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丹佛逛了許多時尚商店。朱莉安娜想,衣服貴得嚇人,但喬似乎並不在乎,甚至看也不看價格。她挑好東西后,他只管付錢,然後他們再匆匆趕往下一家商店。
朱莉安娜試了很多衣服,斟酌挑選了很長時間,才終於買到了主打服:一件淡藍色的意大利名牌禮服,短泡泡袖,領口開得極低。在一本歐洲時尚雜誌上,她曾看過一個模特穿類似的衣服。這是今年最時髦的款式,花了喬差不多兩百塊錢。
為了搭配這件衣服,她需要買三雙鞋子、更多尼龍襪、好幾頂帽子,還有一隻手工製作的黑色手提包。後來她發現,這件意大利禮服的領口需要配那種露出乳房上半部分的胸罩,所以又買了幾個新胸罩。朱莉安娜在服裝店的大試衣鏡前端詳著自己,覺得穿得過於暴露了,彎腰的時候不太安全。但女售貨員向她保證,新的半罩杯胸罩雖然沒有肩帶,卻很牢靠。
朱莉安娜在試衣間裡凝視著自己,心想,胸罩剛過乳頭一點點,不到一毫米。胸罩也要花不少錢。女售貨員說那是進口的,全手工製作。女售貨員又把運動服拿給她看,包括內褲、運動泳裝和海濱毛巾袍。但喬突然變得焦躁不安,因此他們離開了。
喬把盒子和袋子放進車裡的時候,朱莉安娜問:「我穿上一定很迷人,你說呢?」
「是的,」他若有所思地說,「特別是那件藍禮服。我們去找阿本德森的時候,你就穿那件,明白嗎?」他說「明白嗎」的時候,語氣很凶,好像是在下命令,她覺得很奇怪。
「我穿十四號或十六號大小的衣服。」他們走進下一家服裝店的時候,朱莉安娜說。女售貨員帶著禮貌的微笑,陪他們來到服裝架前。還需要什麼?朱莉安娜拿不定主意。趁現在能買,最好多買一點。她的眼睛立刻把店裡的所有東西都掃了個遍:襯衫、裙子、羊毛衫、便褲、外套。對了,外套。「喬,」她說,「我得買一件長外套。但不要布料的。」
他們最後達成妥協,買了一件德國生產的合成纖維外套,比天然皮毛耐穿,而且要便宜一些。但她不滿意。為了讓自己高興,她開始看珠寶首飾。但都是些廉價的人工珠寶,沒有創意,缺乏想像力。
「我還要買些珠寶,」她對喬解釋說,「至少是耳環。或者胸針也行——配那件藍禮服戴。」她領著他,沿人行道來到一家珠寶店。「還有你的衣服,」她內疚地想起來,「我們還得停下來看看你的衣服。」
朱莉安娜看珠寶的時候,喬進了一家理髮店。當他出來的時候,朱莉安娜吃了一驚。喬不但把頭髮剪到短得不能再短,還把頭髮給染了。她幾乎不認得他了。他現在是一頭金髮。天哪,她瞪大眼睛看著他。為什麼?她想。
喬聳了聳肩,說道:「意大利人我做夠了。」他就這麼簡單地說了一句。後來他們進男裝店給喬買衣服的時候,他閉口不談這事兒。
給他買了一件杜彭牌新型合成纖維西服,版型很好。買了新襪子、新內衣,還買了一雙時尚的尖頭皮鞋。還有什麼?朱莉安娜想。襯衫。領帶。她和售貨員一起挑出兩件帶翻邊袖口的白襯衫、幾條法國生產的領帶和一副銀質袖扣。給喬買好所有的東西,只花了四十分鐘時間。她驚訝地發現,和買自己的衣服相比,這真是太容易了。
朱莉安娜想,他的西服應該改一下。但是喬又開始焦躁不安。他用隨身攜帶的德國鈔票付了賬。還有一樣東西,朱莉安娜想到。一隻新手提包。她和售貨員一起給他挑了一隻黑色鱷魚皮手提包。就這些了。他們離開商店,回到車裡。已經四點半了。購物——至少在喬看來——已經全部結束。
「你不想把腰圍收一點嗎?」喬把車開上丹佛市中心的車道上時,朱莉安娜問他,「我是說你的西服。」
「不想。」他的聲音冷淡粗魯,讓她吃了一驚。
「怎麼了?是不是我買太多了?」我知道是這個原因,她心想,我花太多錢了。「我可以退掉幾條裙子。」
「我們去吃飯吧。」他說道。
「噢,天哪。」她說道,「我想起來忘了買什麼。睡衣。」
喬惡狠狠地瞪著她。
「難道你不想讓我買件新睡衣?」她問道,「那樣我會煥然一新,而且——」
