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此時此刻,魯道夫·韋格納上校偽裝成醫藥批發商康拉德,正坐在漢莎航空公司的Me9——E火箭助推飛機上。他眺望窗外,歐洲就在前方。他想,轉眼就到了,大約七分鐘之後,我們就會在滕佩爾霍夫機場降落。

  我不知道自己的使命完成得怎麼樣,當他看到大地變得越來越清晰的時候,這樣想到。現在就看寺夫木將軍的了,看他在日本能做些什麼。至少我們已經把情況通報給他們。我們已經盡力了。

  他想,但是我們卻無法對前景感到樂觀。日本人可能無法改變德國的政局。戈培爾政府已經掌權,很可能會站穩腳跟。等他鞏固了自己的地位之後,會重啟蒲公英計畫。地球上的那片土地,連同土地上的人口,將遭到毀滅,只是為了某個瘋狂偏執的理想。

  假設他們——納粹分子——最終毀滅了那塊地方,會有什麼後果?讓那塊地方成為一片廢墟?他們做得出來。他們有氫彈。毫無疑問,他們會這樣做。他們就是想毀滅萬事萬物。大家同歸於盡,或許正是他們渴望的,也是他們正在努力實現的。

  第三帝國的瘋狂最終會給人類留下什麼?納粹的瘋狂會毀滅每一個地方、每一條生命嗎?到那時,我們親手把地球變得死寂沉沉?

  他不願相信這一點。即便我們地球上的所有生命都被毀滅了,在其他某個地方,一定還存在我們未知的生命形式。人類世界不可能是唯一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之外,一定還有我們看不到的世界,存在於某個區域,某個維度,只是我們看不到而已。

  儘管我不能證明自己的想法,儘管這種想法不合邏輯——但我還是相信,他對自己說。

  播音員在喇叭裡說道:「親愛的女士們、先生們,請注意。」

  我們就要降落了,韋格納上校對自己說。肯定會有安全警察來接我。問題是:他們代表哪一個政治派別?代表戈培爾,還是代表海德里希?假如海德里希還活著的話。我坐在這趟飛機上的時候,他可能已經被抓起來槍斃了。獨裁社會在政權更迭期間,事態瞬間千變萬化。在納粹德國,曾經有過許多名單。人們眼看著這些名單逐漸變得襤褸,直到——

  幾分鐘過後,火箭助推飛機安全著陸。他站了起來,手臂上擔著大衣,朝艙門走去。前後都是焦急的乘客。這次可沒有什麼納粹藝術家,他想起上次乘飛機的情形。沒有像洛策那樣的傢伙用愚蠢的觀點打擾我。

  一個穿著航空制服的職員幫助乘客一個個走下舷梯。韋格納注意到,這人穿得就像德國元首希特勒。大廳那邊站著幾個黑制服警察。是在等我嗎?韋格納緩慢地走下擁擠的飛機。在大廳的另一頭,人們在等待著,揮舞著手,呼喊著……甚至還有幾個孩子。

  其中一個黑制服警察,金色頭髮,扁平臉,戴著黨衛軍徽章,正時刻留意著過往的乘客。看到韋格納過來時,他立刻敏捷地迎上去,長筒靴的後跟咔嚓一併,向韋格納行了個軍禮:「對不起,您是不是反間諜機關的韋格納上校?」

  「對不起,」韋格納回答道,「我是康拉德·戈爾茨,是A.G.醫藥供應公司的代表。」說完他繼續向前走。

  另外兩個黑制服警察——也是黨衛軍——朝他走來。三個人把他圍了起來。雖然他依舊按照原來的速度,朝原來的方向走,但他已經非常突然地、實實在在地被控制住了。其中兩個黨衛軍的大衣下面還藏著衝鋒槍。

  「你是韋格納。」他們走進大廳的時候,其中一人說道。

  韋格納什麼也沒說。

  「我們有車,」那個黨衛軍繼續說,「受命來接機,把你直接帶到黨衛隊海德里希將軍那兒去。他現在和塞普·狄特裡希在警備司令部。我們尤其不能讓國防軍或者納粹黨把你帶走。」

