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姆齊先生說:「田芥先生,這是矢田部先生。」說完,他退到辦公室的角落裡,一位瘦瘦的長者走到前面。
田芥先生伸出手,說道:「見到您我感到十分榮幸,先生。」老人把單薄纖細的手迅速伸進他的手裡。田芥輕輕地握了握,立刻鬆開了。希望沒弄斷什麼吧,他想。他仔細看了看這位老人的臉,覺得賞心悅目。老人的精神是如此堅定飽滿。他神志清醒。顯然是繼承了所有的優秀傳統。一個老人最好的品質都體現在他身上……忽然,他發現眼前這個老人就是寺夫木將軍,日本帝國的前參謀長。
田芥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
「將軍閣下。」他說道。
「第三方在哪兒?」寺夫木將軍問。
「馬上就到。」田芥先生說,「我親自給他的賓館打過電話。」他立刻浮想聯翩,幾乎不知道該怎麼直起身子,於是彎著腰向後退了幾步。
將軍坐了下來。拉姆齊扶著椅子。他顯然還不知道老人的身份,因此舉止中沒有特別的敬重。田芥先生猶猶豫豫地在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坐下。
「我們在路上耽擱了不少時間。」將軍說,「很抱歉,但也無法避免。」
「是的。」田芥先生說。
十分鐘過去了,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對不起,先生。」拉姆齊在一旁侷促不安,終於說道,「我先出去,需要的時候我再過來。」
田芥先生點點頭,拉姆齊離開了。
「要喝茶嗎,寺夫木將軍?」田芥先生問。
「不用,先生。」
「閣下,」田芥先生說,「老實說,我心裡沒底。我感到這次會面事關重大。」
將軍點點頭。
「貝恩斯先生我見過了,」田芥先生說,「並且在寒舍招待過他。他說自己是瑞典人。但是仔細觀察可以看出,他其實是德國的某個上層人士。我這樣說是因為——」
「請繼續。」
「謝謝您,將軍。他對這次會面深感不安,使我推測這次會面一定和德國的政治動盪有關。」田芥先生沒有說出另外一點:他還注意到將軍沒有在約定的時間準時出現。
將軍說:「先生,你在試探,而不是在通報。」他灰色的眼睛裡閃爍著慈父般的光芒,沒有一點惡意。
田芥先生接受了訓斥。「閣下,我在這次會面中出現,是不是只是一個幌子,以遮掩德國偵探的耳目?」
「當然,」將軍說,「我們希望有個幌子。貝恩斯先生是斯德哥爾摩托阿姆實業公司的代表,地道的商人。而我則是信次郎·矢田部。」
田芥先生想,我是田芥,這是貨真價實的。
「毫無疑問,納粹已經盯上了貝恩斯先生。」將軍說。他把兩隻手放在膝蓋上,腰桿挺得筆直……田芥想,他好像用鼻子嗅著遠處牛肉茶的香味似的。「但要戳穿這個幌子,他們必須訴諸法律。這才是真正的目的。幌子不是為了欺騙,而是保證在萬一暴露的情況下,要履行正式的手續。比如你看,如果他們要逮捕貝恩斯先生,就要費一些周折,而不只是單純地把他擊斃。如果沒有這個文字上的幌子,貝恩斯先生出來走動的時候,他們完全是可以這樣做的。」
「我明白了。」田芥先生說。聽上去好像在玩什麼遊戲。但是他們瞭解納粹人的思維方式,因此這應該是有用的。
桌上的內部通話機響了,是拉姆齊的聲音。「先生,貝恩斯先生來了,要不要讓他進去?」
「讓他進來!」田芥先生大聲說道。
門開了,貝恩斯先生出現在眼前。他一身時髦穿著,衣服筆挺合身,神態自若。
寺夫木將軍站起身,面對著他。田芥先生也站了起來。三個人都鞠躬致敬。
「閣下,」貝恩斯先生對將軍說,「我是德國海軍反間諜機關的上校魯道夫·韋格納。正像您所瞭解的那樣,我不代表任何人,也不代表德國政府的任何機關或部門,只代表我自己和一些不願透露姓名的個人。」
寺夫木將軍說:「韋格納先生,我明白你不代表德國官方的任何部門。我也是以非官方的個人身份來這裡的。我以前在日本帝國的軍隊裡擔任職務,因此有機會接觸東京的要員,他們很想聽聽你要說的情況。」
