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介·田芥先生想,沒有答案,沒法理解,哪怕神諭也給不出答案。但是我還得日復一日地生活下去。
我要出去看一看微不足道的瑣事,看一看那些無足輕重的人們。等到將來某一天,或許——
他和妻子道了別,離開了家。但他今天沒有像往常那樣去日本時代大廈。何不放鬆放鬆?開車去金門公園?那裡有動物園和魚。去一個生物雖然不能思考,但卻悠然自在的地方。
時間。坐三輪車去那兒要很長時間,但可以讓我有更多觀察的機會。這樣也好。
可是,樹木和動物跟人不一樣,我必須抓住人類的生活。是人類的生活讓我像個孩子,儘管那樣或許也不錯。我可以讓它變得不錯。
車伕沿卡尼大街蹬著三輪車,朝舊金山市中心駛去。田芥先生突然想到,試試電軌纜車吧。可以在最暢通無阻、幾乎讓人揮淚的行程中獲得快樂。纜車本該在二十世紀初就消失的,可是依然奇特地存在著。
他打發了三輪車伕,沿人行道朝最近的纜車走去。
田芥先生想,或許我再也不能回日本時代大廈了,那裡有一種死亡的臭氣。我的事業完了,但也沒什麼不好。商務活動董事會可以另找個人代替我。但是田芥還活著,還在走動,還在想著那天的每一個細節。所以一切都無濟於事。
無論如何,蒲公英計畫醞釀的戰爭會把我們一掃而光,不管那時我們正在做什麼。我們的敵人恰恰是我們上一場戰爭的盟友。這個盟友對我們有什麼好處呢?或許我們本應該向他們開火。應該去幫助他們的敵人——美國、英國和蘇聯,讓他們去品嚐失敗的苦果。
不管怎麼看,都令人絕望。
神諭也令人困惑。或許它已經悲傷地撤出了人類事務,先知們離我們而去。
我們已經進入了一個一切全靠自己的時代。我們不會像從前那樣獲得幫助。這樣或許也不錯。或者可以變得不錯。田芥先生想。我們仍然得追求「道」。
他上了加利福尼亞大街的電軌纜車,一直坐到終點。他甚至還跳下車,幫忙推著纜車沿木製轉車台調頭。他在這座城市裡日常所做的所有事情中,這件事對他來說最有意義。但這種剛剛獲得的意義又漸漸消失了。他感到空虛更加濃烈,因為這裡到處都是一片廢墟。
自然,他還得乘纜車往回走。但是……這只是一個形式,當他看著街道、大樓和交通站台按與先前相反的順序依次出現的時候,心裡突然意識到。
快到斯托克頓的時候,他站起來準備下車。但剛要下去,售票員招呼他:「先生,您的公文包。」
「謝謝。」他把公文包落在纜車裡了。他伸手接過公文包,然後鞠了一躬。纜車哐啷哐啷地開走了。他想,包裡的東西可是很值錢的,裡面有千金難買的柯爾特點四四收藏手槍。槍他一直隨身帶著,以防圖謀報仇的德國國家安全局的惡棍們趁他落單的時候對他下手。一切皆有可能。但是——田芥先生覺得,儘管發生那幕慘劇,這種防備也還屬於神經過敏。他拿著公文包沿街行走,一再告誡自己:我不能讓強迫恐懼症控制自己。但他怎麼也擺脫不了。
強迫恐懼症想支配我,我也想支配它,他想。
他問自己:我是否喪失了樂觀的態度?就因為我不能忘記自己曾經殺過人,我的天性就徹底改變了嗎?除了對這件藏品的看法,所有的收藏都變味了嗎?收藏可是我的人生支柱……哎,一個讓我如此痴迷的領域。
他叫了一輛三輪車,讓車伕把他送到蒙哥馬利大街上羅伯特·齊尓丹的商店。讓我們看看還有沒有留下一絲線索,證明我的自然天性還在。或許我能想個辦法控制我的焦慮:用這把槍換一個更有歷史價值的東西。對我來說,這把槍帶有太多的個人主觀歷史……而且都是錯誤的歷史。但是這段歷史到我這裡就終結了。沒有人能從這把槍裡再獲得那樣的體驗。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讓自己解脫吧,他興奮地想到。若是槍不在了,過去所有的一切也該煙消雲散了。因為它不僅存在於我的心裡。它——正如歷史真實性理論常說的——還存在於槍裡。槍是我和過去之間的一個媒介!
他來到齊尓丹的商店。我跟這兒打過不少交道,他付錢給車伕的時候想到。為公為私都沒少來。他提著公文包快步走進商店。齊尓丹先生正用布擦著一件工藝品。
「田芥先生。」齊尓丹邊打招呼,邊鞠躬致意。
「齊尓丹先生。」田芥先生也鞠了一躬。
「真是驚喜,不勝榮幸。」齊尓丹放下手中的活兒,繞過櫃檯走到外面。一樣的招呼,一樣的禮儀,什麼都一樣。但是齊尓丹感到今天的田芥先生有點不同尋常。確切地說——變得沉默寡言了。齊尓丹想,看來是修養提高了。以前總是咋咋呼呼的,焦躁地忙來忙去。或許這是個不好的徵兆?
