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那對來過羅伯特·齊爾丹商店的年輕漂亮的日本夫婦,香莊良思夫婦,快到週末的時候給齊爾丹打來電話,邀請他到他們的寓所共進晚餐。這對夫婦離開他的商店之後,齊爾丹就一直在等他們的消息。現在電話終於來了,他很是高興。

  他提前關了美洲手工藝品公司的門,坐上一輛三輪車,前往香莊良思夫婦住的高級住宅區。他知道這個住宅區,儘管沒有白人住在那兒。當三輪車載著他在曲折盤旋的街道上行走的時候,他看到兩旁有花壇和柳樹。他抬頭看了看那些現代化的公寓大樓,設計之優雅讓他驚嘆不已。鍛鐵的陽台、高大時尚的柱廊、柔和的色彩、建築材料上各色各樣的紋理……所有這一切讓公寓成為一件藝術品。他記得在此之前,這地方只是戰爭留下的一片廢墟。

  在外面玩耍的幾個日本小孩看到他,並沒有對他評頭論足,接著玩他們的足球或者棒球。但是成年人可不這樣,他想。穿著考究的日本青年,在進入公寓大樓停車的時候,都用好奇的眼光看著他。這人住這兒嗎?他們或許在納悶。年輕的日本商人剛從公司回家……甚至還有一些商會的會長住在這兒。齊爾丹注意到有一輛凱迪拉克停在那兒。三輪車離目的地越來越近,他也變得越發緊張。

  很快,他登上了通往香莊良思夫婦公寓的樓梯。他想,我不是來這兒做生意的,而是來做客的。當然,他對今天的著裝特別留意,至少對他的外表還是有信心的。我的外表,他想,是的,就是外表。我的外表看上去怎麼樣?大家一眼就能看出來我不屬於這個地方。在這塊地方,白人清理了廢墟,建起一座最美的城市。在我自己的國家,我卻是個異人。

  沿著鋪著地毯的過道,他來到要找的房間門口,按下門鈴。一會兒,門打開了。門口站著年輕的香莊良思夫人,穿著絲綢和服,繫著腰帶,長長的黑髮閃著亮光,隨意地披在肩上。她微笑著歡迎他進來。在她身後的客廳裡,她的先生手握酒杯,對齊爾丹點頭招呼。

  「齊爾丹先生,請進。」

  齊爾丹鞠了一躬,走進房間。

  極有品位。特別節儉。很少幾件家具。一盞檯燈,一張桌子,一個書架,一張印製的版畫。這就是日語裡不可思議的禪寂的意韻。英語是沒有辦法表達這個詞的。一種以簡為美、超越繁瑣的力量。這種力量和設計佈置有關。

  「來杯飲料?」香莊良思先生問,「蘇格蘭威士忌還是蘇打水?」

  「香莊良思先生——」他開口說道。

  「叫我保羅。」年輕的香莊良思先生說,又指了指他的妻子,「她叫貝蒂。你叫——」

  齊爾丹先生輕聲說道:「羅伯特。」

  他們坐在柔軟的地毯上,手裡端著飲料,聽著古琴唱片。古琴是日本的十三絃琴。這張唱片由日本主人之聲唱片公司剛剛發行,很受歡迎。齊爾丹注意到,留聲機的所有部件都是封閉的,甚至連揚聲器也是封閉在裡面的。所以他分辨不出聲音是從哪兒發出來的。

  「我不知道你的口味。」貝蒂說,「為保險起見,我們在廚房電爐上烤了一塊T骨牛排。另外還準備了拌了酸奶油和細香蔥的烤土豆。常言道,『用牛排招待新客人是不會錯的。』」

  「非常滿意,」齊爾丹說,「我很喜歡牛排。」這話當然沒錯,因為他很少能吃到牛排。如今,中西部的畜牧飼養場已不再大量供應牛排給西部地區。他已經想不起來自己上次吃牛排是什麼時候了。

  現在該給主人贈送禮物了。

  齊爾丹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個用包裝紙包著的小東西,小心地把它放在矮桌上。夫婦倆馬上注意到了這件小東西。齊爾丹解釋說:「來尊府感到非常愜意和高興,送給你們的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以此聊表寸心。」