「不想。」他搖搖頭說,「算了吧。找個地方吃飯。」
朱莉安娜堅定地說:「我們先去登記家賓館,換完衣服再去吃飯。」最好是一家豪華賓館,她想,不然一切都毀了。再晚也無所謂。我們還可以問問賓館裡的人丹佛哪兒有好吃的,哪兒有好的夜總會,哪兒可以看到今生難得一見的表演,不是當地的什麼表演明星,而是來自歐洲的大腕,像埃莉諾·佩雷斯和威利·貝克這樣的。我知道這些歐洲大明星會來丹佛表演,因為我看過廣告。差一點的我一概不看。
他們找高檔賓館的時候,朱莉安娜不時地朝旁邊這個男人看上一眼。她想,這個傢伙把頭髮剪短了,染成金黃色,再穿上這身新衣服,根本和先前的他判若兩人。我是否更喜歡現在的他呢?她說不上來。我呢——我也會抽時間把頭髮弄一下。到時我們倆就都換了一個樣。輕輕鬆鬆就換了新形象,或者更確切地說,是金錢讓我們有了新形象。但我必須要做一下頭髮,她心想。
他們在丹佛市中心找到了一家氣派的賓館,有一個穿著制服的門衛專門安排車輛停靠。這正是她想要的賓館。一個侍者——一個成年人,但卻穿著紫紅色的制服——連忙走到他們車前,拎起他們的包裹和行李。他們則兩手空空地登上了鋪著地毯的寬台階,台階上方還有遮陽篷。他們走進鑲著玻璃的紅木大門,來到大廳。
大廳兩旁有一些小店,有花店、禮品店、糖果店、照相館和訂票台。訂票台和電梯處人來人往,還有一些大型盆景。腳下的地毯厚實而柔軟……她能聞到賓館的氣息,能感覺到裡面有很多人在活動。霓虹燈標明了賓館餐廳、雞尾酒吧和小吃店的方向。他們經過大廳的時候,她簡直有點目不暇接。最後,他們終於來到了登記處。
甚至還有一家書店。
喬登記的時候,朱莉安娜和他打了個招呼,然後匆匆來到書店,想看看那裡有沒有《蝗蟲成災》。有,那邊有一堆新的《蝗蟲成災》,旁邊還有一個廣告牌,上面寫著這本書是多麼重要,多麼受大眾歡迎。當然,上面還寫著這在德國統治地區是一本禁書。一個慈祥的中年婦女面帶微笑,過來招呼她。四美元一本,對朱莉安娜來說,這已經很貴了。但她還是從自己新買的手提包裡拿出德國銀行的鈔票付了錢,然後迅速回到喬身邊。
侍者拿著行李,領著他們上了電梯。他們坐到二樓,然後沿著走廊——安靜、溫暖,還鋪著地毯——來到他們訂下的讓人振奮的豪華客房門口。侍者為他們打開房門,把所有東西都拿進房間,調節好窗戶和燈光。喬付了小費,侍者關上門走了。
一切都如同她希望的那樣。
「在去夏延市之前,我們要在丹佛待多久?」朱莉安娜問喬,喬已經開始在床上拆行李。
喬沒有回答。他正忙著整理行李箱裡的東西。
「一天還是兩天?」朱莉安娜邊問邊脫去她的新外套,「你覺得我們可以待三天嗎?」
喬抬起頭說道:「我們今晚就去夏延市。」
剛開始她沒聽明白。等她明白過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朱莉安娜瞪著他。他虎著臉,嘲弄地回瞪著朱莉安娜。因為肌肉繃得太緊,他的臉有點變形,朱莉安娜平生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表情。他彎著腰,一動不動,像是僵在那兒了,手裡滿是從行李箱裡拿出來的衣服。
「我們吃完晚飯就走。」他補充說道。
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穿上那件死貴的藍禮服,」他說,「你喜歡的那件,確實很棒的那件——你明白嗎?」說完他開始解襯衫的扣子。「我要剃下鬍子,沖個舒服的熱水澡。」他的聲音聽上去有點機械,像是從老遠的地方通過話筒傳過來的。他轉過身一顛一顛地朝盥洗室走去。
朱莉安娜費了好大勁才憋出一句:「今天太晚了。」