田芥先生想,他們的對話有些古怪。但聽起來還是蠻悅耳的,因為他們的聲音裡有種類似於音樂的特徵,讓人放鬆。
他們坐了下來。
「我不妨直說,」貝恩斯先生說,「我想告訴你們,以及你們可以接觸到的人士,目前德國正在準備實施所謂的蒲公英計畫。」
「是的。」將軍點點頭,看來他已經聽說了此事。但是,田芥先生認為,他似乎很想讓貝恩斯先生繼續講下去。
「蒲公英計畫,」貝恩斯先生說,「首先是在落基山脈國和美國的邊境製造事端。」
將軍點點頭,微微笑了一下。
「美國的軍隊將遭到襲擊,然後他們會越過邊界,予以反擊。如此就會把駐紮在邊境附近的落基山脈國常規部隊拖入戰鬥。關於中西部地區的軍隊佈防,美國軍隊有詳細的地圖。這是第一步。第二步,德國將對衝突發表聲明。一個國防空降兵的自願特遣部隊將被派去幫助美國。但這只是一個藉口。」
「是的。」將軍說道,一邊認真聽著。
「蒲公英計畫的根本目的,」貝恩斯先生說,「是對日本本土進行大規模的核攻擊,而且是突然襲擊。」他沒有繼續往下說。
「目的是把日本皇室、日本國防軍、大部分帝國海軍,以及平民、工業和資源一掃而光,」寺夫木將軍說道,「讓日本的海外資產悉數歸德國所有。」
貝恩斯先生沒有開口。
寺夫木將軍問:「還有什麼情況?」
貝恩斯似乎一時沒想起來什麼。
「蒲公英計畫的具體時間,先生。」寺夫木將軍說。
「因為鮑曼先生的去世,」貝恩斯先生說,「一切都變了。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我現在和反間諜機關失去了聯繫。」
寺夫木將軍馬上說道:「請繼續說下去,韋格納先生。」
「我們建議日本政府介入德國的國內局勢。我來這兒就是為了提出這個建議。德國的某些派系贊成蒲公英計畫,某些派系則持反對意見。我們原希望鮑曼總理去世之後,反對這個計畫的人能夠掌權。」
「但是你在舊金山的時候,」寺夫木將軍說,「鮑曼先生去世了,德國的政治局勢只能任其發展。現在戈培爾博士出任德國總理,政治動盪已經結束。」他停了停。「戈培爾一派怎麼看待這個計畫?」
貝恩斯先生說:「戈培爾博士支持蒲公英計畫。」
田芥先生閉起了眼睛,他們倆都沒有注意到。
「誰反對這個計畫?」寺夫木將軍問。
貝恩斯先生的聲音傳到田芥先生的耳朵裡:「黨衛隊將軍海德里希。」
「我很意外,」寺夫木將軍說,「我表示懷疑。這個消息是否可靠,還是只是你和你的同僚的個人觀點?」
貝恩斯先生說:「東部行政區,也就是現在日本統治的地區,將歸外交部管理,由羅森堡的人負責,他們直接受總理領導。去年,在首腦們的多次會議上,這個問題都曾引起激烈爭議。會議記錄我做了影印。警察部門要求得到東部行政區的管理權,但被拒絕了。他們將負責太空殖民,像火星、月球和金星,都是他們的領地。這樣的權限一旦劃定,警察部門就要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太空計畫上,因此他們反對蒲公英計畫。」
「相互鬥爭,」寺夫木將軍說,「一個派系反對另一個派系,由總理一手導演,這樣他的地位才不會受到威脅。」
「是的,」貝恩斯先生說,「這就是為什麼派我來請求你們干預。現在干預還來得及,因為局面還在變動之中。戈培爾博士要鞏固自己的地位,還需要幾個月的時間。他要分化警察部門,可能會處死海德里希和其他黨衛隊或者國家安全局的首領。一旦成功——」
「是想讓我們支持德國國家安全局?」寺夫木將軍打斷他的話,問道,「德國社會最惡毒的那部分?」
貝恩斯先生說:「是的。」
「天皇陛下——」寺夫木將軍說,「絕對不會容忍這樣的政策。對他來說,國家安全局的黑制服就是死亡的幽靈,整個城堡體系——在他看來,這些都是邪惡的。」
邪惡,田芥先生想。是的,是邪惡。我們要幫助他們奪取權力,來拯救我們自己?這就是我們面臨的荒唐可笑的處境嗎?