「齊尓丹先生,」田芥先生說,一邊把他的公文包放在櫃檯上,拉開拉鏈,「我希望折價交換一件幾年前買的東西。我記得你這兒是可以這樣操作的。」
「是的,」齊尓丹說,「不過要看情況。」他機警地注視著。
「是一把柯爾特點四四左輪手槍。」田芥先生說。
他們兩個都沒吭聲,一起看著柚木盒裡的手槍,紙盒裡的彈藥已經用了一些。
齊尓丹有點冷淡。啊,田芥先生想,那就算了。「看來你沒有興趣。」田芥先生說。
「是的,先生。」齊尓丹先生僵硬地說。
「我也不強求。」田芥先生感到很無力。我讓步。逆來順受的「陰」主宰了我,我害怕……
「請原諒,田芥先生。」
田芥先生鞠了一躬,把槍、彈藥和盒子重新放回公文包裡。這是命中注定的,我必須保存這件東西。
「您似乎——很失望。」齊尓丹說。
「你看出來了?」他感到一陣慌亂。他是否流露出了自己的內心世界,讓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聳了聳肩。事實顯然如此。
「您想把這槍折價交換,有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齊尓丹問。
「沒有。」他回答道,再次隱藏起了自己的內心世界——本該如此。
齊尓丹猶豫了一會兒,然後說:「我——不確定這把槍是否真是從我這兒賣出去的,我記不起來了。」
「我敢保證是從你這兒買的。」田芥先生說,「不過沒關係。我尊重你的決定。我不介意。」
「先生,」齊尓丹說,「讓我給您看看我們剛進的新貨。您現在有時間嗎?」
田芥先生的內心又感覺到了從前那種激動。「是不是特別有趣?」
「請過來,先生。」齊尓丹領著他穿過店堂。田芥先生跟在後面。
在一個上了鎖的玻璃櫃裡,有一個鋪著黑天鵝絨的托盤,上面有一些螺旋狀的金屬,其形狀與其說是確定的,不如說是暗示的。田芥先生停下來仔細看的時候,心裡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我堅持把這些東西拿給我的每一個顧客看。」羅伯特·齊尓丹說,「先生,您知道這些東西是什麼嗎?」
「看起來像珠寶首飾。」田芥先生看到裡面有枚胸針。
「這些都是美國人製作的。是的,當然是。但是先生,他們不是過去的舊東西。」
田芥先生抬頭看了他一眼。
「先生,這些是全新的。」齊尓丹蒼白呆滯的面容有了一絲生氣,「先生,這是我們國家的新生命。它們是新的起點,是微弱但永不毀滅的種子。美的種子。」
田芥先生饒有興味地把玩著手裡的幾件首飾。是的,確實有某種新的東西讓它們生機勃勃,他想到。「道」的原則在這裡得到驗證:當「陰」無處不在時,在最黑暗的深處,第一縷光明蠢蠢欲動……這些對於我們並不陌生。我們以前看到過這種情況,跟現在這個一樣。但是它們對我來說就是廢銅爛鐵,我不可能像齊尓丹先生那樣痴迷。這對我們兩個人來說都很不幸。但事實就是如此。
「很可愛。」他放下東西,嘀咕了一句。
齊尓丹先生加重語氣說道:「先生,它不會馬上出現。」
「什麼不會馬上出現?」
「您心裡煥然一新的想法。」
「你被迷住了。」田芥先生說,「我希望我也能被迷住。但遺憾的是,我沒有。」他鞠了一躬。
「給它一點時間。」齊尓丹陪他到商店門口時說道。他沒打算讓田芥先生看其他東西。田芥先生意識到這一點。
「你那麼肯定,是因為你的鑑賞能力有問題。」田芥先生說,「你想把自己的觀點強加於人,但並不成功。」
齊尓丹沒有退縮。「請原諒,」他說道,「但是我沒有說錯。我能在這些首飾裡準確地感覺到濃縮起來的未來種子。」
「也許吧。」田芥先生說,「但你的盎格魯——撒克遜式的痴迷並沒打動我。」然而,他還是感到了某種新的希望。他對自己的希望。「再見。」他鞠了一躬,「過兩天我再來看看。或許我們可以驗證一下你的預言。」
齊尓丹先生鞠了一躬,什麼話也沒說。
田芥先生提著公文包,裡面仍放著柯爾特點四四手槍,離開了商店。他想,我出去了,就像我進來時一樣,還在尋覓。我依然沒有找到可以讓自己重回這個世界的東西。
要是我買一件這種輪廓模糊的怪異首飾會怎樣?把它放在身邊,反覆把玩,琢磨……我會不會因此找到重回世界的通道。
這些首飾對齊爾丹先生有用,但對我沒用。
但是,即便只有一個人找到了通道……那也意味著「道」是存在的,儘管我個人還沒有領悟那個「道」。
我很羨慕他。
田芥先生轉過身,朝商店走去。齊尓丹先生站在門口看著他,還沒有進去。
「先生,」田芥先生說,「我要買一件那種首飾。你隨便幫我挑一件吧。我其實並不相信那東西真有這麼好,但我現在是在尋找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他又跟著齊尓丹穿過商店,來到那個玻璃櫃前。「我雖然不相信,但是會把它帶在身邊,每隔一段時間拿出來看看,比方說,每隔一天看一次。兩個月以後,如果我沒有看到——」