  他打開包裝紙,把禮物拿給他們看。一件一百年前新英格蘭捕鯨人雕刻的鯨牙作品。小巧的裝飾藝術品,人稱貝雕。他們知道貝雕是過去的老水手在空閒時間創作的,所以滿臉欣喜。這是最能代表過去美國文化的東西。一陣沉默。

  「謝謝。」保羅說。

  羅伯特·齊爾丹鞠了一躬。

  接著,他的內心裡得到了片刻寧靜。這個禮物,按照《易經》的說法,是祭品,把應該做的事情做了。他心裡近來累積的焦慮和壓抑得到釋放。

  他從雷·卡爾文那兒獲得了柯爾特點四四口徑手槍的補償,還有書面保證,保證類似事件以後不再發生。但這並沒有讓他放鬆。只有現在,在這個和他沒有任何關係的環境中,他才暫時擺脫了那種事情總是沒完沒了出錯的感覺。他周圍的禪寂氛圍以及和諧氣氛……對,就是這些在起作用,他心裡想。比例協調,平衡對稱。這對年輕夫婦,他們都接近「道」的理念。這就是為什麼第一次和他們見面的時候,我就對他們的印象奇佳。我在他們身上感覺到了「道」,親眼窺見了「道」。

  他想,怎樣才算真正懂得「道」呢?所謂「道」,就是先有光明,後有黑暗。這兩種原始力量相互作用,不斷產生新生命。只有這樣,生命才會生生不息,宇宙才不會毀滅。當黑暗似乎就要窒息一切、主宰一切的時候,光明的種子在最黑暗的地方萌芽。這就是「道」。當種子落下的時候,它是落進地裡,落在泥土裡的。在下面,眼睛看不到的地方,種子得以萌芽生長。

  「來點開胃小吃。」貝蒂說。她跪下來端起一個盤子,裡面放著精緻的奶酪餅乾等點心。他滿懷謝意地拿了兩塊。

  「近來大家都頗為關注國際新聞。」保羅呷了一口酒說道,「今晚開車回家的時候,我聽直播說慕尼黑在舉行隆重的國葬。送葬隊伍很龐大,有五千多人,還舉著各式各樣的旗幟。不斷唱著『我有一名可靠的戰友』。鮑曼的遺體莊重地躺在那兒,供擁戴者們瞻仰。」

  「是的,這確實讓人難過。」羅伯特·齊爾丹說,「這星期早些時候,突然傳來鮑曼逝世的消息。」

  「日本《時報》今天報導,據可靠消息,馮·席臘赫已經被軟禁,」貝蒂說,「是黨衛隊國家安全局的命令。」

  「太糟了。」保羅搖搖頭。

  「毫無疑問,當局想維持穩定。」齊爾丹說,「馮·席臘赫一向剛愎自用、行事草率,很像從前的R.赫斯。想想那次飛往英國的瘋狂行徑。」

  「《時報》還報導了什麼消息?」保羅問他的妻子。

  「一片混亂,看不清局勢。軍隊頻繁調動。休假取消了。邊防站關閉了。召開了德國國會。大家都在發表言論。」

  「這讓我想起戈培爾博士的精彩發言,」羅伯特·齊爾丹說,「是一年前在廣播上聽到的。詼諧幽默,針砭時弊。和往常一樣,聽眾的喜怒哀樂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希特勒不問政事以後,戈培爾博士無疑是納粹的首席演說家。」

  「沒錯。」保羅和貝蒂都點頭表示同意。

  「戈培爾博士的妻子很賢惠,孩子也出色,」齊爾丹繼續說,「是個格調很高的人。」

  「沒錯。」保羅和貝蒂都表示贊同。「是一個重視家庭的男人,和納粹上層的其他一些高官形成鮮明對照。」保羅說,「那些人連性道德都有問題。」

  「我從來不信謠言。」齊爾丹說,「你是指E.羅姆那些人嗎?那已經是陳年往事了。早被忘得乾乾淨淨。」

  「想想還有戈林。」保羅呷了一口酒,然後端詳著酒杯,「聽說很像古羅馬酒神密祭時那樣放蕩不羈。一聽到這些傳聞,就使人汗毛直豎。」

  「一派謊言。」齊爾丹說。

  「好了,談這些沒意思。」貝蒂看了看面前這兩個男人,機敏地打斷了他們的爭執。

  他們的酒都喝完了,她上前給他們斟酒。

  「討論政治的時候,總會熱血上湧。」保羅說,「無論什麼時候,一定要保持冷靜。」

  「沒錯。」齊爾丹說道,「保持冷靜,有條有理,事情才會回歸常態。」

  「在極權國家,領袖死後的那段時間總是至關重要的。」保羅說道,「沒有傳統可以沿襲,而且也沒有中間機構——」他打住不說了。「或許最好還是莫談政治,」他笑了笑,「就像過去的學生時代。」