「不晚。我們五點半左右就能吃完晚飯,最晚六點。我們花兩個小時,或者兩個半小時就能趕到夏延市。只不過才八點半,最多九點吧。我們在這兒給阿本德森打個電話,告訴他我們要去拜訪他,把情況解釋給他聽。這樣會給他留下一個好印象,因為給他打的是長途電話。你這樣說——我們是乘飛機來到西海岸的,今晚剛到丹佛。我們非常崇拜他的作品,打算今晚就開車到夏延市,然後再返回,就是為了有機會——」
朱莉安娜打斷他,問道:「為什麼?」
淚水在她的眼眶裡打轉,她不由自主地將大拇指放在手心握緊,就像她小時候受委屈時那樣。她感到自己的下巴在顫抖。她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我不想今晚去看他。我也不打算去。我一點都不想去,哪怕明天也不想。我只想在這裡觀光,就像你答應過我的那樣。」她說話的時候,恐懼再次出現在她心裡,久久縈繞。那種莫名的恐懼幾乎從未消失過,哪怕和他在一起最快樂的時光也是一樣。這種恐懼從心裡躥上來,主宰了她。她感到恐懼在自己的臉上顫動,發出光芒,他一眼就能看到。
喬說:「我們在夏延市忙完了再趕回來——我們再回到這裡觀光。」他說得有情有理,但說得死氣沉沉,像是在背書。
「不行。」
「穿上那件藍禮服。」他在包裹裡四處翻找,最後在一個大盒子裡找到了那件衣服。他小心地解開包裝帶,不慌不忙地取出衣服,整整齊齊地平放在床上。「好嗎?你會非常靚麗的。聽著,我們去買一瓶高價的蘇格蘭威士忌帶著。那種Vat 69[1]。」
弗蘭克,朱莉安娜在心裡叫道,幫幫我,我不知道自己掉進什麼樣的陷阱裡了。
朱莉安娜回答說:「夏延市要比你想像的遠得多,我看過地圖了。等我們到那兒的時候真的會很晚,差不多要到十一點或者下半夜。」
喬說道:「穿上那件衣服,要不然我就殺了你。」
朱莉安娜閉上眼睛,咯咯地笑了起來。我接受過柔道訓練,她想。那可一點不含糊。現在我們倒要走著瞧。是他殺了我,還是我把他摔個底朝天,讓他成為終生殘廢?但是他和那些突擊隊員一起打過仗,多年前就經歷過這個陣勢。
「我知道你可能會把我摔倒,」喬說道,「不過也可能摔不了。」
「不是把你摔倒,」朱莉安娜說,「而是把你摔成終生殘廢。我肯定辦得到。我在西海岸生活過一段時間。在西雅圖的時候,日本人教我柔道。如果你想去夏延市,你自己去,把我留下。不要逼我。你讓我感到恐懼,我要……」她斷斷續續地說道,「如果你想攻擊我,我會讓你死很慘。」
「噢,快點——穿上那件該死的禮服!這是怎麼了?你一定是瘋了,滿嘴打啊殺的,就是因為我讓你吃完飯和我一起開車去看那個傢伙,他的書你——」
有人敲門。
喬大步走到門口開門。一個穿制服的侍者站在走廊裡說道:「先生,洗燙衣物,您在服務台諮詢過。」
「哦,是的。」說著喬大步走到床邊。他把新買的白襯衫捧起來,拿給侍者。「半小時之內能不能送回來?」
「只要把皺褶熨平了,」侍者邊檢查衣服邊說,「不用洗。我想那應該沒問題,先生。」
喬關門的時候,朱莉安娜說:「你怎麼知道襯衫不熨平不能穿?」
他聳了聳肩,沒有回答。
「我忘了。」朱莉安娜說,「女人是應該知道的……你把衣服從玻璃紙裡拿出來的時候,它們全都皺了。」
「年輕的時候,我經常穿得衣冠楚楚出去玩。」
「你怎麼知道賓館裡有洗燙衣物的服務?我怎麼不知道?你真的把頭髮剪了,染上了顏色?我覺得你的頭髮原本就是金黃色的,先前只不過戴了一個假髮套。對不對?」
他又聳了聳肩。
「你一定是德國國家安全警察,」朱莉安娜說,「假扮成意大利卡車司機。你根本就沒有在北非打過仗,是嗎?是有人派你來刺殺阿本德森的,是嗎?我知道一定是。我真笨。」她感到自己一下子蔫了,枯萎了。
過了一會,喬說:「我當然在北非打過仗。但參加的不是帕爾迪的炮兵部隊,而是勃蘭登堡部隊。」他又補充說,「德國國防軍的突擊隊,滲透進英國的司令部。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區別。我們經歷過許多作戰行動。我去過開羅,贏得了那枚獎章和戰場嘉獎令。是個下士。」