我處理不了這樣的窘境,田芥先生在心裡說。人居然要在不辨是非的情況下糊裡糊塗地行事。這樣做是沒有「道」可言的。所有的一切都混淆不清。光明和黑暗,影子和實體,全都混沌一片。
「德國國防軍,」貝恩斯說,「是德國核武器的唯一掌控者。以前國家安全局使用核武器,都是在國防軍的監督之下進行的。鮑曼的總理辦公室從來不讓核武器流入警察部門之手。在蒲公英計畫中,所有行動都將聽從軍隊最高司令部指揮。」
「這一點我瞭解。」寺夫木將軍說。
「國家安全警察比國防軍凶殘,但是權力卻要小得多。我們只能從現實出發,考慮真正的掌權者,而不是考慮我們的用意符不符合道德規範。」
「是的,我們必須面對現實。」田芥先生大聲說道。
貝恩斯先生和寺夫木將軍不約而同地看了他一眼。
寺夫木將軍對貝恩斯先生說:「你有什麼具體建議?我們和太平洋沿岸國這裡的德國國家安全局取得聯繫?直接和他們的頭目談判?我不知道這裡的國家安全局頭目是誰,不過我想,準是個令人討厭的傢伙。」
「這裡的國家安全局什麼也不知道。」貝恩斯先生說,「他們的頭目福姆·米爾是個老資格納粹黨徒,一個飯桶。柏林沒有人會想到向他透露什麼消息,他只負責日常事務。」
「那該怎麼辦?」寺夫木將軍有些惱怒,「找這裡的領事,還是德國駐東京的大使?」
田芥先生想,無論涉及多麼重大的事情,這次會談還是要失敗了。納粹內部的自相殘殺,就像嚴重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大腦一樣混亂不堪。我們沒法理解,我們的思維跟不上。
「一定要處理得巧妙周到。」貝恩斯先生說,「可以通過一系列中間人聯絡。比如在德國以外的某個中立國裡跟海德里希走得近的人。或者某個經常在柏林和東京之間飛來飛去的人士。」
「你心裡有什麼人選?」
「意大利外長齊亞諾伯爵。他全身心地致力於加強國際間的相互理解,是一個睿智、可靠、勇敢的人。但是——他和國家安全局沒什麼聯繫。不過他可以通過德國的某個人取得聯繫,比如某個利益集團,像克虜伯家族或者施派德爾將軍,甚至可以通過某個黨衛軍上層人士聯繫。黨衛軍不會那麼瘋狂,他們更靠近德國的主流社會。」
「你們的機構,反間諜機關——通過你來接近海德里希,看來沒有什麼指望。」
「國家安全警察對我們恨之入骨。二十年來,他們一直企圖煽動納粹黨對我們進行全面清洗。」
「你的個人生命安全是否也受到了他們的嚴重威脅?」寺夫木將軍問,「據我所知,他們在太平洋沿岸國非常活躍。」
「活躍,但是卻很無能。」貝恩斯先生說,「外交部領事館的賴斯是個能幹的傢伙,卻和國家安全局不和。」他聳了聳肩。
寺夫木將軍說:「我想要你的影印材料,把它交給我國政府。還有所有關於蒲公英計畫的材料。另外——」他想了一會說道,「還有所有關於這件事的客觀證明。」
「當然可以。」貝恩斯先生說道。他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個扁扁的銀質香菸盒。「每支香菸都是空的,裡面裝著微型膠卷。」他把香菸盒遞給寺夫木將軍。