  羅伯特·齊爾丹感到一陣臉紅,他彎下腰去喝剛剛斟滿的酒,以掩飾自己的窘迫。這是多麼糟糕的開場啊,他居然荒唐地和主人大聲爭論起了政治。自己表達不同意見的時候很是粗魯。多虧主人巧妙的迴旋,才不至於讓今晚的晚餐變得掃興。我需要學習的東西真是太多了,齊爾丹想,看他們是如此溫文爾雅、彬彬有禮。

  有一段時間,他只顧埋頭喝酒,臉上裝出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我應該完完全全地按照他們的思路,堅持點頭稱是,他這樣告誡自己。

  可是,他驚慌地想到,我酒喝多了,腦子裡一片混亂,既疲勞又緊張。我能跟上他們的思路嗎?不管怎麼說,他們以後是再也不會請我到他們家來了。再怎麼著也為時已晚。他感到無可奈何。

  貝蒂從廚房回來,重新坐到地毯上。多麼美麗動人啊,羅伯特·齊爾丹又一次想到。身材苗條,不胖不瘦,無與倫比。無需胸罩和腰帶的襯托。我不能表露出我的仰慕,千萬不能。但時不時地,他總會偷偷地瞄她一眼。黑頭髮,黑眼睛,微黑的皮膚,說不出的可愛。和他們相比,我們不過是半成品,還沒有完全燒透,就被拿出了燒窯。這是當地的一個古老傳說,是很有些道理的。

  我得轉移注意力,找個社會新聞談談,隨便什麼。他環顧四周,想找個話題。死一般的寂靜,讓他緊張得喘不過氣來。簡直不堪忍受。該說些什麼呢?說個保險的話題吧。他看到一個黑柚木矮櫃上放著一本書。

  「我看到你們在看《蝗蟲成災》。」他說道,「我聽過很多人談論這本書,但是由於生意忙,我自己還沒有時間看。」他站起身來,想去拿書,但事先看了看他們的表情,想知道他們是否同意。他們似乎認可了這一社交舉動,他於是就把那本書拿在了手裡。「是偵探小說嗎?請原諒我的愚昧無知。」他隨手翻著書。

  「不是偵探小說。」保羅說,「相反,是科幻小說中最有趣的一種類型。」

  「噢,不。」貝蒂反駁說,「裡面根本沒有科學的成分。故事也不是發生在未來。科幻小說都是講未來的,特別是科技比現在發達的未來。這本書兩個條件都不符合。」

  「但是,」保羅說,「這本書講的是另外一種現實。現在許多著名的科幻小說都是寫這個題材。」他對羅伯特解釋說:「請原諒我的固執己見。但我妻子知道,我一直是個科幻小說迷,從小就喜歡科幻小說。那時我只有十二歲,二戰剛剛開始。」

  「我明白。」羅伯特·齊爾丹禮貌地說道。

  「你想把《蝗蟲成災》借去看嗎?」保羅問。「我們很快就看完了,一兩天之內。我的辦公室離貴店不遠,趁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很樂意把書帶給你。」他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道,「到時候,我、你和貝蒂可以一起吃午飯。」齊爾丹想,他說這後半句話,可能是受了貝蒂的暗示。

  「謝謝。」羅伯特說。他也只能說謝謝了。在市中心一家豪華商務餐館裡,和一對時尚高貴的年輕夫婦共進午餐,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他感到眼睛有點濕潤,但還是繼續看著書,一邊點頭說:「是本好書,我很想看。我也要趕上潮流。」說這話妥當嗎?承認對這本書感興趣是因為它時髦,這樣或許品位太低了。他心裡沒有底,但還是感到這樣說話確實品位不高。「不過,我們不能光通過一本書是否暢銷來斷定它的好壞。」他繼續說道,「這一點我們大家都知道。許多暢銷書都一塌糊塗,簡直就是垃圾。但這本書——」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貝蒂說:「說得太對了。普通大眾的品位確實不高。」