「那隻水筆是武器嗎?」
他沒有回答。
「是一枚炸彈。」她突然意識到,大聲說了出來,「是一種餌雷炸彈,上面有金屬線,人一碰就會爆炸。」
「那不是炸彈,是兩瓦的傳送接收器。我通過無線電和外面聯繫,以防計畫改變,柏林的政局每一天都在變化。」
「在你動手之前,一直和他們保持聯繫,以核實情況,防止意外。」
他點點頭。
「你不是意大利人,你是德國人。」
「瑞士人。」
朱莉安娜說:「我丈夫是猶太人。」
「你的丈夫是誰我不管,我關心的是你穿上那件藍禮服,把自己打扮好,我們好去吃晚飯。把你的頭髮做個髮型,我希望你到理髮店去做。賓館的美容店可能還沒關門。等襯衫的時候我沖個澡,你正好可以趁這個時候去做頭髮。」
「你怎麼殺他?」
喬說:「朱莉安娜,請穿上那件新衣服。我打電話去問問美容店有沒有髮型師。」他朝房間裡的電話走去。
「你要我去幹嗎?」
喬一邊撥電話,一邊說:「我們有一份關於阿本德森的資料,他似乎特別喜歡那種風情萬種的黑皮膚女人,中東或者地中海類型的女人。」
喬和賓館服務員說話的時候,朱莉安娜走到床前躺了下來。她閉上眼睛,用胳膊摀住臉。
「他們有一個髮型師。」喬邊掛電話邊說,「她現在就可以給你做髮型。你下樓到美容店去,在夾樓那邊。」他遞給她一樣東西,朱莉安娜睜開眼,看到一些德國鈔票。「做髮型的錢。」
朱莉安娜說:「請你讓我躺一會兒,好嗎?」
喬用一種特別好奇和關心的眼神看著她。
「如果不是那場大火,西雅圖原本和舊金山是一樣的。有古老的全木結構房屋,也有磚瓦結構房屋,山勢延綿,和舊金山一樣。日本人把它恢復成了戰前的樣子。有一個很大的商業區,住宅、商店,應有盡有,古色古香。西雅圖是一個港口。我是和一個商船海員一起去的。我在西雅圖的時候上了柔道課。教我柔道的是一個矮小的日本老人,叫一雄安實。他穿一件馬甲,打著領帶,胖得像個球,在一幢日本商務樓的高樓層教課。門口掛著一個老式的金字招牌,還有一間等候室,像牙醫診療室一樣。等候室裡放著《國家地理》。」
喬彎下腰,抓住朱莉安娜的手臂,把她拉起來坐好。他扶著她,不讓她倒下去。「怎麼回事?你看上去好像生病了。」他瞪著她的臉龐,打量著她的五官。
「我快死了。」朱莉安娜說。
「你只是一時焦慮。你不是一直都很焦慮嗎?我可以到賓館的藥店給你買瓶鎮靜藥。苯巴比妥怎麼樣?我們今天早上十點吃的早飯,到現在什麼都沒有吃。過一會兒你會好的。我們到阿本德森家的時候,你什麼都不用做,只要站在我邊上就行了。話我來說,你只要在旁邊笑一笑,假裝很有興趣就可以了。拖住他,跟他攀談,不要讓他走開。只要他看到你,我敢肯定他會讓我們進去的,特別是看到你穿那件意大利低胸禮服。我要是他,也會讓你進去的。」
「讓我到盥洗室去一下。」朱莉安娜說,「我要吐——請讓我過去。」她用力掙脫他的雙手。「我要吐了——讓我去。」
喬鬆開手。朱莉安娜穿過房間,走進盥洗室,關上門。
我會成功的,她想。她打開電燈,燈光照得她睜不開眼。她眯起眼睛。我會找到的。在一個藥櫃裡,有一盒免費剃鬚刀,還有肥皂和牙膏。她打開還沒有啟封的刀片盒子,是單刃的,很好。她撕掉包裝紙,藍黑色的刀片嶄新而光滑。
淋浴的水嘩嘩響了起來。朱莉安娜站了進去——天哪,她的衣服還沒脫。糟了,衣服都沾到了身上,水從頭髮上往下滴。她嚇壞了,跌跌撞撞地摸索著往外走。水從長筒襪裡流了出來……她放聲大哭。
喬走進去,看到朱莉安娜站在抽水馬桶旁邊。她已經脫掉了狼狽不堪的濕衣服,光著身子站在那兒。她用一隻手臂撐著身體,倚在那兒歇息。「上帝,」意識到喬過來的時候,朱莉安娜對他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的羊毛套裝全毀了。」她指了指衣服。喬轉身看了看那堆濕漉漉的衣服。