「您可以全額退款。」齊尓丹先生說。
「謝謝你。」田芥先生說。他感覺好些了。人應該什麼都試一試,他想。這並不丟人現眼。相反,這是智慧的象徵,說明你識時務。
「這件東西會讓你獲得安寧。」齊尓丹說。他拿出一個小巧的三角形銀飾,下黑上白,閃閃發光,上面還裝飾著鏤空的掛件。
「謝謝。」田芥先生說。
田芥先生坐上三輪車,來到朴次茅斯廣場。這是一個開放式公園,所在地是一個斜坡,比卡尼大街地勢略高,從這裡可以俯瞰警察局。他在太陽下面的一張長凳上坐下來。鴿子沿著鋪就的小路尋覓食物。其他長凳上坐著幾個穿著破舊的人,有的在看報紙,有的在打瞌睡。草地上三三兩兩地躺著一些人,都快睡著了。
田芥先生從口袋裡拿出印有齊尓丹店名的紙袋子,捧在手裡。他坐了下來,朝手上哈了哈氣,取取暖,然後打開紙袋子,拿出新買的東西。他一個人在那兒仔細端詳著,就在這個不大的老年人聚集的草地公園裡。
他舉起這個彎彎曲曲的銀首飾。中午的太陽在銀器上的反光,像穀物包裝盒蓋上的小東西,送出去就能換得傑克·阿姆斯特朗的放大鏡。[1]噢——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銀器。正如婆羅門所言:唵,空、天、地三界皆匯聚於此。至少在兩個方面暗示了這一點:大小和形狀。他繼續認認真真地審視著。
我內心的想法真會如齊尓丹先生所預言的那樣煥然一新嗎?五分鐘,十分鐘。我坐在這兒,能待多久就待多久。啊,時間會告訴我們真相。但在此之前,我手上拿的又是什麼呢?
對不起,田芥先生對著銀器想到,我們身上的壓力常常會讓我們有所反應和行動。他遺憾地準備把銀器放回袋子,充滿希望地看了最後一眼——聚精會神地再次審視。簡直像孩子一樣天真好奇,他對自己說。在海邊,孩子會把隨意發現的貝殼貼在耳邊,想在它的嗡嗡聲中聽到大海的智慧。
而我呢,我用眼睛代替了耳朵。想讓銀器進入我的內心世界,告訴我我究竟做了什麼,做得有沒有意義,以及為什麼這麼做。把智慧壓縮進一個具體的波浪形銀器裡。
要求得太多,所以一無所獲。
「聽著,」他低聲對波浪形銀器說道,「銷售擔保承諾得太多了。」
要是我使勁地搖一搖它,就像搖不聽話的老手錶,會怎樣?他上下晃動銀器,就像在某個重要比賽中搖骰子一樣。他要把銀器中的神靈喚醒。神靈可能睡著了。或者遠行了,去闡發先知以利亞含義豐富的反諷了。也許他是在追尋。田芥先生再次把銀器握在手中上下搖晃,大聲地呼喚它。然後又審視了一番。
你這個小東西,你空洞無物,他想到。
罵它,他對自己說,嚇唬它。
「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他低聲說道。
然後怎麼辦呢?把你扔到陰溝裡?對它吹氣,搖晃它,再吹氣。讓我贏得這場遊戲吧。
他笑了起來。在這溫暖的陽光下,他正在做一件愚蠢的事情,成了過路人的景觀。他心虛地四下瞧了瞧,並沒有人看。老人們在打盹,這是他們的消遣方式。
什麼都試過了,他意識到。請求、沉思、威嚇。最後,從哲學的高度加以解釋。還能做什麼呢?
我能不能就坐在這兒等?它拒絕了我。或許還會有機會。可正如 W.S.吉爾伯特[2]所說,這樣的機會不會再來。是這樣嗎?我感覺是。
當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像孩子一樣思考。但是現在,我已經不再是孩子了,因此我得到其他地方去尋找,得用新方法探尋這件東西。
我必須用科學的方法,每一步都用邏輯來推理。系統地運用經典的亞里士多德實驗方法。
他用手摀住右耳,擋住車輛和其他分散注意力的噪聲,把銀器像貝殼一樣緊緊地貼在右耳邊聽。
沒有聲音。沒有類似大海的咆哮。沒有內部血液的流動聲。
那麼,還有什麼感官能理解其中的奧秘?聽覺顯然是沒有用的。田芥先生閉上眼睛,開始摸索銀器表面的每一個地方。觸摸沒有用,他的手指沒有給他帶來任何信息。聞吧。他把銀器放在鼻子邊嗅著。有輕微的金屬氣味,但並不能說明什麼。嘗嘗看。他張開嘴,把三角形的銀器塞進嘴裡,就像往嘴裡塞餅乾一樣。當然,他沒有用牙齒咬。也沒有嘗出什麼意義,只是一件冰冷、生硬、苦澀的東西。
他又把銀器拿出來放在手裡。
最後還是要用眼睛看。五官中等級最高的器官:這是按照古希臘的等級劃分。他把銀器翻來覆去地左看右看。他超快速地轉動眼球,把銀器全方位看了一遍。
我看到了什麼?他問自己。花了這麼長時間耐心費力地研究。在這個物件裡,我找到了什麼有助於我發現真理的線索?