  那樣我會被槍斃,韋格納對自己說。海德里希還活著,待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他正試圖鞏固自己的地位,對付戈培爾政府。

  或許戈培爾政府終究會倒台,他被領進等在那裡的黨衛隊戴姆勒公務轎車時想到。當晚,一個黨衛軍小分隊突然換班,總理辦公室的衛隊也被替換。柏林警察局突然大規模出動全副武裝的國家安全警察,派往四面八方——佔領電台,切斷電源,關閉滕佩爾霍夫機場。黑暗中的街道上傳來重武器駛過的隆隆聲。

  但這又能怎樣呢?即便戈培爾博士被推翻了,蒲公英計畫取消了,那又能如何?他們仍然存在,那些黑制服警察,那些納粹黨徒,就算他們取消了東方的計畫,也可以在其他地方作惡,比如火星和金星。

  難怪田芥先生活不下去了,韋格納想。這就是人類生活的可怕困境。無論事態如何發展,全都是深重的罪孽。那麼,為什麼還要抗爭呢?為什麼還要選擇呢?如果所有的選擇都是同樣的結果……

  顯然,我們還是繼續活著,一直如此,日復一日。眼下我們努力阻止蒲公英計畫。以後我們又要努力打敗警察。但是我們無法畢其功於一役,必須一個一個地處理。這是一個不斷展開的過程。我們只能通過在每一個環節中作出選擇,來控制最後的結果。

  他想,我們只能懷抱希望並且為之努力。

  在另一個世界裡,可能會不一樣,可能會更好一些。那裡善惡分明。不像我們這裡,善和惡混淆在一起,辨別不清。沒有什麼行之有效的工具幫我們辨別。

  我們不是生活在一個自己嚮往的理想世界裡。在那樣的世界中,成為有道德的人非常容易,因為分辨是非輕而易舉;在那樣的世界中,做正確的事情毫不費力,因為是非分明。

  戴姆勒轎車發動了,韋格納上校坐在後排座,身旁一邊一個警察,兩人腿上都放著衝鋒槍。還有一個警察在開車。

  假如這是一個騙局,汽車高速行駛在柏林大街上的時候,韋格納想到,如果他們不是帶我去警備司令部,去海德里希將軍那兒,而是把我帶到納粹黨的監獄,然後對我嚴刑拷打,最後把我殺了……但是我已經作出了選擇,我選擇回到德國。在找到反間諜機關人員,得到他們的保護之前,我選擇冒被抓的風險。

  每時每刻都面臨死亡,隨時隨地又有一扇大門向我們敞開。最後,我們不由自主地選擇了這條道路。或者說我們放棄了選擇,從容地接受了這個結果。他看到柏林的房屋一排排地閃過。我的同胞,他想到,我們又見面了。

  他對三個黨衛軍說道:「最近情況怎麼樣?政治局勢有沒有什麼新進展?我已經離開德國好幾個星期了。事實上,我在鮑曼去世之前就離開德國了。」

  他左邊的那個黨衛軍說道:「當然有不少狂熱的民眾支持小矮子戈培爾,也是這些瘋狂的傢伙把他推上台的。但是當比較清醒的民眾佔據上風的時候,他們是不會支持一個靠謊言煽動和迷惑大眾的跛子的。」

  「我明白了。」韋格納說道。

  相互仇視和自相殘殺還在繼續,他想,或許這裡面孕育著希望的種子。他們最終會同歸於盡,讓我們其餘人留下來,生活在世界各地。我們還有足夠多的人活下來,滿懷希望,重新建設,重新做一些簡單的規劃。

  下午一點鐘的時候,朱莉安娜·弗林克到達懷俄明州的夏延市。在市中心的商業區,她在一個很大的舊火車站對面的香菸店前停下,買了兩份午間新聞報。她把車在人行道上靠邊停下,快速地瀏覽著報紙,直到終於看到了那條新聞。