喬顯得很平靜——但是臉色陰沉。他說:「好了,反正你也不穿那件衣服。」他用賓館提供的軟綿綿的白毛巾幫她擦乾,然後把她從盥洗室領出來,重新回到鋪著溫軟地毯的房間。「把內衣穿上——找點衣服穿上。我讓髮型師過來。你現在這個樣子,髮型師只能上來給你做頭髮了。」他又拿起電話,開始撥號。
「你給我買了什麼藥?」喬打完電話時,朱莉安娜問。
「我忘了。我這就打電話給藥店。不,等一等。我這兒有點藥。是他媽寧眠泰爾什麼的。」他匆匆走到行李箱前,開始亂翻一氣。
當他把兩顆黃色的膠囊遞給朱莉安娜時,她問道:「這藥會毀了我嗎?」她哆哆嗦嗦地接過藥。
「什麼?」他的臉抽搐著說。
讓我的下半身腐爛,朱莉安娜想,腹股溝乾硬。「我的意思是——」她戰戰兢兢地說道,「讓我的注意力渙散?」
「不會——這是歐洲化學公司生產的,在德國的時候他們給我的。我睡不著覺的時候,會吃這東西。我給你弄杯水來。」他走開了。
刀片,朱莉安娜想到。我把它吞下去了,正在割我的腸子。真是懲罰啊。嫁給了猶太人,又和德國國家安全局的殺手同居。她又感到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滾燙的眼淚。我造了太多孽。一切都毀了。「我們走吧,」說著她站起身來,「去髮型師那兒。」
「你還沒穿衣服!」他讓她坐下來,想幫她穿上內衣,但沒有成功。「我得把你的髮型弄一下。」他用絕望的聲音說道,「那個女人怎麼還沒來?」
朱莉安娜緩慢而痛苦地說道:「毛髮創造了毛熊,熊光著身子清理污漬。剝皮,但是沒有皮可以掛在鉤子上。鉤子,上帝的鉤子。毛髮,聽見,女人。」藥片在吞噬我。可能是松脂酸。它們混合在一起,是致命的危險。腐蝕性溶劑不停地把我吞噬。
喬低頭盯著她,臉色煞白。他想看透我的心思,朱莉安娜想。想用他的器械讀我的心思,儘管我找不到那個器械。
「那些藥——」她說,「讓人迷惑,讓人糊塗。」
他說:「你還沒吃呢。」喬指著她攥緊的拳頭。她發現藥還在那兒。「你的精神病發作了。」喬說道。他變得沉重,動作緩慢,像一團呆滯的東西。「你病得厲害。我們走不了了。」
「不用醫生,」她說,「我沒事。」她想笑一笑。她注視著他的眼睛,想知道自己有沒有笑出來。他知道我的思維一團混亂。
「我不能帶你去阿本德森家,」他說,「反正現在不能。或許明天你會好起來。看明天能不能去。明天一定得去了。」
「我可以再去一下盥洗室嗎?」
喬點了點頭。他在想問題,幾乎沒聽到她在說什麼。朱莉安娜又回到盥洗室,關上門。她又從藥櫃裡拿了一個刀片,放在右手心裡,再次走出來。
「再見了。」她說道。
她打開通向走廊的門,喬大叫一聲,想奮力撲住她。
她迅速一閃。「太可怕了。」她說道,「他們是犯法。我早該知道。」我早準備好有人要搶錢包。各種各樣的夜賊,我當然有辦法對付。剛才那個賊到哪兒去了?給他的脖子上來一下,過幾招。「讓我過去。」她說道,「別擋我的路,否則要你好看。別小看女人。」朱莉安娜舉起刀片一揮,然後去開門。喬坐在地上,摀住喉嚨的一側,看上去就像被太陽曬傷了皮膚一樣。「再見。」說完,朱莉安娜隨手關上門,來到鋪著地毯的溫暖走廊。
一個身穿白色工作服的女人推著小車,哼著小曲,邊走邊看房間的門牌號。她來到朱莉安娜跟前,一抬頭,驚得目瞪口呆。
「哦,親愛的,」那個女人說道,「你的身材真美。你需要的不光是髮型師——快回房間穿上衣服,不然他們會把你趕出賓館。我的天。」她打開朱莉安娜身後的門。「叫你的男人幫你清醒清醒。我讓服務員給你們送點咖啡。請你趕快回房間。」她把朱莉安娜推進房間,關上房門。小車的聲音逐漸遠去了。
是髮型師,朱莉安娜這才想起來。她看了看自己,真的一絲不掛。這女人說得沒錯。