說吧,他對銀器說,吐露出你隱藏的秘密。
它就像一隻被從井底拉上來的青蛙,田芥先生想,被人攥在手中,命令它說出井底到底藏著什麼東西。但是我手裡的這只青蛙一點聲響都沒有。它被扼住了喉嚨,發不出聲音,變成了石頭,或者泥土,或者礦物。無聲無息。又回歸到埋藏它的世界中,變成一個普通生硬的東西。
金屬來自大地,他一邊看一邊想。來自地下,來自最深、最密實的地方。那裡是巨怪的居所,到處是洞穴,漆黑潮濕。那裡是陰界,最黑暗的陰界。屍體和腐爛毀敗的東西都在那兒。還有殘渣糞便。所有死去的東西全都一層一層地滑向那裡,在那裡分解。那是永恆不變的魔鬼世界,是逝去的歲月。
但是在陽光下,三角銀器閃閃發亮。它將光線反射出去。像火一樣,田芥先生想,根本不是什麼潮濕陰暗的東西。一點也不沉重萎靡,而是充滿了勃勃生機。是高層領域的東西,體現了「陽」,體現了上蒼的虛無縹緲。這是藝術作品的特徵。是的,這是一件藝術家的傑作:取自無聲黑暗地下的礦石,經過變形,轉化成來自天上、反射陽光的閃閃發亮的東西。
起死回生。殭屍變成了火一般的藝術品。過去讓位給了未來。
你是哪一個?他問波浪形銀器。是黑暗死寂的「陰」,還是明亮活潑的「陽」?銀質波浪在他掌心起舞歡跳,讓他眼花繚亂。他眯起眼睛,只看到火在舞蹈。
身體陰柔,靈魂陽剛。金和火融為一體,內在和外在融為一體。握在掌中的就是一個微型宇宙。
它代表的是怎樣一個空間呢?垂直上升,直達蒼穹。代表的又是怎樣的時間呢?進入變幻不定的光的世界。是的,這件東西已經吐露出它的精神:光。我的注意力被定格在那裡,無法移動。著了魔似的,不由自主地被這件閃閃發亮的東西迷住了,趕也趕不走。
跟我說說話吧,他對銀器說,既然你已經把我俘虜了。我想聽聽你那來自耀眼的純陽世界的聲音,那個只有在來世才有的聲音。但我無須等待死亡,因為我的精神主導已經離散,在遊蕩中尋找一個新的子宮。所有的天神,不管是慈眉善目的還是令人恐懼的,我都不予理會。還有那些雖然光明,但卻煙霧繚繞的地方,我也會一路而過,不會停留。還有正在交媾的男女,我都不會留意。我已經準備好了。我會毫無畏懼地面對這種純陽。看吧,我毫無懼色。
我能感覺到因果報應的熱風在驅動著我。但是我自巋然不動。我的目標是正確的:面對純陽,我不能退縮,否則就會重新墜入生死循環,永遠不能明白什麼是自在,永遠得不到解脫。空幻世界的帷幔將再次落下,假如我——
光消失了。
他手裡拿著的只是一個愚鈍的銀器。有東西把陽光擋住了。田芥先生抬起頭。
一個身材高大、穿著藍色制服的警察站在他的長凳前,臉上漾著微笑。
「嗯?」田芥先生驚訝地說道。
「剛才我一直在看你玩那個魔術玩具。」警察正要沿著小徑往前走。
「魔術玩具,」田芥先生重複道,「不是魔術玩具。」
「難道不是那種要把它解開的魔術玩具?我兒子有許多這樣的玩具。有些確實很難解開。」那個警察走開了。
田芥先生想,完了。我涅槃的機會被毀了。一去不復返了。給這個原始野蠻的美國白人給干擾了。這個尚未進化的傢伙居然說我在玩幼稚的兒童玩具。
他從長凳上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一定要冷靜。侵略主義者那種聲嘶力竭的下流謾罵,我不屑為之。
一種不可思議的未獲救贖的情感在他胸中激盪。他在公園裡走著,對自己說:不要停下來,繼續前進,在運動中得到淨化。
他來到公園邊上,看到了人行道、卡尼大街和喧囂的來往車輛。他在路邊停住。
沒有人力三輪車。他只好在人行道上步行。人總是得不到需要的東西,這是永恆的真理。
上帝,那是什麼?他停下腳步,吃驚地看著天空中一個怪模怪樣的可怕傢伙。像令人膽顫心驚的過山車道懸在空中,擋住了人們的視線。一個由鋼筋水泥構建的巨型空中建築。
