齊的聲音:「先生,剛才樓下通訊社傳來消息。第三帝國的總理死了。馬丁·鮑曼死了。」拉姆齊沒有了下文。一片寂靜。

  田芥先生想,要取消今天所有的工作安排。他從桌旁站了起來,緊握雙手,急促地來回走動。讓我想想。立刻給德國的領事發個正式唁電。小事一樁,可以讓手下人去做。表示深切哀悼什麼的。日本人民和德國人民同悲同泣。然後呢?就靜觀其變。一定要隨時準備在第一時間接收東京的指示。

  他按下內部通話機的按鈕,說道:「拉姆齊先生。確保和東京的聯絡暢通。讓那些接線員提高警惕,在通信上不能有任何閃失。」

  「好的,先生。」拉姆齊先生回答道。

  「從現在開始,我會一直待在辦公室裡。取消一切日常事務,回絕所有日常事務相關的來訪者。」

  「這?」

  「我得嚴陣以待,以防突發事件。」

  「好的,先生。」

  半小時以後,也就是九點鐘的時候,日本帝國政府駐西海岸最高長官,日本駐太平洋沿岸國大使,尊敬的嘉山九芥男爵發來消息,說外交部要在蘇特街大使館召開一次特別會議,每個商會都要派一名要員參加。這意味著田芥先生要親自出席。

  沒時間換衣服了。田芥先生匆忙乘坐快速電梯來到樓下,片刻之後就坐上商會的高級大轎車,一輛1940年的黑色凱迪拉克。開車的是一位身穿制服、經驗豐富的中國司機。

  在使館大樓前,他看到其他顯要的車已經停在四周,一共有十二輛。一些上層要人正沿著大使館寬闊的台階拾級而上,魚貫而入,有些他認識,有些不認識。田芥先生的司機打開車門,等他出來。田芥先生拿起公文包,迅速下了車。公文包是空的,因為他沒有什麼文件可帶——但必須得帶著包,免得看上去像個旁觀者。他大步踏上台階,像是這個事件中的一個重要角色,其實他壓根連會議的議題都不知道。

  要人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在大廳裡悄悄議論。田芥先生和幾個熟人圍成一圈,他不時地點點頭,跟他們一樣——一臉嚴肅。

  不一會,一名大使館的工作人員把他們領進一個大廳。摺疊椅已經放好。所有人依次進入,找位子坐下。除了咳嗽聲和腳步聲,大廳裡悄無聲息。沒有人再說話。

  一位先生手裡拿著幾張稿紙,朝一張稍高一點的桌子走過去。穿著條紋褲:是外交部的代表。

  一陣騷動。其他要人低下頭,湊在一起小聲議論。

  「先生們。」那位官員居高臨下、聲音洪亮地說道。所有人都朝他看去。「大家知道,德國總理已被證實死亡,是柏林的官方聲明。這個會議不會很長——你們很快就可以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會議目的是向大家通告我們對現在德國政壇中各個派系的看法。不出意料的話,這些派系都會站出來,不擇手段地爭奪鮑曼先生留下的空缺。

  「簡而言之,就是說說那些值得注意的顯貴。第一位是赫爾曼·戈林。請允許我介紹一下他的詳細情況。

  「因為身材原因,大家都稱他為『胖子』。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勇敢的空中英雄,組建了蓋世太保,在普魯士政府擔任要職,是早期納粹黨中最殘酷的一位。但由於後來縱情享樂,給人一種錯覺,好像他具有那種能喝點紅酒的溫文爾雅的氣質,我們政府告誡大家不要上當受騙。儘管傳說這人身體狀況不佳,甚至有嚴重的胃病,但他像古羅馬貪婪的野心家,隨著年歲的增加,對權力的慾望有增無減。曾有一張駭人的照片,上面是戈林穿著寬大的長袍,和寵物獅子待在一起。這張照片無疑是他的真實寫照。他有一座巨大的城堡,裡面放滿了各種戰利品和文物。戰爭期間,一輛輛貨車把偷盜來的無價之寶運到他的私人住所,甚至軍需物資也要給他讓路。我們對此人的評價是:這個人權欲無邊,並且有能力獲得這些權力。在所有納粹人中,他是最自我放縱的一個,和已故的希姆萊先生形成鮮明對照。希姆萊先生薪水很少,節衣縮食。戈林先生是以權謀私的代表,利用權力攫取私人財產。這是種原始心態,甚至有些粗俗,但他為人聰明,或許是所有納粹頭目中最聰明的一個。他的行為動機:像古代皇帝一樣為所欲為,滿足自我。