  度假旅行,命喪刀下

  峽谷市的喬·辛納德拉夫人因涉嫌在加納總統賓館的豪華套房裡手刃其夫,並致其死亡而遭到通緝。據賓館工作人員回憶,喬·辛納德拉夫人和丈夫發生了激烈爭吵,這是導致悲劇的原因。隨後她便離開了賓館。在他們的客房裡發現了作案的剃鬚刀片。有意思的是,刀片還是賓館為方便顧客提供的。喬·辛納德拉夫人正是用刀片割斷了丈夫的喉嚨。屍體是一個名叫西奧多·費裡斯的服務員發現的。她半小時前從他們的房間取走襯衫,等按照他們的要求送回這些襯衫的時候,看到的卻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據介紹,喬·辛納德拉夫人三十來歲,身材苗條,皮膚微黑,穿著考究,長相迷人。警察說客房裡有打鬥的痕跡,說明夫婦間曾有過激烈的爭吵……

  那麼,他死了,朱莉安娜想,一邊捲起報紙。不僅如此,他們把我的名字也搞錯了。他們不知道我是誰,一點都不瞭解我的情況。

  現在她不再那麼緊張了。她繼續開車,找到一家合意的旅館,登記了一個房間,然後把自己的東西從車上拖進旅館。她對自己說:現在我可以不用那麼著急了,甚至可以等到晚上再去阿本德森家。那樣我就可以穿上我的新禮服。白天穿這件衣服出現不太合適——晚宴前不該穿過分正式的衣服。

  我可以先把那本書讀完。

  她打開收音機,從汽車旅館的吧檯要了咖啡,準備讓自己在旅館裡舒舒服服地休息一會兒。床收拾得十分整潔。她靠在床上,拿出那本在丹佛賓館的書店裡買的、還沒翻過的新書《蝗蟲成災》。

  晚上六點十五分的時候,她看完了整本書。不知道喬是否也看完了全書,她想。這本書的內容比他理解的要深刻得多。阿本德森究竟想要說什麼呢?對於他虛構的世界,他什麼也沒說。我是不是唯一一個能夠理解他的人呢?我想是的。除了我,沒有人能夠真正理解《蝗蟲成災》——其他人只是自以為理解罷了。

  她站起身,依然有點虛弱。她把書放在行李箱裡,然後穿上衣服,離開房間,出去找飯店吃晚飯。戶外空氣新鮮,夏延城的燈光和廣告牌特別讓人興奮。在一個酒吧門口,兩個漂亮的黑眼睛印第安妓女在吵架——她放慢腳步看著。許多小轎車閃閃發亮,在街道上來來往往。她想,眼前的場景有一種光明和充滿期待的氛圍,有一種向前看、期待某個隆重事件發生的氛圍,向前看而不是向後看——後面只有陳腐慘淡和一片荒蕪。

  在一個豪華的法國餐廳——那裡有一個穿白制服的人專門為顧客泊車;每張桌子上都有一個巨大的高腳杯,裡面放著一支點燃的蠟燭;端上來的黃油不是方塊形的,而是攪打成蒼白的球形——她點了自己愛吃的飯菜。吃完晚飯,時間還很寬裕。她又踱回到自己住的旅館。德國鈔票快用光了,但她不在乎。這並不重要。阿本德森是在講述我們現實世界的情況,她打開旅館房門的時候想到,就是我們周圍的情況。她進了房間,又打開收音機。他想讓我們看到世界的真相。我看到了,而且每一秒都比前一秒看得更加清楚。

  她從盒子裡取出那件藍色的意大利禮服,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衣服一點都沒壞。只要徹底地刷一刷,把上面的毛絨刷掉就行了。當她打開另一個包裹的時候,發現新買的半罩杯胸罩落在丹佛了。

  「該死。」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點起一支菸,坐在那兒吸了一會兒。

  或許可以穿普通的胸罩,將就著搭這件禮服。她脫下襯衫和裙子,穿上禮服。但是胸罩的肩帶露了出來,而且每個罩杯的上半部分也露在外面。沒法穿。或許,她想到,我可以直接不穿胸罩……她已經有好多年沒這樣嘗試了……這讓她想起上中學的時候。當時她的乳房很小,為此還曾經煩惱過一陣。後來由於發育成熟,又練了柔道,她要穿三十八碼的胸罩。她脫掉胸罩,試了試那件衣服。她站在盥洗室裡的一張椅子上,對著藥櫃的鏡子打量著自己。