「喬,」朱莉安娜說,「他們不讓我出去。」她找到床,找到自己的行李箱,把裡面的衣服統統倒出來,內衣、襯衫、裙子……還有一雙低跟皮鞋。「他們讓我回房間。」她說道。她找到一把梳子,飛快地梳了梳頭。「太驚險了。那女人正站在門口,準備敲門。」她站起身,去找穿衣鏡。「這樣好點了吧?」衣櫥門上有面穿衣鏡。她轉過身,扭過頭,踮起腳尖打量自己。「太難為情了。」說著她轉過身去看喬,「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剛才做了些什麼。你給我吃的藥一定有問題。不但沒有一點好轉,反而讓我更加難受。」
喬仍然捂著脖子坐在地上。他說:「聽著。你真厲害。你割斷了我的主動脈,脖子上的動脈。」
朱莉安娜捂著嘴,咯咯地笑了。「噢,上帝——你這人真是異想天開。我的意思是,你說得不對。主動脈明明在胸口上,你說的是頸動脈吧。」
「如果我鬆開手,」喬說道,「兩分鐘內就會血流而死。你明白這一點。所以你快去呼救,找個醫生或者叫輛救護車,明白嗎?你會去嗎?當然會。好吧——打個電話或者叫個人來?」
朱莉安娜想了想,說道:「我會去。」
「很好。」喬說道,「無論如何,幫我叫他們過來。請看在我的分上。」
「你自己去。」
「我沒法把傷口完全堵住。」血從他的指縫裡滲出來,流到了他的手腕上。地上聚了一攤血。「我不敢挪動,只能待在這兒。」
朱莉安娜穿上新衣服,拉上新買的手工真皮包,把拿得動的包裹都帶上了。她尤其沒忘記那個大盒子,因為裡面整整齊齊地放著那件藍色的意大利禮服。她打開房門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喬,說道:「或許我會在前台跟他們說一下。下樓的時候。」
「好吧。」喬說道。
「那就這樣。」朱莉安娜說,「我會跟他們說的。別再到峽谷市找我了,因為我不會回去了。大部分德國鈔票都在我這兒,因此,不管怎樣,我都會很好的。再見。抱歉。」她關上門,拖著行李箱和包裹,飛快地走在走廊上。
在電梯口,一個上了年紀、穿著講究的商人和他的妻子幫了她一把,替她拿著包裹。到樓下大廳,他們把包裹交給了一個侍者。
「謝謝你們。」朱莉安娜對他們說。
侍者提著她的行李箱和包裹穿過大廳,來到大樓前面的人行道上。她找到一個賓館的工作人員。工作人員告訴她怎樣把車開出來。不一會兒,她就來到賓館地下冰冷的水泥車庫裡,站在那兒等服務員把她的車開出來。她從手提包裡翻出各種各樣的零錢,給服務員付了小費,然後開車上了亮著黃燈的斜坡,來到黑漆漆的大街上。街上到處是車和車燈,還有霓虹燈廣告牌。
穿制服的賓館侍者幫她把行李和包裹放到車上,並且善意而鼓勵地衝她笑了笑。因此,她給了他不少小費。根本沒有人試圖阻止她,這讓她感到驚喜。他們甚至連一點懷疑都沒有。估計他們以為喬會付賬,朱莉安娜這樣想,或許他登記的時候已經付過賬了。
當她的車停下來,和其他車一起等綠燈的時候,她想起來忘記告訴前台的人喬還坐在房間的地板上,需要人救治。他還坐在那兒等著,從現在等到死亡,或者等到明天早晨清潔女工去他的房間。我最好回去一趟,她想,或者打個電話,在付費電話亭停一下。
她一邊開車,一邊找地方停下來打電話。太荒唐了,一小時之前,誰曾料到竟是這樣的結局?當我們登記房間的時候,當我們停下來……我們就要穿上新衣服,出去吃晚飯了,說不定還會去一家夜總會。想到這,朱莉安娜不禁又哭了起來。她感覺到眼淚從鼻子上滴下來,滴到了她的襯衫上。太糟了,都是因為我沒有求問神諭。神諭會預料到這一切,並且給我告誡。為什麼我沒有求問呢?我隨時都可以求問一下的,在路上的任何地方,甚至在我們離開之前。她不由自主地痛哭起來。哭聲如同哀號一般,從她的身體中爆發出來,讓她大吃一驚,因為這是她以前從沒有過的。儘管她咬緊牙關,但還是壓抑不了自己的哭聲。哭聲既像吟唱又像悲號,在鼻腔裡此起彼伏。