  「在音樂方面也是如此。」保羅說,「比如,很少有人對原汁原味的美國民謠爵士感興趣。羅伯特,你喜歡邦克·約翰遜和基德·奧裡這些人的音樂嗎?還有早期的迪克西蘭爵士樂?我收藏了許多這類型的音樂唱片,都是熱內唱片公司的原版唱片。」

  羅伯特說:「我對黑人音樂所知甚少。」聽了這話,他們似乎並不高興。「我喜歡古典音樂,巴赫和貝多芬的音樂。」這話總說得過去吧。他覺得有些惱火。難道還要他去貶低這些歐洲的音樂大師,貶低他們流傳千古的經典音樂,而去奉承黑人居住區低級夜總會裡的新奧爾良爵士樂嗎?

  「或許如果我放一些新奧爾良雷姆·金斯的精選音樂……」保羅站起身,朝另一個房間走去。貝蒂朝他使了個眼色。他猶豫了一下,然後聳了聳肩。

  「晚飯快好了。」她說道。

  保羅重新坐下來。他有點悶悶不樂,羅伯特想。保羅低聲說道:「新奧爾良的爵士樂是最地道的美國民謠爵士,發源於這片大陸。其他音樂都是從歐洲傳入的,比如傷感的英式魯特琴樂曲。」

  「為此我們兩個一直爭論不休。」貝蒂笑著對羅伯特說,「我和他不一樣,我不喜歡爵士樂。」

  羅伯特手上還拿著那本《蝗蟲成災》,他問道:「這本書中描寫的另外一種現實是什麼樣子的?」

  過了一會,貝蒂說道:「德國和日本在二戰中戰敗的樣子。」

  一時間,他們都不說話了。

  「該吃飯了。」貝蒂利索地站起身來,「請過來,兩位餓壞肚子的紳士實業家。」她把羅伯特和保羅勸上了飯桌。桌上已經擺好白色的桌布、餐具、瓷器和毛糙的大餐巾。齊爾丹認出來餐巾是套在美國早期用的骨制餐巾環裡的。餐具也是美國的純銀製品。深藍和黃色相間的酒杯和茶碟是皇家艾伯特製造的,非常稀罕。他不禁從職業的習慣,羨慕地看著這些器具。

  盤子不是美國的,看上去像是日本的。這超出了他的專業,所以說不上來。

  「這是伊萬里瓷器,」見羅伯特看得津津有味,保羅說道,「是有田燒的。公認的第一流產品。日本貨。」

  他們都坐了下來。

  「來點咖啡?」貝蒂問羅伯特。

  「好的,」羅伯特說,「謝謝。」

  「將晚餐進行到底。」貝蒂說著走過去推餐車。

  很快他們便吃開了。羅伯特覺得菜餚十分美味可口。貝蒂真是個出色的廚子。色拉特別合他的口味。鱷梨、洋薊心,還有一種藍色奶酪調味品……謝天謝地,他們沒有讓他吃日式菜餚。那種蔬菜伴肉,戰後他早已吃膩了。

  還有沒完沒了的海鮮。蝦啊,蟹啊什麼的,都讓他倒胃口。

  「我想知道,」羅伯特說,「如果二戰中德國和日本戰敗了,世界將變怎樣。」

  好一陣,保羅和貝蒂都沒有回答。最後保羅說:「和現在很不一樣,但是很複雜,一時半會說不清楚。你最好自己看。講給你聽或許會讓你掃興。」

  「對於這個話題,我有自己明確的看法。」羅伯特說,「我經常思考這個問題。世界將更加糟糕。」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十分堅定,甚至有些粗魯。「糟糕得多。」

  保羅點點頭。「這本書的作者阿本德森先生也考慮到蘇聯的擴張會不可遏制。」

  「我們得承受痛苦,得付出代價。」羅伯特說,「但是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都是為了阻止斯拉夫世界氾濫成災。」