  衣服美妙無比,但是上帝,太冒險了。只要她彎腰掐菸頭,或者拿飲料——就徹底走光了。

  飾針!她可以不穿胸罩,只要用飾針把衣服在胸前別在一起就行了。她把首飾盒裡的東西全部倒在床上,把所有的飾針攤開來。這些飾針是她多年的收藏,有的是弗蘭克·弗林克給的,有的是結婚前其他男人送的,還有一個新的,是喬在丹佛為她買的。行了,就用這枚從墨西哥買回來的銀質胸針,外形是一匹馬。她在衣服上找到了合適的地方,別上飾針。終於可以放心地穿這件衣服了。

  我現在很容易滿足,她心想。出了那麼多意外差錯,讓一個本來好端端的計畫灰飛煙滅了。

  她好好地梳理了一下頭髮,讓頭髮閃閃發亮。現在只需要選雙鞋子,挑副耳環。然後她穿上外套,拿起那隻新買的手工製作的手提包,走出旅館。

  她沒有開自己的破車,而是讓汽車旅館的老闆幫她聯繫了一輛出租車。她在旅館辦公室等車的時候,突然想給弗蘭克打個電話。為什麼會有這個想法,她說不清楚,但是確實想到了。產生這樣的想法又有什麼奇怪呢?她自問。她可以打對方付費電話。弗蘭克聽到她的聲音一定會高興壞了,當然樂意付錢。

  她站在辦公室的桌子後面,把話筒貼在耳邊,愉快地聽著長途電話接線員來回兩邊交流,試著幫她接通電話。她能夠聽到遠方舊金山的接線員在詢問要打的舊金山電話號碼,然後是一陣噼噼啪啪的聲音,最後終於響起電話接通的聲音。她一邊等電話,一邊留意著出租車。她想,出租車隨時會到,但讓他們等一會也沒關係,他們應該也見怪不怪。

  「沒有人接電話。」夏延市的接線員最後告訴她說,「我們稍後再試試——」

  「不用了。」朱莉安娜搖頭說道。只是一時突發奇想。「過一會兒我就走了。謝謝。」她掛上電話——旅館老闆一直站在她旁邊,以防有什麼賬錯算在他頭上。朱莉安娜快步走出辦公室,來到漆黑冰冷的人行道上,站在那兒等著。

  一輛嶄新的出租車在路邊停了下來。車門打開,司機迅速下了車,跑到朱莉安娜這邊。

  不一會兒,朱莉安娜就上路了。她坐在豪華出租車的後排座上,穿過夏延市,向阿本德森的家駛去。

  阿本德森家亮著燈,她可以聽到裡面有音樂和說話的聲音。這是一棟單層拉毛粉飾的房屋,有一大片花園,種的主要是藤蔓月季。當她走在石板路上的時候,她想,我真的到他家了嗎?這就是高城堡嗎?那些傳聞和報導是怎麼回事?這只是一棟普通的房屋,收拾得乾乾淨淨,花園也經過精心護理。在長長的水泥車道上,甚至還有一輛兒童三輪車。

  難道不是那個阿本德森?她是從夏延市的電話號碼簿上弄到這個地址的。可這個地址和她昨晚從格里利打的電話號碼是相匹配的。

  她走上裝有鐵欄杆的門廊,按響了門鈴。門半閉半敞,朱莉安娜可以看到裡面的客廳。客廳裡站著許多人。窗戶上掛著軟百葉簾。有壁爐和書櫃,還擺著一架鋼琴……裝飾得很優雅。是不是在舉行一個晚會?但他們的著裝卻很隨意。