  「其次是戈培爾先生。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痺症。以前信仰天主教。出色的演說家、作家,見多識廣,頭腦靈活,性情狂熱,機智幽默,溫文爾雅。對女人十分慇勤。有風度,有教養,有能力。工作勤奮,喜歡發號司令。據說他從不知疲倦,贏得了人們的普遍尊敬。是個有魅力的人物,但據說比其他納粹分子更加狂熱。政治上傾向於中世紀耶穌會的觀點,更糟糕的是,還混合了德國的虛無主義。被認為是納粹黨唯一真正的知識分子。年輕時想成為劇作家。朋友很少。下屬對他敬而遠之。但他卻是歐洲文化精華精雕細琢的產物。有野心,但不是為了自我滿足,純粹是為了利用權力。在政體上,傾向於普魯士的軍國主義。

  「下一個,海德里希先生。」

  外交部的官員頓了頓,抬起頭朝四下的聽眾看了看,接著繼續往下說。

  「比前面兩位年輕許多,參加了1932年最初的革命運動。是希姆萊手下的黨衛隊精英。希姆萊在1948年莫名奇妙地死亡,至今真相不明,海德里希可能參與其中。在警察系統公開清除了其他競爭對手,像艾希曼、舍倫貝格等。據說這傢伙讓許多納粹黨內的人膽顫心驚。在眾人皆知的警察和軍隊衝突結束後,政府機構開始改組,國家社會主義德國工人黨勝出,希姆萊負責德國國防軍。一直是鮑曼的忠實擁護者。在所謂的黨衛隊城堡體系建立之前受過精英訓練。據說從不感情用事。對於其個人動機,則一無所知。可能持有如下社會觀點:人類鬥爭是一場場遊戲。他有一種奇特的准科學的超然態度,類似於某些技術領域人士。不參與任何人或意識形態的紛爭。總結如下:他具有非常現代的思維方式,屬於後啟蒙時代的人物,摒棄一切所謂必要的幻想,如相信上帝等。至於他這種所謂現實主義的思維方式意味著什麼,東京的社會學家們還莫測高深,所以這個人對我們來說還是個問號。但是應該注意此人精神方面的退化,有類似精神分裂症的症狀。」

  田芥先生在聽講過程中感到一陣噁心。

  「馮·席臘赫,希特勒青年團的前頭目,被認為是個理想主義者。表面上很有魅力,實際上非常幼稚和無能。對納粹黨的目標堅信不疑。負責抽乾地中海,把它改造成萬頃良田。五十年代早期,他緩和了在斯拉夫地區實施的殘暴的種族滅絕政策。直接向德國人民請求,讓殘存的斯拉夫人在隔離起來的保護區裡生存下去,比如在歐洲大陸的中心地帶。呼籲結束某些形式的安樂死和醫學實驗,但以失敗告終。

  「賽斯——英夸特博士。前奧地利納粹黨人,現在負責第三帝國的殖民地事務。可能是第三帝國版圖中最遭人恨的一位。據說大部分針對被征服人民的高壓政策都是他促成的。和羅森堡一道,在意識形態方面取得了令人震驚的勝利,比如嘗試對戰後倖存的所有蘇聯人進行絕育手術。這方面還沒有確切的證據。但是人們認為,他是少數幾個要為非洲大屠殺決策負責的人之一。目前,黑人人口已瀕臨滅絕。他在氣質上可能最接近第一位元首——希特勒。」

  外交部發言人結束了枯燥漫長的列舉描述。

  田芥先生心想,我覺得我快瘋了。

  我得離開這兒。我犯病了。我感到體內有東西在往上湧,快要噴出來了——我快死了。他掙紮著站起來,費力地沿著過道,經過一把把椅子和一個個聽眾,向外走去。他幾乎什麼也看不清。去盥洗室。他快步沿過道向門口走去。

  有幾個人轉過頭來看到了他。羞恥啊。居然在這麼重要的會議上發病了。丟盡了臉。他繼續往前跑。大使館的工作人員為他打開門,他走了出去。

  恐慌立刻消失了。他眼前的景物不再旋轉,又變清楚了,地板和牆都靜止不動了。

  剛才眩暈症又犯了。中耳失調,毫無疑問。

  田芥先生想,是間腦——古老的腦幹——運轉失常。

  突發性的機體癱瘓。

  想想那些確定的事情。想想日常的生活。從什麼地方獲得平靜呢?