她停下車,沒熄火,把手放在上衣口袋裡,坐在那兒不停地顫抖。上帝啊,她痛苦地對自己說。好吧,我估計這樣的事情遲早會發生。她下了車,把行李箱從後備箱裡拖出來。她在汽車的後座上打開行李箱,在衣服鞋子堆裡翻了一陣子,找到兩冊黑封面的《易經》。發動機還在響。她就坐在車後座上,藉著從百貨大樓裡投射進來的光線,拋擲落基山脈國的三枚硬幣。我該怎麼做?她問道,請告訴我。
是益卦第四十二,第二爻、第三爻、第四爻和上爻是動爻,因此,變為夬卦第四十三。她急不可耐地瀏覽著相應的卦辭,抓住每一層意思,綜合起來琢磨。天哪,卦上描述的和事實發生的一模一樣——奇蹟再一次出現了。發生過的一切以圖解的方式呈現在她眼前:
承擔某事對人是有利的,
渡過大河對人是有利的。[2]
前進,去完成一件重要的事情,而不是待在這兒。再看爻辭。她尋找著,嘴裡不停地唸著……
十對烏龜無法阻擋。
堅持不懈有好運。
王推薦他給上神。[3]
再看六三爻。看著看著,她感到一陣眩暈。
人因災難而豐富。
心誠則無過。
攜玉璽見殿下。[4]
「殿下」……殿下指的是阿本德森。「玉璽」指的是一本新的《蝗蟲成災》。「災難」——神諭知道她身上發生過的一切,和喬在一起時令人膽顫心驚的際遇。還不知道喬是不是他的真名。她繼續讀六四爻:
心正道中,
見王子,
言聽計從。[5]
我必須到阿本德森家去,即便喬隨後跟來。她貪婪地讀了最後一個動爻—— 上九爻:
無人給他帶來好處,
有人甚至傷害他。
他無恆心。
厄運。[6]
哦,上帝,朱莉安娜想。這是指殺手,蓋世太保的特務——這段爻辭告訴我,喬,或者他的同夥,會趕到那兒殺了阿本德森。她迅速翻到夬卦第四十三。卦辭如下:
須斷然告之於王庭,
如實報凶險。
也須告之於自己的城邦,
訴諸武力無濟於事,
採取措施才是正道。[7]
因此,就算回旅館殺了喬,也無濟於事。真的無濟於事,因為還會有其他人頂上。神諭一再重申,語氣更加強調:趕快去夏延市提醒阿本德森,不管有多危險,我也要去。我必須把真相告訴他。
朱莉安娜合上了書。
她坐回駕駛室,把車倒回馬路上。不一會,她就離開了丹佛的市中心,駛在往北的高速公路上。她把車開到最快,發動機發出怪異刺耳的噪聲,方向盤和座椅都抖動起來,儀表盤上小盒子裡的東西嘎嘎作響。
謝天謝地,多虧托特博士和他建造的高速公路,她對自己說。她穿破黑夜,飛速前進,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前燈和車道線。
因為車胎出了故障,晚上十點的時候,她還沒到夏延市。沒有辦法,只能先把車開下高速,找個地方住一晚再說。
在高速公路的一個出口,她看到前方有一個路標,上面寫著距格里利市五公里。幾分鐘之後,她的車慢慢地行駛在格里利市的大道上。明早再啟程吧,她心想。她看到幾家汽車旅館亮著「有房」的標牌,住宿沒有問題。她想,我今晚要打個電話給阿本德森,告訴他我來了。
她找地方把車停好,然後疲倦地下了車。她鬆了一口氣,終於能伸伸腿了。從早上八點開始,一整天都在路上奔波。沿人行道不遠的地方有一家雜貨店。她把手插進上衣口袋,朝那個方向走過去。她走進一間清靜的電話亭,把門關上。她向接線員諮詢了有關夏延市的情況。
感謝上帝,阿本德森的電話是登記在冊的。她把硬幣投進去,電話通了。
「喂。」那頭立刻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一個精神飽滿、聲音甜美的年輕女人的聲音。這個女人的年紀無疑和朱莉安娜差不多。
「是阿本德森夫人嗎?」朱莉安娜說道,「我找阿本德森先生。」
「請問你是誰?」
朱莉安娜說:「我是他的讀者,從科羅拉多峽谷市開了一整天車過來。我現在在格里利市。本以為今晚能趕到你們那兒,但現在去不了,所以想問一下,我明天可以見他嗎?」