  一個頭髮蓬鬆的男孩來開門,約莫十三歲,穿著T恤和牛仔褲。他問:「你找誰?」

  朱莉安娜說:「阿本德森先生在家嗎?他有空嗎?」

  男孩對他身後的一個人大聲喊道:「媽媽,有人找爸爸。」

  一個紅頭髮女人出現在男孩旁邊。她大約三十五歲,灰色的眼睛炯炯有神,臉上的笑容透露出果敢和幹練。朱莉安娜看出來眼前這個女人就是阿本德森夫人。

  「我昨晚打過電話。」朱莉安娜說道。

  「哦,是的。」她笑得更燦爛了。她的牙齒白潔整齊。是愛爾蘭人,朱莉安娜想。只有愛爾蘭人才會有這樣柔和的下巴。「讓我幫你把包和外套放好。你來得正是時候。這些都是朋友。你的衣服真漂亮……是凱魯比尼牌的吧?」她領著朱莉安娜穿過客廳,來到臥室,把她的東西放到床上,和其他人的東西放在一起。「我丈夫就在附近。要是看到一個戴眼鏡的高個子喝著古典雞尾酒,那就是他了。」朱莉安娜能看出她眼裡的智慧。她的嘴唇顫動著——朱莉安娜意識到,我們倆如此有默契。真奇怪,是不是?

  「我開了很遠的路。」朱莉安娜說。

  「是的,是很遠。我看到他了。」卡羅琳·阿本德森又把朱莉安娜領回客廳,朝一群男人走去。「親愛的,」她大聲喊道,「過來一下。這邊有你的一位讀者,她很想和你說幾句話。」

  一個男人離開了人群,端著酒杯朝這邊走來。這個男人特別高大,一頭黑色的鬈髮,皮膚微黑,眼睛是紫色或棕色。由於戴著眼鏡,他的眼神顯得特別溫柔。他身穿昂貴的手工裁製的天然纖維套裝,可能是英國的羊毛套裝。套裝越發襯托出他寬闊厚實的肩膀,衣服本來的線條反倒一點也看不出來了。朱莉安娜從未見過這樣的套裝,不由得看得入了迷。

  「我以為你生活在城堡裡。」朱莉安娜說。

  霍桑·阿本德森俯身看著她,若有所思地笑了。「是的,我們以前的確生活在城堡裡。我們得乘電梯才能上去。但是後來我得了恐懼症。我患病的時候喝醉了。據我回憶——後來他們也是這樣告訴我的——我不肯站在電梯裡,因為我說耶穌基督正在拉電梯的纜繩,會把我們一直拉上天。因此我堅決不肯站在那兒。」

  朱莉安娜聽不明白。

  卡羅琳解釋說:「據我對他的瞭解,他的意思是說,最後見到基督的時候,他要坐著,而不是站著。」

  是讚歌,朱莉安娜想起來了。「因此你放棄了高城堡,又搬回到城裡。」她說道。

  「我給你倒杯酒。」霍桑說。

  「好的,」朱莉安娜回答說,「但不要古典雞尾酒。」她看到餐櫃裡有幾瓶威士忌,還有開胃小吃、酒杯、冰塊、攪拌器、櫻桃和橘子切片。朱莉安娜朝餐櫃走去,阿本德森跟在後面。「只要哈珀酒加冰就行,」她說,「我喜歡這樣喝。你知道神諭嗎?」

  「不知道。」霍桑一邊給她倒酒,一邊回答說。

  朱莉安娜感到很意外,問道:「你不知道《易經》?」

  「不知道,真不知道。」他重複了一句,把酒遞給她。

  卡羅琳·阿本德森說:「別跟她開玩笑了。」

  「我看了你的書,」朱莉安娜說,「事實上,今晚剛看完。你是怎麼知道你所描述的另外一個世界的情況的?」

  霍桑沒有回答。他用手指關節摩挲著上唇,皺著眉看著遠方。

  「你有沒有用過神諭?」朱莉安娜問。

  霍桑看了她一眼。

  「我不希望你開玩笑。」朱莉安娜說,「請如實告訴我,別說什麼俏皮話。」

  霍桑咬著嘴唇,低頭看著地上。他雙手抱在胸前,腳後跟來回晃動著。周圍的其他人都安靜下來。朱莉安娜注意到他們的態度變了。因為她掃了他們的興。但是她不想把話收回來,也不想用其他的話來掩飾。她不想故作姿態,因為這件事至關重要。她千里迢迢,歷經艱險,就是要從他嘴裡得到真相。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阿本德森終於開口。