  宗教?他想像著。現在跳一曲從容的加伏特舞。非常好,跳得非常好,你把握得真好。這支舞就是這樣的風格。這是自己熟悉的世界,《船伕》,吉爾伯特和沙利文。他閉起眼睛,想像著戰後多伊利·卡特演出公司巡演時的場景。那個確鑿無疑的世界……

  一個大使館的工作人員扶著他的胳膊,問道:「先生,要不要幫忙?」

  田芥先生鞠了一躬,「沒事了。」

  那個人表情平靜,一副關切的神態。沒有嘲笑。或許裡面的那些人都在笑話我?田芥先生想。在心裡笑話我?

  罪惡!實實在在的罪惡。像水泥一樣堅固。

  簡直不敢相信。我無法容忍。客觀存在的罪惡。他在大廳裡踱來踱去,聽著蘇特街上來往的車輛聲和外交部發言人的講話聲。我們所有的宗教都出了問題。我該做些什麼呢?他問自己。他走到大使館前門。一名職員打開門,田芥先生走下台階,來到小道上。車都停在那裡。他的車也停在那裡。司機們都在車旁站著。

  罪惡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是世界的一部分。它傾倒在我們身上,滲透進我們的身體、我們的大腦、我們的心臟,甚至滲透進路面。

  為什麼?

  因為我們是盲目的田鼠,只知在泥土裡用鼻子摸索前進。我們一無所知。我看出了這一點……現在我不知道該往哪兒走,只能驚慌地大聲喊叫,意欲逃離。

  真可憐。

  當他朝自己的車走過去時,他看到所有的司機都注視著他。笑話我吧。忘了拿公文包,丟在座位上了。所有人都看著他。他朝自己的司機點點頭。車門打開了,他鑽進車。

  送我去醫院,他想。不,送我回我的辦公室。「日本時代廣場,」他大聲說道,「開慢點。」他看著這座城市,看著來往的車輛,看著路邊的商店,看到了一幢非常現代化的大樓。還有人,男人和女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

  他到了辦公室以後,指示拉姆齊先生聯繫另一個商會,有色金屬礦產商會,讓他們去大使館開會的代表回來後跟他聯繫。

  剛過中午,電話來了。

  「你可能注意到了我在會上的窘態。」田芥先生對著話筒說道,「大家肯定都看得清清楚楚,特別是我慌忙離開的時候。」

  「我什麼也沒注意到。」有色金屬商會的人說道,「只是會後我沒看到你,納悶你到哪兒去了。」

  「你的話很圓滑。」田芥先生陰鬱地說。

  「一點不是。我相信所有人都在全神貫注地聽報告,根本沒有注意其他事情。至於你走後發生了什麼——你有沒有聽完對權力角逐者的介紹?那是第一部分。」

  「我聽到關於賽斯——英夸特博士的那部分。」

  「介紹完之後,發言人詳細分析了德國的經濟情況。日本本土認為,德國計畫減少歐洲人口,並讓北亞人淪為奴隸——還要屠殺所有的知識分子、有產階級和愛國青年等等——這是經濟上的一場災難。但德國在科學和工業方面取得的巨大技術進步挽救了這場災難,也就是那些神奇的武器。」

  「是的。」田芥先生說。他坐在椅子上,一手拿著話筒,一手給自己倒了杯熱茶。「就像二戰中,他們使用的神秘武器V——1火箭、V——2火箭以及噴氣式戰鬥機救了他們一樣。」

  「耍耍花招而已。」有色金屬商會的那人說道,「他們主要靠原子能勉強支撐。還有火箭到金星和火星飛來飛去,像耍馬戲一樣分散了人們的注意力。儘管他們大吹特吹太空飛行的意義,但這樣的太空飛行其實沒有任何經濟價值。」

  「但是這些飛行仍是引人矚目的。」田芥先生說。

  「發言人的預測很悲觀。他認為,大多數納粹的高層人士都拒絕正視德國的經濟困境。這樣一來,他們越發助長了喜歡冒險,喜歡不安定、不可預測的東西的風氣。先是狂熱,接著是害怕,然後孤注一擲地提出解決方案,形成一種惡性循環——一句話,發言人想說的是,這樣就會把最不負責任、最不計風險的競爭者推上權力的寶座。」