停了一會,阿本德森夫人依然用甜美的聲音說道:「沒錯,現在太晚了。我們睡得很早。你有沒有——特別的理由要見我丈夫?眼下他工作特別忙。」
「我有話對他說。」朱莉安娜說道。她感到自己的聲音乾巴巴的,沒有生氣。她直愣愣地看著電話亭的牆壁,找不到其他話說——她感到腰酸背痛、口乾舌燥,嘴裡還有一股難聞的氣味。她看到電話亭那邊的雜貨店裡,老闆正在汽水櫃前賣奶昔給四個孩子。她也想到那邊去。阿本德森夫人說話的時候,她幾乎沒有在聽。她渴望喝點冰涼新鮮的飲料,再來一塊雞肉色拉三明治。
「阿本德森的工作不定時。」阿本德森夫人輕快地說道,「就算你明天開車過來,我也不能保證你能見到他。他或許要寫一整天東西。但如果你來之前明白了這一點——」
「是的,我明白。」朱莉安娜打斷了她。
「如果方便的話,我知道他是很樂意和你聊上幾分鐘的。」阿本德森夫人繼續說道,「但是,如果碰巧他不能打斷工作和你說話,甚至不能見你一面,請你也別失望。」
「我們讀了他的那本書,非常喜歡。」朱莉安娜說,「現在我身上就有一本。」
「我明白。」阿本德森夫人親切地說道。
「我們在丹佛停了一下,買了點東西,所以耽擱了不少時間。」不是的,朱莉安娜想到。一切都改變了,完全不同了。「聽著,」她說道,「是神諭讓我來夏延市的。」
「噢,天哪。」阿本德森夫人說道。雖然她似乎瞭解神諭,但並沒有把眼下的情形放在心上。
「我把爻辭唸給你聽。」《易經》她隨身帶進了電話亭。她把《易經》豎起來放在電話下面的台板上,使勁地一頁頁翻著。「請等一會兒。」她找到了那一頁,先念了一遍卦辭,然後又把爻辭唸給阿本德森夫人聽。當她唸到上九爻的時候——她聽到阿本德森夫人大叫了一聲。「怎麼了?」朱莉安娜停下來問道。
「請繼續說。」阿本德森夫人說。朱莉安娜覺得她的語氣裡多了分警覺和敏銳。
朱莉安娜讀完第四十三卦卦辭,預示有危險的時候,出現了一陣沉默。阿本德森夫人沒有說話,朱莉安娜也沒有說話。
「好吧,我們明天期待你的到來。」阿本德森夫人終於答應了,「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朱莉安娜·弗林克。」她回答道,「非常謝謝你,阿本德森夫人。」這時,接線員插話進來,說通話時間到了。朱莉安娜只得掛斷電話。她收拾起錢包和《易經》,離開電話亭,朝賣飲料的雜貨店走去。
她點好三明治和可口可樂,正準備坐下來抽支菸放鬆一下的時候,突然驚慌地意識到,她沒有告訴阿本德森夫人關於那個蓋世太保或者安全局警察的事,關於那個她丟在丹佛賓館裡的喬·辛納德拉的事。她簡直不敢相信。我居然忘了!她對自己說。忘得一乾二淨。怎麼會這樣?我真是個笨蛋,一定是病得太厲害,以至於大腦反應遲鈍了。
過了一會兒,她想在錢包裡摸點零錢,再打個電話。當她從凳子上站起來的時候,又轉念一想:算了,今晚不能再給他們打電話了;順其自然吧——現在太晚了。我已經疲憊不堪,他們可能也已經上床睡覺了。
她吃完雞肉色拉三明治,喝完可口可樂,然後就近找了一家旅館,訂了一間房,哆哆嗦嗦地鑽進了被子。
【註釋】
[1] Vat 69是由調酒師威廉·桑德森調製於1882年的蘇格蘭威士忌。當時共調製了一百桶作品,請專品鑑,其中第六十九桶被認為是最好的,Vat 69因此得名。——編者
[2] 《易經》原文:利有攸往,利涉大川。
[3] 《易經》原文:或益之十朋之龜,弗克違,永貞吉。王用享於帝,吉。
[4] 《易經》原文:益之用凶事,無咎。有孚中行,告公用圭。
[5] 《易經》原文:中行,告公從,利用為依遷國。
[6] 《易經》原文:莫益之,或擊之,立心勿恆,凶。
[7] 《易經》原文:揚於王庭,孚號,有厲,告自邑,不利即戎,利有攸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