田芥先生轉身問旁邊一個行人。此人面龐清瘦,穿著一身皺巴巴的西服。「那是什麼?」他指著那東西問道。
那人笑了。「很難看,是不是?那是內河碼頭的高速幹道。許多人都認為它大煞風景。」
「我以前怎麼從未見過?」田芥先生說。
「那你真幸運。」說完,那人繼續往前走。
這是一場噩夢,田芥先生想,一定要醒過來。今天的人力三輪車都到哪兒去了?他加快步伐。整個街景霧濛濛、灰沉沉的,儼然是一個死亡的世界。火焰的味道,暗灰色的建築和人行道。刻板的生活節奏。還是沒有三輪車。
「三輪車!」他一邊喊一邊追過去。
絕望。只能選小轎車和公交車了。小轎車像巨大而野蠻的粉碎機,外形完全陌生。他不想看到這些小轎車,眼睛一直盯著前面。它們擾亂了我的視覺,而且用意特別險惡。這種干擾影響了我的空間感。就像突然得了嚴重的散光,眼中的地平線都扭曲了。
一定得緩解一下。前面有家昏暗的小酒館。裡面都是白人,他們在吃晚飯。田芥先生推開旋轉木門。一陣咖啡的味道 角邊的一台古怪的自動唱機播放著喧鬧的音樂。他沒有繼續往裡走,而是朝吧檯走去。所有的凳子都被白人給佔了。田芥先生大喊了一聲。有幾個白人抬起頭。但是沒有人離開自己的位置,沒有人給他讓座,他們只顧埋頭吃飯。
「給我讓座!」田芥先生對坐在第一個位子上的白人大聲喊道,把他的耳朵都快震聾了。
那人放下咖啡杯,說道:「小心點,東條英機。」
田芥先生看了看在座的其他白人,一個個都怒目而視。而且沒有人動彈。
這就是來世的生活,田芥先生想。因果報應的熱風究竟會把我吹向何方?我看到的是怎樣的幻象?人的精神忍受得了這一切嗎?忍受得。《度亡經》已經讓我們有了充分準備:人死之後,都會看一看其他死者,但這些人好像都和我們有深仇大恨。人都是孤立的。走到哪裡都是孤立無援。可怕的人生旅程——磨難和再生的世界,時刻都得面對精神的失落和沮喪。人生的種種幻象。
田芥先生匆忙離開吧檯,走出酒館,店門在他身後旋轉關上。他又一次站在人行道上。我現在在哪裡?反正不在我的世界裡,也不在我的空間和時間裡。
那個銀器讓我迷失了方向。我失去了精神支柱,變得無所依傍。一切努力都到此為止吧,就算是一個永遠的教訓。一個人試圖違背自己的感官知覺——為什麼?是不是這樣就可以沒有方向地四處遊蕩,沒有路標,沒有嚮導?
這是一個半睡半醒的情形。注意力渙散,一種朦朧的狀態佔據了主導。世界似乎呈現出一種具有象徵意味的原始狀態,完全和潛意識裡的東西混淆在一起。典型的由催眠導致的精神恍惚。這種在陰影中滑來滑去的可怕狀態一定得打住,一定得把精神重新集中起來,回到原來以自我為中心的狀態。
田芥先生在口袋裡摸索那個三角銀器。不見了。和公文包一起落在公園的長凳上了。真是災難。
他弓起身子,沿著人行道往回跑。
他在公園小徑上往回跑的時候,在那裡打瞌睡的流浪漢們全都睜開眼睛,吃驚地看著他。看到那條長凳了,他的公文包還靠在上面。但是沒有三角銀器的蹤影。他四處尋找。看到了,滑到草叢裡了,半隱半現。是他一怒之下扔到那裡的。
他又在長凳上坐下來,喘著粗氣。
休息一會之後,他對自己說:再看一看這個銀器。他一邊專注地看著銀器,一邊數數。數到十,或許會有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讓我清醒過來。
這是賦格式的白日夢,簡直荒唐,他意識到。不是頭腦清醒的童真般的單純,而是青少年的胡思亂想。我活該如此。
都是我自己的錯。齊尓丹先生並沒有讓我這樣做,製作三角銀器的工匠們也沒有讓我這樣做。要怪就怪我貪婪。智慧是不能強求的。
他慢慢地大聲數著,然後突然站起來。「真他媽的蠢。」他聲嘶力竭地喊道。
迷霧散了?