  田芥先生點了點頭。

  「所以,最後勝出的可能是最糟的,而不是最好的人選,我們必須作好這樣的心理準備。在這場權力爭鬥中,理性和負責任的一方將被擊敗。」

  「發言人說最糟的人選是誰?」

  「海德里希、賽斯——英夸特博士和戈林。這是日本帝國政府的觀點。」

  「最好的人選呢?」

  「可能是馮·席臘赫和戈培爾博士。這一點,發言人說得比較含糊。」

  「還有沒有其他情況?」

  「發言人說,此時此刻,我們更要對天皇和內閣抱有信心。我們要相信日本帝國一定會不負眾望。」

  「當時是不是又有一陣對天皇表示恭敬的肅靜?」

  「是的。」

  田芥先生對那位有色金屬商會的人表示感謝,然後掛斷電話。

  他坐下來喝茶的時候,內部通話機嗡嗡地響了。是艾芙萊吉恩小姐。她說:「先生,您說過要給德國領事館發個函電的。」她停了一下繼續說,「您想現在口述,讓我記下來嗎?」

  啊,對了,田芥先生想了起來。我把這事給忘了。「你馬上到我辦公室來。」他說道。

  不一會兒,艾芙萊吉恩小姐進來了。她期待地微笑著說:「您好一點了嗎,先生?」

  「好些了。注射了一點維生素,有點用。」他想了想說道,「幫我想想那位德國領事叫什麼名字。」

  「我有他的名字,先生。叫胡戈·賴斯。」

  「尊敬的先生,」田芥先生開始口述,「驚悉貴國領袖馬丁·鮑曼總理逝世的噩耗,心情沉痛。在我給您寫這封信的時候,不禁眼眶濕潤。回想起鮑曼先生為把德國人民從國內外敵人手中解救出來所做的種種壯舉,回想起他對那些叛徒和逃避者實施的震撼人心的鐵腕措施——如果沒有這些措施,金髮碧眼的日耳曼人一直致力於此的全人類宇宙事業就會半途而廢——」他停下來,沒辦法收尾了。艾芙萊吉恩小姐按下她的錄音機,等著。

  「真是一個偉大的時代啊。」他說道。

  「是否把這句話也錄下來,先生?這是函電的內容嗎?」她遲疑地打開錄音機。

  「我在跟你說話。」田芥先生說。

  艾芙萊吉恩小姐笑了。

  「把我的錄音往後倒。」田芥先生說。

  磁帶輪轉了起來。然後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金屬般的細小聲音,從兩英吋的揚聲器裡傳了出來。「……鮑曼先生為把德國人民從國內外敵人手中解救出來所做的種種壯舉……」磁帶輪向前滾動的時候,他聽到了昆蟲般的吱吱叫聲。他想,應該是磁帶表面的刮擦聲。

  「結尾我想好了。」磁帶輪停下來的時候,他說道,「在這項事業中,日耳曼人決心奉獻自我,犧牲自我,創造任何人都無法磨滅的歷史。」他停了下來。「我們都是昆蟲,」他對艾芙萊吉恩小姐說,「摸索著爬向某種可怕的或者神聖的東西。你同意嗎?」他鞠了一躬。艾芙萊吉恩小姐拿著錄音機坐在那兒,也微微鞠了一躬。

  「把這發出去,」田芥先生吩咐說,「簽上名什麼的。把句子潤色一下,如果你願意的話,讓這封函電表達某種意思。」當艾芙萊吉恩小姐起身離開的時候,他又補充說:「或者乾脆什麼意思也不表達。隨便哪一種,你來決定。」

  艾芙萊吉恩小姐打開辦公室的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艾芙萊吉恩小姐走了以後,他開始處理一天的日常事務。但幾乎就在同時,內部通話機響了,拉姆齊先生說:「先生,貝恩斯先生來電話找您。」

  好,田芥先生想。我們可以開始重要的會談了。「把貝恩斯先生的電話轉過來。」說著他拿起電話。

  「田芥先生。」貝恩斯先生說道。

  「下午好。因為鮑曼總理逝世,早上我突然有事外出。但——」

  「你有沒有和矢田部先生聯繫上?」

  「還沒有。」田芥先生回答說。

  「你有沒有讓手下留意他的到來?」貝恩斯先生問,聲音有些急躁。

  「吩咐過了。」田芥先生說,「他一到,他們就會直接把他領進來。」他的確記得要吩咐拉姆齊先生,但還沒有抽出時間辦這事。難道這位老先生不來,我們就不能開始會談嗎?他感到有些失望。「我急切地盼望會談開始。你打算把你們的噴射鑄模帶給我們看嗎?儘管今天有點混亂——」

  「有一點變化,」貝恩斯先生說,「我們一定要等矢田部先生來了再說。你確定他還沒到嗎?我希望他一到你就立馬通知我。請費心,田芥先生。」貝恩斯先生的聲音緊張地顫抖著。

  「我會的。」田芥先生也感到有點急躁。鮑曼死了,一切都不同了。「但是,」他趕緊說道,「我還是希望能和你見一面,或許今天午飯的時候。我還沒吃午飯呢。」他臨時又想起什麼來,繼續說道:「我們在靜觀事態具體發展的時候,或許可以討論一下世界的大勢,特別是——」