「香菸盒怎麼辦?」寺夫木將軍一邊說,一邊仔細看著香菸盒,「看起來很值錢,送人太可惜了。」說著他開始把香菸從往外倒。
貝恩斯先生笑了笑。「香菸盒您也一起帶著。」
「謝謝。」寺夫木將軍也笑了笑,把香菸盒放在上衣口袋裡。
桌上的內部通話機響了。田芥先生按下按鈕。
傳來了拉姆齊的聲音:「先生,樓下大廳裡來了一幫德國國家安全局的人。他們企圖佔領大樓。時代大廈的警衛和他們打起來了。」遠處響起了警笛聲,就在田芥先生辦公室窗外的街道上。「軍警正在往這邊趕,還有舊金山的治安警察。」
「謝謝你,拉姆齊先生。」田芥先生說,「你能毫不慌張地把這個消息報告給我們,很了不起。」貝恩斯先生和寺夫木將軍在一旁聽著,兩人都很沉著。「先生們,」田芥先生對他們說,「不用等這些德國國家安全局的惡棍們到達這層樓,我們就可以把他們解決了,請放心。」田芥先生對拉姆齊說:「切斷電梯電源。」
「好的,田芥先生。」拉姆齊中斷了通話。
田芥先生說:「我們就在這兒等著。」他打開辦公桌的抽屜,取出一個柚木盒子。他打開盒子,拿出一把保存完好的美國1860年內戰時期的柯爾特點四四手槍。這是一件珍貴的藏品。他又拿出一個彈藥盒,裡面有散裝的彈藥、彈頭和雷管。他開始往槍裡裝子彈。貝恩斯先生和寺夫木將軍都瞪大眼睛看著他。
「是我的個人藏品。」田芥先生說,「空閒的時候,我會練習快搶射擊,和別人比著玩。老實說,我總能在時間上略勝別的愛好者一籌,但用槍時缺少幾許謹慎。」他把槍擺好,槍口對著辦公室的門,等待著。
在地下工作間的工作台前,弗蘭克·弗林克坐在轉軸旁邊。他拿著一件銀耳環的半成品,在嘈雜的棉布拋光輪上拋光。紅鐵粉濺到他的眼鏡上,染黑了他的手和指甲。耳環的形狀像個螺旋形的蝸牛殼,因為摩擦變得有些燙手。但是弗林克仍然更加賣力地推著。
「不要拋得太亮。」埃德·麥卡錫說,「只要把上面打亮就行了,下面可以不動。」
弗蘭克·弗林克嘟噥了一聲。
「銀質的東西不要打磨得太亮,這樣會更好賣。」埃德說,「銀器就應該有那種舊舊的樣子。」
市場!弗林克想。
他們目前還什麼都沒賣出去。除了留在美洲手工藝品公司代銷的那批貨,他們的產品至今還無人問津。他們總共已經去了五家零售店。
我們一分錢也沒賺到,弗林克心裡說。我們製作出來的首飾越來越多,都堆在這個工作間裡。
耳環背面的螺旋釘碰到了輪子,從弗林克手中打了出去,撞上拋光擋板,然後落在地上。弗林克關掉了電動機。
「別把這些小部件弄丟了。」麥卡錫拿著焊槍說道。
「老天,只有豌豆大。怎麼抓都抓不牢。」
「好了,把它撿起來吧。」
真倒霉,弗林克想。
「怎麼回事?」看到弗林克沒有動靜,麥卡錫問道。
弗林克說:「我們光投錢,卻沒有回報。」
「還沒有做出來的東西,怎麼賣得出去?」
「我們什麼也賣不出去。」弗林克說,「不管是做出來的,還是沒有做出來的。」
「才問了五家店。那才是滄海一粟。」
「但是趨勢——」弗林克說,「已經擺在那兒了。」