  貝蒂輕聲說道:「我個人認為,說任何民族『氾濫成災』,不管是斯拉夫、日本還是中國,都十分荒唐可笑。」她平靜地看著齊爾丹,並沒有因為激動而聲嘶力竭。她的情緒完全在自己的控制之中,但仍然表達了內心的感受。她的兩頰已經緋紅。

  他們默不作聲地吃了一陣。

  我怎麼又來了?羅伯特·齊爾丹提醒自己。但這是迴避不了的問題,因為它無處不在。我隨便拿起一本書,都會談到這個問題;說到收集的唱片,也會談到這個問題;看到這些骨制的餐巾環,也會想到這個問題——這是征服者繳獲的戰利品,是從我的同胞手裡掠奪來的。

  面對現實吧。我自以為這兩個日本人和我性情相同。但是請注意:我們沒有共同的立場。雖然他倆的想法不同,靈魂卻是一樣的。別看他們捧著白色的英國骨瓷杯喝酒,用美國的餐具進餐,聽美國的黑人音樂。這些都是表面的。不過是因為他們擁有權力和財富,可以得到這一切罷了。這些表面現象都是假的,就像白天似乎十分漫長一樣。

  即便是他們灌輸給我們的《易經》,也是中國的。從古代借來的。他們想糊弄誰?糊弄他們自己?東偷西挪。穿衣、吃飯、談天、聽音樂,哪樣不是?就拿他們吃得津津有味的烤土豆蘸酸奶酪細香蔥來說,也是傳統的美國菜,卻上了他們的菜譜。但是你們誰也騙不了,更騙不了我,我可以告訴你們。

  他想,只有白人才有創造天賦。而我,一個白人,卻要對這兩個日本人點頭哈腰。假如我們美國勝了,該是怎樣一番情景啊。一定會把他們消滅殆盡。當今世界就不會有日本的存在。放眼整個世界,美國才是一個耀眼的超級大國。

  他想,我一定要讀一讀這本《蝗蟲成災》。聽起來這是一本具有愛國精神的書。

  貝蒂輕聲對他說:「羅伯特,你沒有吃,是飯菜不合口味嗎?」

  他馬上叉了一叉色拉。「不是的,」他回答說,「這是我近年來吃到的最美味的一頓飯。」

  「謝謝你。」貝蒂說,顯然十分高興,「我儘量做得地道一點……食材都是在米申街的小菜市場裡精挑細選的,那裡才有真貨。」

  你把本地菜做得盡善盡美,羅伯特·齊爾丹想。人們說得沒錯,你們的模仿能力無與倫比。蘋果餡餅、可口可樂、電影散場後的漫步、格倫·米勒的爵士樂……你們能用米紙和錫紙人工拼湊出一個完整的美國。米紙媽媽在廚房,米紙爸爸在看報,米紙小狗蹲在爸爸腳邊。一切的一切,面面俱到。

  保羅默默地看著他。羅伯特·齊爾丹突然注意到這個男人在注視著自己,便打斷了思緒,又吃了起來。他能猜出我的心思嗎?他心裡想。能看出我在想什麼嗎?我知道我並沒有把心思表露在臉上。我的表情很正常,他看不出什麼來。

  「羅伯特,」保羅說,「你在美國土生土長,說的是美國話。我有一本書看起來有點吃力,或許你能幫幫我。是一個美國作家三十年代寫的小說。」

  羅伯特微微鞠了一躬。

  「這本書很少見,」保羅說,「但我有一本,是納撒尼爾·韋斯特寫的,書名是《孤獨小姐》。我讀得興味盎然,但不能完全理解韋斯特的全部意思。」他期待地看著羅伯特。

  羅伯特·齊爾丹馬上說道:「恐怕我從未看過這本書。」他心想,我甚至從未聽說過這本書。

  保羅一臉失望。「很遺憾。這本書很薄,講的是一個日報專欄作家的故事。他經常犯頭疼,最後被折磨瘋了,幻想自己是基督耶穌。你想起來了嗎?或許很久以前讀過。」

  「沒讀過。」羅伯特說。

  「書中對痛苦的看法很是奇特,」保羅說,「對於莫名痛苦的意義給出了相當獨到的見解。這是所有宗教都要闡釋的問題。宗教,比如基督教,宣稱痛苦來源於罪惡。韋斯特似乎也持這種觀點,但他的觀點比過去的觀點更加令人信服。在韋斯特看來,他自己莫名的痛苦來源於他是猶太人這一事實。」