  「不行。」貝恩斯先生說。

  不行?田芥先生想。「先生,」他說,「我今天不怎麼舒服。發生了一件令人悲傷的事。我想跟你說說。」

  「對不起,」貝恩斯先生說,「我以後給你打電話。」咔嗒。他突然掛斷了電話。

  我冒犯他了,田芥先生想。他一定猜出來我沒有及時吩咐手下留意那位老先生。但這只是小事一樁。他按下內部通話機的按鈕,說:「拉姆齊先生,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我可以立刻彌補這個失誤,田芥先生想,肯定還有別的什麼原因。鮑曼的死讓他動搖了。

  儘管是小事一樁——但也表明我漫不經心,辦事不力。田芥先生感到內疚。今天一天什麼都不順。我應該早點問一卦,看看今天是什麼運道。我已經遠離了「道」,這是顯而易見的。

  他想,六十四卦中,我是受哪一卦的主宰?他打開抽屜,拿出《易經》,把兩冊書放在桌上。有很多問題要問先知們。我心裡有許多問題,可又沒法說出來……

  拉姆齊先生走進辦公室的時候,他已經得到了卦象。「看,拉姆齊先生。」他把《易經》拿給他看。

  是困卦第四十七。困——竭。

  「一般來說,這是凶兆。」拉姆齊先生說,「您的看法呢,先生?但願這個問題沒有冒犯到您。」

  「我在求問運道,」田芥先生說,「我們大家的運道。但是沒有動爻。是個靜卦。」他合起了書。

  下午三點的時候,溫德姆——馬特森還沒拿定主意,弗蘭克·弗林克和他生意上的夥伴正在等他的回音。弗蘭克決定先問問神諭。他問:事態會如何發展?然後拋出了硬幣。

  卦像是第四十七卦,還有一條動爻,是九五爻。

  鼻、足被削。

  受困於陰柔小人。

  喜樂徐來。

  利用祭祀。[2]

  好長一段時間——至少有半小時——他研究著卦象,把它和現實聯繫在一起,想弄明白它預示著什麼。這個卦象,特別是那個動爻,讓他深感不安。最後他無可奈何地得出結論:我們不會得到錢。

  「你太迷信《易經》了。」埃德·麥卡錫說。

  四點鐘的時候,溫德姆——馬特森公司來了一個送信的,把一個馬尼拉紙信封交給弗林克和麥卡錫。他們打開信封,裡面是一張兩千元的保付支票。

  「你看,你錯了吧。」麥卡錫說。

  弗林克想,那麼神諭一定是在說這件事更深層次的結果。問題就在這兒。以後當結果真的出現時,你可以回過頭來看,才會徹底明白卦象的意思。但是現在——

  「我們可以著手開店了。」麥卡錫說。

  「今天?現在?」他覺得很疲倦。

  「為什麼不呢?我們已經把訂單都弄好了,現在只要把它們寄出去就行了。越快越好。當地能買到的東西,我們就自己買。」埃德穿上夾克,走到弗林克的房門口。

  他們已經說服弗林克的房東把地下室租給他們。目前的地下室只有儲藏功能。把紙箱一搬出來,他們就可以搭工作台,拉電線,裝電燈,安裝馬達和皮帶。他們已經畫好了草圖,定好了規格,列出了配件表。事實上,他們已經開始工作了。

  我們已經開始工作了,弗蘭克·弗林克意識到。他們甚至已經想好了商店的店名:

  埃德弗蘭克珠寶定做公司

  「今天,」弗林克說,「我們只來得及買一些工作台的木料,也許還可以買一些電器配件。但肯定來不及買珠寶首飾的原材料。」

  然後他們去了舊金山南部的一家木材供應廠。一小時後,他們買到了需要的木材。

  「你在擔心什麼?」他們走進一家五金批發店的時候,麥卡錫問。

  「錢。我在擔心錢的問題。用這樣的辦法弄到開店的錢。」

  「老溫德姆——馬特森會理解的。」麥卡錫說。

  我知道,弗林克想。那正是我不開心的原因。我們已經進入了他的世界。我們和他一樣了。想到這,能高興得起來嗎?

  「別往後看,」麥卡錫說,「要往前看。想想我們的生意。」

  我就在往前看,弗林克想。他想到了那個卦象。我能做什麼樣的祭祀呢?又祭給誰呢?

  【註釋】

  [1] 康妮、科琳娜和開羅的英文都以C開頭。——編者

  [2] 《易經》原文:劓刖,困於赤紱。乃徐有說,利用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