「別開玩笑。」
弗林克說:「我是說真的。」
「你想怎麼樣?」
「我覺得現在該找地方賣廢料了。」
「好吧,」麥卡錫說,「那你退出吧。」
「我退出。」
「我自己一個人做下去。」麥卡錫又把焊槍點著了。
「這些東西怎麼分?」
「不知道。但總會有辦法。」
「我把我的那部分賣給你。」弗林克說。
「不行。」
弗林克算了算。「給我六百塊錢,所有東西都歸你。」
「不行,你拿一半走。」
「一半電動機?」
然後他倆都不吭聲了。
「再去三家店,」麥卡錫說,「然後我們再談。」他放下防護面罩,把一段銅條焊到一隻手鐲上。
弗蘭克·弗林克從工作台前走下來。他找到螺旋形耳釘,把它放進專門盛放半成品首飾的紙板箱裡。「我出去抽根菸。」說著他穿過地下室,上了台階。
一會兒工夫,他來到了外面的人行道上,手裡夾著一支天籟牌香菸。
一切都結束了,他對自己說,不需要神諭告訴我,我也能知道天時怎麼樣。已經能聞到失敗的氣息了。
什麼原因?真的說不上來。或許從理論上來說,我們可以繼續往下做。繼續一家店一家店地跑,還可以到其他城市去。但是——一旦什麼地方出了差錯,不管我們下多少功夫,費多少心機,也無力回天。
我真想知道其中的原因,他想。
但我永遠也不可能知道。
我們本來應該做些什麼呢?不做首飾的話,該做什麼?
我們背時,背「道」。逆流而上,走錯了方向。現在——散夥。破產。
「陰」控制了我們。「陽」離我們而去,跑得無影無蹤。
我們只能認輸。
他站在屋簷下,使勁地抽著手上的大麻煙,木然地看著過往的行人。這時,一個相貌普通的中年白人朝他走過來。
「是弗林克先生嗎?弗蘭克·弗林克?」
「沒錯。」弗林克說。
那人拿出身份證和一份摺疊起來的文件。「我是舊金山警察局的。這是逮捕令。」他抓住了弗林克的胳膊。弗林克被捕了。
「為什麼?」弗林克問。
「詐騙。美洲手工藝品公司的齊爾丹先生。」警察推著弗林克,沿人行道往前走。又來了一個便衣警察,一邊一個夾著弗林克。他們把弗林克朝一輛沒有標誌的警車推過去。
弗林克被塞進車,坐在兩個警察中間。他想,還是順其自然吧。車門砰的一聲關上,警車迅速匯入了車流。車是由第三個警察開的,他穿著制服。這些狗娘養的,我們不得不順從他們。
「你有律師嗎?」一個警察問道。
「沒有。」他回答道。
「到警察局之後,他們會給你一份律師名單,讓你挑個律師。」
「謝謝。」弗林克說。
「你騙來的錢在哪兒?」當他們的車停在卡尼大街警察局的車庫裡時,一個警察問道。
弗林克回答說:「花掉了。」
「花光了?」
弗林克沒有回答。
其中一個警察搖搖頭,笑了。
他們下車的時候,一個警察問道:「你的真名叫芬克?」
弗林克感到一陣恐慌。
「芬克,」警察重複了一遍,「你是猶太人。」他拿出一個灰色的大文件夾。「歐洲難民。」
「我出生在紐約。」弗蘭克·弗林克說。
「你是納粹的逃亡者。」一個警察說,「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