他四下看了看。能散的迷霧都散了。這時,人們不禁會認為聖保羅的話入木三分:從昏暗的玻璃看出去,看到的不是比喻,而是一個扭曲變形的物體。從本質上來說,我們的確會扭曲現實:空間和時間是我們在心裡構建出來的。當我們的內心出現搖擺的時候——比如我們的中耳受到嚴重干擾的時候,這樣的情況就會發生。
有時候,我們的意願稀奇古怪,所有的平衡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田芥先生重新坐回長凳上,把三角銀器放進口袋,雙手抱著膝蓋上的公文包。他對自己說,我一定要回去看看那個醜陋的建築——那個人叫它什麼來著?內河碼頭的高速乾道,看它是否真的存在。
但他不敢這麼做。
可是,他想,我也不能乾坐在這兒。我有許多重擔要扛,美國人總喜歡這麼說。有許多工作要做。
真是進退兩難。
兩個中國小男孩吵吵鬧鬧、蹦蹦跳跳地沿小徑往這邊走。一群鴿子飛了起來。男孩們停住了腳步。
田芥先生對他們喊道:「喂,小傢伙。」他把手伸到口袋裡,「過來。」
兩個小孩心存戒備地向他走來。
「這是一角硬幣。」田芥先生把一枚硬幣扔給他們,兩個男孩立刻搶開了。「去卡尼大街看看有沒有三輪車,回來告訴我。」
「等我們回來告訴你的時候,」其中一個小孩問道,「你會再給我們一毛錢嗎?」
「會的,」田芥先生說,「但是要對我說實話。」
兩個小孩沿小徑飛奔而去。
如果還是沒有,田芥先生想,那我最好找一個僻靜的地方自殺算。他抓住公文包。槍還在裡面,了結自己可以毫不費力。
兩個孩子飛跑著回來了。「六輛!」其中一個喊道,「我數了,有六輛。」
「我數有五輛。」另外一個男孩喘著氣說道。
田芥先生說:「你們確定有三輪車?你們看清楚了嗎?有車伕在蹬三輪車?」
「先生,有的。」兩個男孩異口同聲地說道。
田芥先生給每個小孩一枚一毛硬幣。兩個小孩謝過田芥先生,跑開了。
回辦公室去,田芥先生想。他提著公文包站起身來。又要開始禮節性的拜訪,日復一日的瑣碎工作。
他再次走上小徑,朝人行道走去。
「三輪車。」他大聲喊道。
來來往往的車流中出現了一輛三輪車。車伕在路邊停下車,瘦削灰暗的臉上冒著汗珠,胸脯上下起伏。「您好,先生。」
「送我去日本時代大廈。」田芥先生命令道。他上了車,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
三輪車伕吃力地蹬著車,匯入到其他三輪車和小轎車中。
田芥先生到達日本時代大廈的時候,已經快到正午。在大廳裡,他指示接線員幫他接通了樓上的拉姆齊先生。
「我是田芥。」電話接通後,田芥先生說道。
「早上好,先生。接到你的電話我終於放心了。早上沒見到你,我很是擔心。十點鐘的時候,我打電話到你家裡,你妻子說你已經離開家,不知去哪兒了。」
田芥先生問:「辦公室裡的遺骸血跡都清理乾淨了嗎?」
「乾乾淨淨,不留痕跡。」
「真的一點痕跡都沒有?」
「我向你保證,先生。」
田芥先生滿意地掛上電話,去乘電梯。
他上了樓,進了辦公室,四下搜尋了一會兒。凡他看到的地方,沒有一點痕跡,正像拉姆齊保證的那樣。他鬆了一口氣。沒有親眼見到那一幕的人是不會知道這兒發生的事情的。歷史已經被揉進地板上的尼龍地毯裡……
拉姆齊先生在辦公室裡迎接他。「時代大廈上上下下都在誇你勇敢。」拉姆齊先生開口說道,「有一篇文章是這樣描寫的……」看到田芥先生的表情不對,他打住了。
「挑要緊的說。」田芥先生說,「寺夫木將軍怎麼樣了?也就是曾經的矢田部先生。」
「經過周密安排,他秘密乘飛機回日本了。」
「請說一說貝恩斯先生的情況。」
「我不清楚。你不在的時候,他只來過一次,而且是悄悄來的,什麼也沒說。」拉姆齊先生猶豫了一下說道,「可能回德國了。」
「對他來說,去日本是最好的選擇。」田芥先生像是在自言自語。無論如何,寺夫木老將軍的安危才是他們真正關心的。但是這已經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田芥先生想。我自己和我的商會全都無能為力。他們只是在利用我。當然,這也無可厚非。我是他們的——應該怎麼說呢?——他們的幌子。
我是個面具,用來隱藏真實的東西。在我身後,真正的事件在秘密地進行,別人窺探不到。
田芥先生想,有時候,即便作為薄紙板擋在前面,也是很有意義的。這真是奇怪。如果我能抓住這一點,也能有所領悟。假象背後的真正目的,我們是可以探測的。經濟法則告訴我們,沒有什麼東西是全然無用的,哪怕是假象。探測的過程是多麼崇高和偉大。
艾芙萊吉恩小姐走進辦公室,神情焦慮。「田芥先生。電話總台讓我過來的。」
「冷靜點,小姐。」田芥先生說。時間的洪流催促我們不斷向前,他心想。
「先生,德國領事來了。他想和您談談。」她把目光轉向拉姆齊先生,然後又看著田芥先生,臉色慘白。「據說他早些時候來過大廈,但是工作人員知道您——」
田芥先生手一揮,打斷了她的話。「拉姆齊先生,請幫我想想德國領事叫什麼名字。」
「叫胡戈·賴斯男爵,先生。」