  「不,回答並不難。」朱莉安娜說。

  客廳裡的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他們一起看著同卡羅琳和霍桑站在一起的朱莉安娜。

  「對不起,」阿本德森說,「我不能立刻回答你的問題。你得接受這一點。」

  「那你為什麼寫這本書?」朱莉安娜問道。

  阿本德森用酒杯指了指朱莉安娜胸前的飾針,說:「你衣服上的飾針有什麼用?是為了避邪,還只是為了把衣服別在一起?」

  「你為什麼轉移話題?」朱莉安娜問,「說一些言不及義的話,是在逃避我的問題嗎?這很幼稚。」

  霍桑·阿本德森說:「每個人都有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你有,我也有。你應該讀我的書,接受書上說的就行了,就像我接受我看到的東西一樣——」他又用酒杯指了指朱莉安娜,「無須問這下面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用木條、金屬絲和海綿橡膠墊起來的。這難道不是信任人性、信任生活的一部分?」朱莉安娜想,他看上去有點惱火,有點激動,不再那麼彬彬有禮了,也不再像主人了。她用眼角注意到,卡羅琳也有一種極度憤怒的表情。她的雙唇緊閉,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在你的書中,」朱莉安娜說道,「你想說出路總會有。難道這不是你的意思?」

  「出路。」他帶著嘲諷的口吻重複了一遍。

  朱莉安娜說:「你已經回答了我不少問題。我看現在也沒什麼可怕的了。什麼也不缺,什麼也不恨,什麼也不需要躲避或者逃避。什麼也不需要追求。」

  霍桑面對著她,扶了扶眼鏡,邊打量她邊說:「我認為這個世界上有許多珍貴的東西。」

  「我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朱莉安娜說。男人臉上的這種表情,她早已司空見慣。在這裡看到這種表情,並沒有讓她感到不快。她不再有從前那種感受。「蓋世太保的檔案說你喜歡我這樣的女人。」

  阿本德森臉上的表情略有變化。他說:「1947年以後,蓋世太保就不存在了。」

  「那就叫國家安全警察,或者其他什麼名字。」

  「你能不能說得清楚一點?」卡羅琳輕快地說道。

  「我正想說這事。」朱莉安娜說,「我和一個國家安全警察一起開車到了丹佛。他們終究會追到這兒來的。你們應該去一個他們找不到的地方,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敞開大門,像我進來的時候那樣任人進出。要是再有安全警察開車過來——就不會有像我這樣的人出來阻止他了。」

  「你說『再有』——」阿本德森停了一會兒繼續說,「和你一起開車到丹佛的那個安全警察怎麼樣了?他為什麼沒有出現在這裡?」

  朱莉安娜說:「我割斷了他的喉嚨。」

  「這可非同一般。」霍桑說,「一個女人,一個你平生從未見過的女人,告訴你這樣一件事情。」

  「難道你不相信我?」

  他點點頭。「當然相信。」他淒慘地衝她笑了笑,既羞怯又溫和。顯然,他從沒想過要懷疑她。「謝謝。」他說道。

  「請躲開他們。」她說道。

  「當然。」他說,「你知道,我曾經確實想躲避他們。正如你從封面上讀到的那樣……那些關於武器和電網的敘述。我們把這個寫在封面上,就是為了讓別人以為我們仍然戒備森嚴。」他的聲音裡流露出疲憊和漠然。

  「至少你得帶把槍。」他妻子說道,「我知道有一天,某個你請來做客的人會開槍把你打倒,某個納粹殺手會報復你。就在你像現在這樣侃侃而談的時候。我已經預料到了。」

  「他們肯定能抓住你,」霍桑說,「只要他們願意,不管你有沒有電網和高城堡什麼的。」

  你太相信宿命了,朱莉安娜想。對自己的死亡聽之任之。你書中理解世界的方式你真的瞭解嗎?