弗蘭克·弗林克掙脫了他們,在車庫裡狂奔。三個警察跟在他後面大聲喊叫。到了門口,他發現一輛警車橫在那裡,裡面坐著穿制服的武裝警察。警察們衝著他笑,其中一個拿著槍走下車,啪的一甩把手銬銬在了弗林克的手腕上。
警察拖著他的手腕——細細的金屬陷進了他的肉裡,鑽進了他的骨頭裡——又領著他返回原地。
「送回德國。」一個警察打量著他。
「我是美國人。」弗蘭克·弗林克說。
「你是猶太人。」警察說。
他被帶上樓的時候,一個警察問:「他會在這裡受到起訴嗎?」
「不會。」另一個警察說,「我們把他扣留在這兒,等德國領事館處理。他們會根據德國法律審判他。」
原來,沒有什麼律師名單。
二十分鐘過去了,田芥先生一直一動不動地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端著槍對著門口。貝恩斯先生在辦公室裡踱來踱去。那位老將軍在一番思考之後拿起電話,接通了日本駐舊金山大使館。但是沒有找到嘉山九芥大使。一位使館工作人員告訴他,大使離開舊金山外出了。
寺夫木將軍又試圖接通東京的越洋電話。
「我會和軍事學院商量。」他對貝恩斯先生解釋說,「他們會和駐紮在我們附近的部隊聯繫。」他好像一點也不慌張。
那我們再過幾個小時就能獲救了,田芥先生想。解救我們的可能是航空母艦上的海軍陸戰隊員,配備重機槍和迫擊炮。
就結果而言,通過官方渠道運作要高效得多……但遺憾的是時間緊迫。我們樓下,德國國家安全局的惡棍們正揮舞著棍棒,毆打我們的文秘和其他員工。
但是他自己卻已無計可施了。
「不知道可不可以聯繫一下德國的領事。」貝恩斯先生說。
田芥先生想像著自己讓艾芙萊吉恩小姐帶著錄音機進來,錄下他對賴斯先生的強烈抗議。
「我可以打電話給賴斯先生,」田芥先生說,「通過另外一條線。」
「趕快。」貝恩斯先生說。
田芥先生仍然握著那把柯爾特點四四收藏手槍。他按下辦公桌上的按鈕,出來一條沒有註冊登記的電話線路,這是專門為機密通訊準備的。
他撥通了德國領事館的電話。
「您好,您找誰?」一個帶著口音的男性工作人員輕快地說道,顯然是個下屬。
田芥先生說:「請賴斯先生接電話。有要事。我是田芥,日本帝國第一商會的最高長官。」他的聲音堅定而嚴肅。
「好的,先生,請等一會。」等了很長一段時間,電話那頭一點聲響都沒有,也沒有掛斷電話的咔嗒聲。田芥先生想,估計這傢伙只是站在電話旁邊,根本沒有去叫。拖延時間,不了了之。典型的日耳曼人的詭計。
寺夫木將軍還在另外一部電話上等著。貝恩斯先生踱著步子。田芥先生對他們說:「估計會一直這樣拖著。」
終於,那個工作人員的聲音又出現了。「對不起,田芥先生,讓您久等。」
「沒關係。」
「領事在開會。但是——」
田芥先生掛斷了電話。
「不用說,白費功夫。」他沮喪地說道。還能打電話給誰?特工組織已經通知了,碼頭區的武裝警察也通知了。打給他們也沒有用。直接打電話給柏林?給德國總理戈培爾?給日本帝國駐納帕的空軍基地,請求他們的空中救援?