  羅伯特說:「如果德國和日本戰敗了,今天統治世界的將是猶太人,無論在莫斯科還在華爾街。」

  這兩名日本夫婦似乎退縮了。他們似乎一下子衰老了,變得冷漠,最後縮到他們自己的世界裡。整個房間都變得冷漠了。羅伯特·齊爾丹感到只剩下了自己。他感到自己獨自一個人在吃飯,似乎並沒有他們的陪伴。他剛才做了什麼?他們又誤解了什麼?他們兩個真蠢,根本看不懂外語書,根本不懂西方的思維方式。西方的思維方式把他們難倒了,所以令他們不快。真是不幸,他邊吃邊想。但——怎麼補救呢?

  先前的清醒——就是剛才那會兒的清醒——還是有價值的,一定要保持。直到現在,他才發現清醒是多麼重要。羅伯特·齊爾丹感覺好多了,因為他已經從以前荒唐的夢想中清醒過來。他想,我剛到這兒的時候,帶著多麼強烈的期盼啊。當我蹬著樓梯往上爬的時候,滿懷幾乎就像青少年時期的浪漫幻想。但現實是不容忽視的。我們一定要長大。

  待在這裡純粹是在接受麻醉。這些人不是真正的人類。雖然他們衣冠楚楚,但他們就像馬戲團裡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猴子。他們很聰明,能夠學習,但僅此而已。

  那麼,我為什麼要迎合他們呢?只是因為他們贏得了二戰?

  這次聚會暴露了我性格中的缺點。但事情往往就是如此。我有一個可悲的傾向……可以這樣說,就是兩害相權取其輕,以保證萬無一失。就像母牛看到食槽,會不假思索地衝過去。

  我一直在順應外部環境,因為這樣安全。畢竟這些人是勝利者……是他們在發號施令。我想,我以後還會這樣。我為什麼要自尋煩惱呢?他們讀了一本美國人寫的書,想讓我給他們解釋解釋。他們希望我,一個白人,給他們提供答案。我作了努力,但是因為我沒讀過,所以提供不了答案。假如我讀過的話,顯然是沒有問題的。

  「或許哪一天我可以看看這本《孤獨小姐》。」羅伯特對保羅說,「然後我就可以告訴你們這本書的含義。」

  保羅微微點了點頭。

  「但眼下我的生意太忙,」羅伯特說,「以後,或許……我相信看這本書用不了多久。」

  「是用不了多久,」保羅小聲說道,「書很薄。」他和貝蒂兩人都神色暗淡,羅伯特·齊爾丹想。不知他倆是否也覺察到了他們之間無法彌合的鴻溝。希望如此,他想。他們應該也覺察到了。太遺憾了——他們得自己琢磨這本書的意義了。

  他吃得更加津津有味。

  那天晚上沒再出現別的摩擦。十點鐘離開香莊良思夫婦家的時候,羅伯特·齊爾丹仍能感受到他在吃飯時獲得的那種十足的自信。

  他沿著公寓樓梯往下走,根本不在乎偶爾從公共盥洗室進出的日本住戶是否會注意他。他來到夜晚漆黑的人行道上,招呼一輛三輪車停下,然後坐上車往家走。

  我一直想知道在社交場合和顧客見面會是怎樣一種情景,現在看來還不錯。這次經歷沒準還會對我的生意有幫助呢,他想。

  見見平時讓你膽顫心驚的人是有好處的,可以看看他們到底是何許人也。然後那種膽顫心驚就會消失了。

  這樣一路想著,他到了自己的住宅區,最後來到自家門前。他給中國三輪車伕付了車錢,然後登上自己熟悉的樓梯。

  在他的客廳裡坐著一個陌生人。是個白人,穿著大衣,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齊爾丹吃驚地愣在門口。那人放下報紙,緩緩站起身,把手伸進胸前的口袋。他掏出一個皮夾,給齊爾丹看了看。

  「日本憲兵隊。」

  他是個皮諾克,是日本佔領當局設立的薩克拉門托傀儡政府警察局的僱員。太可怕了!