  朱莉安娜問:「是神諭幫你寫了那本書,不是嗎?」

  霍桑回答說:「你想知道真相嗎?」

  「我想知道,而且也配知道。」她回答說,「因為我付出了太多。不是嗎?我配知道真相,你明白這一點。」

  「在我寫作的整個過程中,」阿本德森說,「神諭都在睡大覺。在辦公室的角落裡睡大覺。」他的眼神裡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相反,他把臉拉得長長的,顯示出從未有過的嚴肅。

  「告訴她真相。」卡羅琳說,「她說得對,她配知道真相,因為她為你做了太多事。」她對朱莉安娜說:「我來告訴你,弗林克太太。霍桑通過陰陽爻線一個一個地作出了選擇,成千上萬個選擇,比如歷史分期、主題、人物和情節等等,每隔幾行就要求問一次神諭,因此他費了好多年才寫完這本書。霍桑甚至還求問神諭,問這本書會取得怎樣的成功。神諭告訴他會取得巨大成功,他寫作生涯中第一個真正意義上成功。你說得對,是神諭幫他寫了這本書。你一定也經常求問神諭,否則你是不會知道的。」

  朱莉安娜說:「我很想知道神諭為什麼要讓你寫這樣的小說。你有沒有問過神諭這個問題?為什麼要寫德國和日本戰敗?為什麼是這樣一部特別的小說,而不是其他類型的小說?還有,什麼是神諭在書中不便直接對我們說的?神諭總是如此迂迴。這些問題一定不同尋常,你們說呢?」

  霍桑和卡羅琳都沒有回答。

  「神諭和我,」霍桑終於說道,「很早之前就版稅問題達成了協議。如果我問神諭為什麼要寫這本書,那我的版稅就要統統交給它了。問這個問題就等於承認:除了打字,我什麼也沒做。這既不是事實,也不成體統。」

  「如果你不問,」卡羅琳說,「那我來問。」

  「這不是你要問的問題。」霍桑說,「還是讓朱莉安娜來問吧。」他對朱莉安娜說:「你的大腦異乎尋常,你有沒有意識到?」

  朱莉安娜說:「你的《易經》呢?我的放在車裡,落在汽車旅館了。如果你不想讓我用你的書,我就回去拿。」

  霍桑轉身走開。朱莉安娜和卡羅琳跟在他後面。他們穿過客廳的人群,朝一扇緊閉的房門走去。他讓她們在門口等著,自己一個人進了房間。他從房間裡出來的時候,手上拿著兩冊黑色書脊的《易經》。

  「我不用蓍草。」霍桑對朱莉安娜說,「我掌握不了其中的竅門,拿不住。」

  朱莉安娜在房間角落裡的一張咖啡桌旁坐下來,說道:「我需要筆和紙做記錄。」

  一個客人給她拿來筆和紙。客廳裡的所有人都聚攏過來,在朱莉安娜和阿本德森夫婦周圍圍成一圈,看著,聽著。

  「你可以把你的問題大聲說出來。」霍桑說,「這裡不需要保密。」

  朱莉安娜說:「神諭,你為什麼要寫這本書?你想讓我們從中學到什麼?」

  「你問問題的方式虔誠到讓人惶恐。」霍桑說,「繼續吧。」他遞給朱莉安娜三枚帶孔的銅錢。「我一般用這個。」他蹲下身子看朱莉安娜拋擲硬幣。

  朱莉安娜開始拋擲銅錢。她平靜而鎮定。霍桑給她記下爻數。當朱莉安娜拋擲過六次之後,他低下頭讀道:「上巽下兌中虛。」

  「你知道這是什麼卦像嗎?」朱莉安娜問,「不看卦圖也能知道嗎?」

  「知道。」霍桑說。

  「是中孚卦。」朱莉安娜說,「指內在的真實。我不看卦圖也能知道,而且我也知道是什麼意思。」

  霍桑抬起頭審視著她,臉上呈現出近乎憤怒的表情。「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寫的東西全都是真實的?」