「我要打給德國國家安全局頭目福姆·米爾先生。」他大聲說道,「強烈抗議。嚴詞痛斥。」他開始撥號碼。這裡的德國國家安全局登記在舊金山電話簿上的名稱是「漢莎航空公司機場貴重物品守衛隊」。等待接通時,田芥先生說:「歇斯底里地大罵一通。」
「表演得精彩一點。」寺夫木將軍笑著說。
田芥先生的耳邊傳來一個日耳曼人的聲音:「你是誰?」田芥先生想,聽起來比我還要嚴肅。但他還是不想放棄。「快點說。」對方用命令的口吻說道。
田芥先生大聲吼道:「我命令你把你那幫無惡不作的的歹徒和流氓立刻抓起來審判。他們像金髮畜生那樣瘋狂,簡直難以啟齒。小子,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日本帝國政府的顧問田芥。給你五秒鐘時間,否則就不走法律途徑了,你們將面臨海軍陸戰隊突擊隊的猛烈打擊。真是人類文明的恥辱。」
電話那頭,德國國家安全局的那個嘍囉一時語無倫次。
田芥先生向貝恩斯先生眨了眨眼。
「……我們對這事一無所知。」那個嘍囉說道。
「撒謊!」田芥先生大喊一聲,「這樣的話,我們就別無選擇了。」他啪的一聲掛斷電話。「這只是個姿態而已。」他對貝恩斯先生和寺夫木將軍說道,「不管怎樣,這樣做有益無害。即便在德國國家安全局裡面,保不定也會有神經脆弱的傢伙。」
寺夫木將軍剛要開口說話,辦公室門口突然傳來一陣哐啷哐啷的巨響。門被推開了。
兩個粗壯的白人男子出現在門口,手裡都拿著槍,槍上還裝著消音器。他們一眼就認出了貝恩斯先生。
「他在那兒。」其中一個說道。兩人都朝貝恩斯先生走去。
田芥先生瞄準好他的柯爾特點四四收藏手槍,扣動了扳機。一個國家安全警察倒了下去。另一個安全警察急忙調轉無聲手槍的槍口,對準田芥先生開槍還擊。田芥先生沒有聽到槍響,只見一縷白煙從槍口升起,聽到子彈從身邊呼嘯而過。柯爾特手槍每次只能發射一顆子彈。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連續擊發擊錘,打了一槍又一槍。
那個國家安全警察的下巴被打掉了。打碎的骨頭、牙齒和掉下來的血肉在空中飛舞。田芥先生意識到,是打中嘴巴了。現場慘不忍睹,尤其是子彈往上穿的時候。掉了下巴的國家安全警察的眼睛還能動。田芥先生想,他還能看見我。然後那人的眼睛也失去了光澤,跟著丟下槍,發出一陣呼嚕呼嚕的垂死聲,倒了下去。
「噁心。」田芥先生說。
再沒有國家安全警察出現在門口。
「可能結束了。」過了一會兒,寺夫木將軍說道。
田芥先生忙著重裝子彈。要花三分鐘時間才能裝好,真是麻煩。他停下來,按下內部通話機的按鈕。「快叫緊急醫療救護,」他命令道,「這裡的惡棍受了重傷。」
沒有人回答,只有一陣嗡嗡的聲音。
貝恩斯先生彎下腰,撿起德國人的兩把槍,一把遞給了寺夫木將軍,一把自己留著。
「現在讓我們把他們全部撂倒。」田芥先生說,然後又像先前那樣舉著柯爾特點四四手槍坐下,「我們是這間辦公室裡令人生畏的三頭同盟[1]。」
大廳裡傳來了喊叫聲:「德國暴徒立刻投降!」
「已經料理完了,」田芥先生大聲喊道,「都在地上,非死即傷。過來看一看。」
一幫日本時代大廈的僱員小心翼翼地出現了,其中幾個手中拿著大廈裡的防暴設備,斧頭、步槍和催淚彈之流。
「性質惡劣。」田芥先生說,「太平洋沿岸國的薩克拉門托政府可以毫不猶豫地向德國宣戰。」他打開槍栓。「不管怎麼樣,總算結束了。」
「德國人不會承認這件事是他們幹的,」貝恩斯說,「這是他們慣用的伎倆。」他把無聲手槍放在田芥先生的辦公桌上。「這把槍上印著『日本製造』的字樣。」
他不是在說笑,真有這麼回事兒,是把上好的日本打靶用手槍。田芥先生仔細看了看。
「他們也不是德國公民。」貝恩斯先生說,他掏出了那個已經死掉的白人的皮夾,「是太平洋沿岸國公民,住在聖何塞,叫傑克·桑德斯。沒有證據顯示他和德國國家安全局有任何關係。」他把皮夾扔在地上。