「哦,想起來了。」他想,齊尓丹先生沒有回收我的那把槍,顯然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他拎起公文包,離開辦公室,來到走廊上。
走廊上站著一位個頭不高、衣冠楚楚的白人。橘黃色的頭髮剪得很短,腳蹬一雙錚亮的黑色牛津鞋,手裡握著一根纖巧的象牙煙嘴,身材挺拔。一看就知道是他。
「是賴斯先生嗎?」田芥先生問。
那個德國人鞠了一躬。
田芥先生說:「我們一直通過郵件和電話等方式進行公務往來,但是至今未能謀面。」
「見到你十分榮幸。」賴斯先生回答道,一邊朝田芥先生走去,「即便目前的情形讓人心煩,令人憤怒。」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田芥先生說。
賴斯先生皺了皺眉頭。
「對不起。」田芥先生說,「因為你剛才所指的那些事情,我的頭腦曾變得一片混亂。人們常說,泥土做的人總是那麼脆弱。」
「可怕至極,」賴斯先生搖了搖頭,「當我剛——」
田芥先生打斷他的話,說道:「在你長篇大論之前,先聽我說。」
「當然可以。」
「是我親手開槍打死了你們的兩個國家安全警察。」田芥先生說。
「舊金山警察局通知我了。」賴斯先生說,一邊吹散圍繞在他倆周圍的難聞的煙霧,「我在卡尼大街的警察局和停屍房待了好幾個小時,然後又看了你的人給負責調查此案的警官寫的報告。從頭到尾都令人毛骨悚然。」
田芥先生沒有吭聲。
「但是——」賴斯先生說,「說那些歹徒和德國有關係完全是無中生有。就我個人看來,整件事十分荒唐。我認為你做得完全合情合理,田子先生。」
「是田芥。」
「讓我們握握手。」賴斯先生說,一邊伸出手。「讓我們握手言好,把這件事給忘了。不能小題大做,特別是在眼下這個關鍵時刻,任何不明智的渲染都會煽動民眾,這對我們兩國都不利。」
「但罪惡卻刻在了我的靈魂上。」田芥先生說,「賴斯先生,血不像墨水,是永遠洗刷不掉的。」
德國領事一時不知所措。
「我祈求原諒,」田芥先生說,「儘管你給不了我這種寬恕。可能誰也給不了我。我想讀一讀麻薩諸塞州的古聖人古德曼·馬瑟的著名日記。據說他專門講述罪惡和地獄之火這樣的東西。」
德國領事使勁地抽著煙,專注地審視著田芥先生。
「讓我告訴你,」田芥先生說,「你的國家將陷入罪惡滔天和萬劫不復之中。你知道檻卦嗎?我現在代表個人跟你說話,而不是作為日本的官方代表。我心驚膽顫地告訴你:一場前所未有的大屠殺即將開始。可你現在仍為了自己微不足道的個人利益或者個人野心而鉤心鬥角。把作為你對手的國家安全局給愚弄了,是不是?雖然你讓福姆·米爾先生陷入困境——」他說不下去,感到一陣胸悶。小時候就這樣,他想。一對老太婆發火就要犯哮喘。「我身患疾病。」他對賴斯先生說。賴斯已經把一根菸抽完。「許多年來一直不見好轉。自從聽說你們國家的領袖想胡作非為之後,我非常絕望,現在病情愈發嚴重,已經無藥可治。你也是一樣,先生。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用古德曼·馬瑟的話來說就是:懺悔吧!」
德國領事嘶啞地說:「你沒記錯。」他點了點頭,用顫抖的手又點了一支菸。
田芥先生一言不發地站在那兒,想喘口氣。拉姆齊先生從辦公室裡出來,手上拿著一疊表格和文件。他對田芥先生說道:「領事先生在這兒,正好現在有和他相關的公務。」
田芥先生條件反射般地接過遞來的表格。他看了一眼,是20——50表格。德國通過其駐太平洋沿岸國代表,領事胡戈·賴斯男爵,請求引渡現在羈押在舊金山警察局的重犯。是個猶太人,名叫弗蘭克·芬克。根據生效於1960年6月的德國法律,他是德國人,應該由德國司法機關羈押,等等。他又看了一遍表格。
「給你筆,先生。」拉姆齊先生說,「今天和領事相關的公務只有這些。」他把筆遞給田芥先生的時候,鄙夷地看了一眼德國領事。
「不。」田芥先生說。他把20——50表格退還給拉姆齊先生。突然,他又一把把表格搶了回來,在表格的下面飛速寫下:釋放。太平洋沿岸國第一商會。參閱1947年軍事條約。田芥。他把其中一個副本交給德國領事,原本和其餘副本交給拉姆齊先生。「再見,賴斯先生。」他鞠躬說道。
德國領事也鞠了一躬,一眼都沒瞧那份文件。
「以後若有什麼公務,請通過郵件、電話和電報這些中間設備聯繫。」田芥先生說,「不需要當面交涉。」
德國領事說:「你這是讓我對超出我管轄權的事態負責。」
「懦夫。」田芥先生說,「我已無話可說。」
「你這樣辦事,跟現代文明規範背道而馳。」德國領事說,「你讓大家相互仇恨並伺機報復。本來應該公事公辦走走形式,現在卻摻雜了許多個人情感。」他把手上的菸頭往牆角一扔,轉身走開了。
「把你那骯髒的菸頭帶走。」田芥先生有氣無力地說道。但是德國領事已經轉彎不見了身影。「任性的小孩才會這樣。」田芥先生對拉姆齊先生說,「你看到的是令人討厭的孩子氣舉止。」他搖搖晃晃地朝辦公室走去。他的呼吸愈發困難,一陣疼痛延伸到他的左臂。他用一個手掌緊摀住胸口。「哦。」他哼了一聲。他的眼前沒有地毯,只有金星直冒。