  「沒錯。」朱莉安娜說。

  霍桑憤怒地說:「德國和日本戰敗了?」

  「是的。」

  霍桑合上書,站起身,什麼也沒說。

  「甚至連你也不能面對這個事實。」朱莉安娜說。

  霍桑沉思良久。朱莉安娜發覺他的眼神變得空洞。他在內省,朱莉安娜想,在自我反思……隨後他的眼睛又明亮起來。他嘟噥道:「我什麼都不相信。」

  「你還是相信吧。」朱莉安娜說。

  他搖了搖頭。

  「真的不能?」朱莉安娜問,「肯定不能?」

  霍桑·阿本德森說:「你想不想讓我為你買的《蝗蟲成災》簽名?」

  朱莉安娜也站起身來。「我想我得走了。」她說道,「謝謝你。如果我打攪了你們的聚會,我感到抱歉。感謝你們讓我進你們的家門。」朱莉安娜從霍桑和卡羅琳面前走過。她穿過人群,朝臥室走去,去拿她的外套和手提包。

  她穿外套的時候,霍桑出現在她身後。「你知道你像什麼嗎?」他轉過身對站在他身旁的卡羅琳說道:「這個女人半人半仙,像個神秘的小精靈……」他抬起手揉了揉眉毛,揉的時候弄歪了眼鏡。「一個不知疲倦地在大地上遊蕩的精靈。」他把眼鏡扶好。「她率性而為,只是想表達自己的存在。她並不打算到這兒來傷害他人。只是這件事碰巧發生在她身上,就像我們碰巧遇到了某種天氣。我很高興她來。她從書中揭露的東西並不讓我感到難過。她並不知道自己到這兒來會幹些什麼,會發現什麼。我覺得我們都很幸運。我們就別再為此事生氣了,好嗎?」

  卡羅琳說:「她確確實實讓人心煩。」

  「現實生活就是如此。」霍桑說。他把手伸向朱莉安娜。「感謝你在丹佛做的一切。」他說道。

  朱莉安娜握了握他的手。「再見。」她說道,「聽你妻子的話,至少隨身帶把槍。」

  「我不會帶槍的。」他說道,「我早已下定決心。我不會再為此事而煩惱。我緊張的時候,特別是在夜晚,會不時地求問神諭。情況看來還不錯。」他笑了笑。「事實上,如果還有什麼能讓我煩惱的話,就是知道站在客廳裡一邊聽一邊吃的那幫游手好閒的傢伙,在我們談話的時候把我們家的酒全都喝光了。」說完他轉過身,大步朝餐櫃走去,去給他的酒加冰塊。

  「這裡的事做完了,你要去哪裡呢?」卡羅琳問。

  「我不知道。」她不會為這個問題感到煩惱。她想,我一定和霍桑有點像。我放得下任何事,不管它有多麼重要。「或許我會回到我丈夫弗蘭克身邊。今晚我給他打過電話,但沒打通。我可能會再打一次。先看看到時我心情怎樣吧。」

  「儘管你為我們做了許多,你說你為我們做了許多——」

  「你希望我從沒來過你們家。」朱莉安娜說。

  「如果你真救了霍桑一命……這令我敬畏,也讓我沮喪。你和霍桑說的話不少我都聽不懂。」

  「很奇怪,」朱莉安娜說,「我從沒想到真相會讓你們不高興。」她想,真相和死亡一樣可怕,但是比死亡更難發現。因此我很幸運。「我還以為你們會和我一樣興奮不已呢。原來是場誤會,是不是?」說完她笑了。過了片刻,阿本德森夫人也勉強地笑了笑。「好吧,再見了。」

  一會兒工夫,朱莉安娜又重新走在石板路上,走在從客廳滲過來的支離破碎的燈光裡,走過屋前的草坪,進入到一片暗影裡,然後上了人行道。

  她一直往前走,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阿本德森的家。她一邊走一邊左右留意著,看有沒有出租車或者小轎車亮著燈光,充滿生機地出現在街道上,把她帶回自己的旅館。

  《高堡奇人/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