「搶劫。」田芥先生說,「動機:我們上了鎖的保險庫。沒有政治原因。太高明了。」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不過,好在德國國家安全局的謀殺或者綁架企圖破產了。至少這第一次是破產了。但他們顯然知道貝恩斯先生是誰,也知道他是來幹什麼的。
「前景——」田芥先生說,「不妙啊。」
他想知道在目前情況下,神諭能否起點作用。或許神諭能夠保護他們。以提供忠告的方式告誡他們,庇護他們。
田芥先生顫顫巍巍地拿出四十九根蓍草,心想,整個局面一片混亂,以人的智慧根本看不清弄不明。只有五千年來的集體智慧才能應對。德國的極權社會是一個畸形生命體,比自然生物要糟糕得多。它是一個毫無意義、毫無目的的大雜燴和混合體。
他想,這裡的德國國家安全局所遵循的政策路線,和柏林首腦們的路線是相對立的。這個混合體的理性在哪裡呢?現在誰才能代表德國?誰又曾經代表過德國?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有時,這些問題還會出現在噩夢中。我們現在就是在分解這樣的噩夢。
神諭能解開這個謎團。即使像納粹德國這樣的怪胎,在神諭面前也會露出原形。
貝恩斯先生看到田芥先生魂不守舍地擺弄一把蓍草,心想,這人受到的刺激真不小。貝恩斯先生想,對於田芥先生來說,他被迫讓兩人死傷,不僅僅是令人恐怖,更主要的是莫名其妙。
怎樣才能讓他心裡好受些呢?他是因為我才開槍的。因此,我應該對那兩條生命負道義上的責任,而且我願意承擔。我是這樣認為的。
寺夫木將軍走到貝恩斯先生旁邊,輕聲說道:「你也看得出來,田芥先生很絕望。他顯然從小就受到佛教的耳濡目染。即便他沒有正式成為佛教徒,佛教對他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佛教是一種愛惜生命的文化,認為所有的生命都是神聖的。」
貝恩斯先生點了點頭。
「過些時候,」寺夫木將軍繼續說,「他會獲得心理平衡的。目前他只是沒有辦法正視和理解這件事。那本書——《易經》,會給他帶來一些幫助,因為《易經》能夠提供一個外部的參照標準。」
「我明白了。」貝恩斯先生說。他想,另一個能幫助他的參照標準是「原罪理論」。不知道他是否聽說過這個理論。我們注定要作惡多端、殘忍暴力。那是我們的宿命,因為我們祖先的罪孽。這是因果報應。
為了讓一個人生,他要讓兩個人死。一個神志清醒、邏輯思維正常的人是怎麼也想不明白的。如何才能理解這個殘酷的現實?像田芥先生這樣心地善良的人可能會被逼瘋。
然而,貝恩斯先生想,問題的關鍵不在當下,也不取決於是我死還是這兩個德國國家安全警察死。問題的關鍵在於未來。將來發生的事情能否證明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是正確的?我們能否拯救千百萬人的生命?能否拯救整個日本?
擺弄著蓍草的田芥先生是不會想到這些的。現在發生的事確實讓他受不了,兩個德國人一死一傷躺在他的辦公室裡。
寺夫木將軍說得對,時間會讓他重新認識這件事。如果他不能做到這一點,或許他會永遠籠罩在精神疾病的陰影裡,再也不敢正眼看人,因為他無法擺脫絕望的焦慮。
其實我們和他沒什麼兩樣,貝恩斯先生想。我們和他面臨同樣的困惑,所以不能給他任何幫助,儘管這令人遺憾。我們只能等待,希望他最終能恢復過來,而不是被壓垮。
【註釋】
[1] 羅馬共和後期,愷撒、龐培和克拉蘇結成同盟,共掌羅馬大權,史稱「前三頭同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