幫幫我,拉姆齊,他喊道。但是沒有回應。求求你。他伸出手,東倒西歪。但是什麼也沒有抓住。
田芥先生倒下的時候,抓住了衣服口袋裡齊尓丹先生慫恿他買的那個三角銀器。他想,三角銀器沒能拯救我,沒能幫助我,所有的努力都是徒然。
他跌了下去,手、膝蓋和鼻子著地,趴在了地毯上。拉姆齊先生四處求救。要保持平衡,田芥先生想。
「我只是心臟病犯了。」田芥先生勉強說道。
好幾個人合力把他抬到沙發椅上。「放鬆,先生。」其中一個對他說道。
「請通知我妻子。」田芥先生說道。
不一會兒,他聽到救護車在街道上嗚嗚地叫著。人們奔來奔去,一陣慌亂。一張毯子蓋到他身上,一直蓋到他的腋下。領帶被拿走了,衣領鬆開了。
「現在好一些了。」田芥先生說。他放鬆地躺在那兒,儘量不動彈。他想,事業肯定完了。德國領事無疑會在上層掀起波瀾,抗議我的粗暴無禮。這樣的抗議或許也是合情合理的。無論如何,能做的我都做了。現在,一切都要由東京和德國的派系決定了。無論鬥爭結果如何,都非我力所能及。
我原以為這只是一樁有關塑料的生意,他想,來的只是一個重要的模具銷售員。神諭預測對了,並且給了我暗示,但是——
「把他的襯衫脫了。」一個聲音說道。顯然是大廈裡的醫生。他的語氣不容置疑。田芥先生笑了。語氣就是一切。
田芥先生想,這是否就是答案?人體的奧秘,人體自身的奧秘。現在是時候退出了,或者是時候部分退出了。一個我不得不順從的天意。
神諭最後是怎麼說的?那天,兩個德國國家安全警察一死一傷躺在他的辦公室裡。他詢問的時候,神諭是怎麼回答的?是中孚卦第六十一:內在的真實。卦上是說豬和魚,但豬和魚是最沒有靈性的,這講不通。原來是指我,《易經》說的是我。我永遠都不會完全弄明白。神諭的特點就是這樣。也許現在的情況就是內在的真實?我目前的遭遇就是內在的真實?
我要等下去,要看個究竟。要弄清內在的真實到底指的是哪一個。
或者兩個都是。
那天晚上剛吃完晚飯,一個警官來到弗蘭克·弗林克的牢房,打開門,讓他收拾桌上的東西。
不一會,他就走出了卡尼警察局,來到人行道上。周圍是匆匆來往的行人、大聲吆喝的三輪車車伕、公交車和喇叭按得嘟嘟響的小轎車。天氣寒冷。每幢大樓前面都有一個長長的影子。弗蘭克·弗林克站了一會,然後不由自主地和等在人行橫道區的一群人一起過了馬路。
被抓得稀里糊塗,他想,沒有緣由。現在又放得稀里糊塗。
他們什麼也沒說,只是把一包衣服、皮夾、手錶、眼鏡盒及其他私人物品交還給他,然後又去忙另一件公務:一個上了年紀的醉漢被從馬路上抓了進來。
真是奇蹟,他們居然放了我。完全是僥倖。按理我應該被押上飛往德國的客機,準備受死。
他依然無法相信前後發生的一切,不管是先前被抓,還是現在被釋放。太虛幻了。他踩著被風吹過來的垃圾,走過已經打烊的商店。
新的生命,他想,好像經歷了地獄,獲得重生一般。的確是地獄。
我該謝誰呢?或許應該禱告?
向誰禱告呢?
他走在夜晚繁忙的人行道上,看著格蘭特大街上的霓虹燈廣告和喧鬧的酒吧門口。他對自己說:我真想弄懂這一切。我想弄明白。我得弄明白。
但他知道,他是永遠也不可能弄明白的。
偷著樂吧,他想。然後他一直往前走。
他心裡有個聲音說:回埃德那兒去吧。我得回到那個地下室車間,繼續完成做到一半的工作,用我的雙手製作首飾。用工作取代思考,取代探尋和理解。我要一直忙個不停,一定要把首飾做出來。
他在漸漸暗下來的城市中快速向前走,竭力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他曾經待過的那個固定的、他能夠理解的地方。
弗蘭克·弗林克到那兒的時候,看到埃德·麥卡錫正坐在工作台邊吃晚飯。兩塊三明治、一壺茶、一根香蕉和幾塊餅乾。他站在門口,喘著粗氣。
終於,埃德聽到了他的聲音,轉過身來。「我還以為你死了。」他不緊不慢地嚼著嚥著,然後又咬了一口。
工作台旁邊開著一台小型電熱取暖器。弗蘭克走過去,蹲下身子烘手取暖。
「看到你回來,我很高興。」埃德說。他在弗蘭克的後背上拍了兩下,然後繼續吃他的三明治,沒再說什麼。四下只有電暖器呼呼的風扇聲和埃德的咀嚼聲。
弗蘭克把衣服脫下來放在椅子上,拿起一把半成品銀首飾,走到轉軸前。他把一個拋光輪安裝在轉軸上,然後啟動馬達。他在拋光輪上塗上拋光用的化合物,然後戴上保護眼睛的面罩,坐到一張凳子上,開始一個一個地清除半成品銀器上的氧化皮。
【註釋】
[1]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至五十年代,很多商品的包裝盒頂可以被剪下來作為購買憑證,以換取廣播節目的紀念品。當時十分流行的惠氏牌各類食品就是贊助《傑克·阿姆斯特朗:典型的美國男孩》這個以冒險為題材的廣播節目的。——編者
[2] W.S.吉爾伯特(1836——1911),英國劇作家、詩人。——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