  「你是羅伯特·齊爾丹嗎?」

  「是的,先生。」他回答道,心裡怦怦直跳。

  「最近——」那個警察一邊說,一邊從沙發上的公文包裡取出一個文件夾,看了看裡面的文件,「有一個白人到你店裡,說自己是皇家海軍的軍官。我們隨後的調查顯示,事實並非如此。根本就沒有這樣的軍官,也沒有所謂的軍艦。」他注視著齊爾丹。

  「沒錯。」齊爾丹說。

  「我們得到舉報,說海灣一帶出現了一樁詐騙案。那個傢伙顯然牽涉其中。你能不能給我們描述一下他的外貌?」

  「身材矮小,皮膚很黑。」齊爾丹說道。

  「是個猶太人?」

  「是的!」齊爾丹說,「我現在想到了這一點,但當時沒看出來。」

  「這裡有一張照片。」那個警察把照片遞給齊爾丹。

  「就是這人。」齊爾丹說道,他認識這人。憲兵隊的偵查能力讓他吃驚。「你們是怎麼發現他的?我並沒有報案,只給我的批發商打了電話,他叫雷·卡爾文,我告訴他——」

  那個警察揮揮手,讓他安靜。「我有一份文件要你簽名,僅此而已。不需要你出庭作證。這是法律程序。你簽了名,這個案子就跟你無關了。」他遞給齊爾丹一份文件和一支筆。「這份文件上說,這個人找到你,謊稱自己是日本軍官,企圖詐騙你等等。你看看。」在齊爾丹看文件的時候,那個警察挽起袖口,看了看手錶。「是不是大體正確?」

  是——大體正確。羅伯特沒有時間細看文件。事實上,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他也不太清楚。但他知道那人謊報身份,其中涉及詐騙。還有,就像這位警察說的,那人是猶太人。羅伯特·齊爾丹看了一眼照片下面的名字。弗蘭克·弗林克。原名弗蘭克·芬克。對,他就是猶太人。任何人一看到芬克這個名字,就知道他是猶太人。他把名字改了。

  齊爾丹在文件上籤了名。

  「謝謝。」那個警察說。他把東西收拾起來,脫帽向齊爾丹道了聲晚安,然後就走了。整個過程只用了一小會兒。

  他們一定是抓住他了,齊爾丹想,不管他幹了什麼。

  十分欣慰。他們動作迅速,太好了。

  我們生活在一個法治社會裡,猶太人對無辜者所施的多端詭計是不能得逞的。我們是受到保護的。

  不知道當時看到他的時候,我為什麼沒有看出他的種族特徵。看來我是容易上當受騙的。

  齊尓丹想,我不會欺騙他人,因此我軟弱無力。沒有法律,我就會任人擺佈。他說什麼我都會相信。欺騙是某種形式的催眠術。他們可以借此控制整個社會。

  明天我就去買一本叫《蝗蟲成災》的書,他對自己說。看看那位作者是怎樣描述猶太人統治世界的,那時德國一定是一片廢墟,日本無疑會成為蘇聯的一個省。蘇聯的疆域會從大西洋一直延伸到太平洋。我想知道他——不管他叫什麼——是否描寫了蘇聯和美國會發生一場戰爭。一定是本有意思的書,他想。奇怪,怎麼之前就沒有人想到要寫這樣一本書。

  齊爾丹想,這本書可以幫助我們認識到自己是多麼幸運。雖然現在有許多不盡如人意之處……但如果不這樣,可能會更加糟糕。這本書可以在是非問題上給我們很好地上一課。是的,如今日本人在這裡統治,我們是戰敗國。但我們要向前看,我們要建設。偉大的壯舉即將出現,比如讓其他行星成為殖民地。

  他突然想到,現在應該在播一個新聞節目。他坐下來,打開收音機。或許德國的新總理已經選出來了。他感到一陣欣喜和期盼。在我看來,賽斯——英夸特最富創新精神,最可能實現這個大膽的計畫。

  我要是在歐洲就好了。或許哪一天我有錢了,就可以到歐洲旅遊,看看那兒發生的一切。錯過這樣的大好時光真是可惜。陷在西海岸這種死氣沉沉的地方。歷史從我們身邊悄然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