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對於舊金山的德國領事胡戈·賴斯來說,這個特殊日子的第一件公務有點突如其來,且令人心煩。他到辦公室的時候,看到有一個客人已經等在那兒。是個中年男子,身材高大,寬下巴,一張麻臉不以為然地繃著,兩道烏黑的眉毛糾纏在一起。看到賴斯,那人站起身,行了一個納粹黨的黨禮,同時嘴裡小聲說了句「萬歲」。

  賴斯也回了一句「萬歲」,雖然他心裡叫苦不迭,但依然面帶嚴肅認真的微笑。「福姆·米爾先生。真是太意外了。請進。」他打開裡間辦公室的門,心里納悶副領事到哪兒去了,是誰讓這個國家安全局的頭目進來的。不管怎麼樣,這人已經在這兒,也無可奈何了。

  福姆·米爾跟在賴斯先生的後面,兩手放在黑色羊毛大衣的口袋裡。他說:「聽著,男爵。我們已經找到那個反間諜機關的傢伙。那個魯道夫·韋格納。他在我們監視下的一個反間諜機關的老聯絡點出現。」福姆·米爾咯咯笑了起來,露出了他的大金牙。「我們一直尾隨到他的賓館。」

  「很好。」賴斯說。他看到自己的信件放在辦公桌上,心想普費爾德哈弗應該就在附近。顯然是他把辦公室的門鎖上的,為了防止這個國家安全局頭目隨意窺探。

  「這個情況很重要,我已經匯報給了卡爾登勃魯納。絕對緊急。從現在開始,你可能隨時會接到柏林的指示。除非國內的那些飯桶把事情搞砸了。」福姆·米爾一屁股坐在領事的辦公桌上,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卷摺疊起來的文件,費力把它展平。他的嘴唇不停地動著。「冒名貝恩斯。偽裝成瑞典的企業家,或者商人,或者和製造業相關的人士。今天早上八點十分的時候接到日本官員的電話,約定十點二十在日本官員的辦公室會面。我們一直在嘗試監聽他的電話,估計半小時之後就能搞定。他們會向我報告所有情況。」

  「我明白了。」賴斯說。

  「現在,我們可以把這個傢伙抓起來。」福姆·米爾繼續說,「如果我們真的把他抓起來了,自然要乘下一班漢莎航空公司的航班把他遣送回德國。但是日本人或者薩克拉門托政府或許會發出抗議,並且出面阻止。如果他們抗議的話,當然是向你抗議。他們可能會給你施加很大壓力。他們會用卡車把一群特工組織的傢伙運到飛機場。」

  「難道你就不能想辦法避免被他們發現嗎?」

  「太晚了。那傢伙已經在去會面的路上。我們只能在那兒當場把他抓住。衝進去,抓住他,再衝出來。」

  「這樣不好。」賴斯說,「假如那傢伙是和某個日本上層的高級官員見面怎麼辦?最近,舊金山或許來了一名天皇的特使。前兩天我聽說——」

  福姆·米爾打斷了他。「沒關係。他是德國國籍,受德國法律約束。」

  但大家都知道德國法律是怎麼回事,賴斯想。

  「我準備了一個突擊小組,」福姆·米爾繼續說,「五個精幹的傢伙。」他咯咯地笑出聲來。「他們看上去就像拉小提琴的。面容嚴肅,感情深沉。也有點像神學院的學生。他們可以混進去。日本人會以為他們是絃樂四重奏樂隊——」

  「絃樂四重奏樂隊。」賴斯重複了一遍。

  「是的。他們將直接走到大門口——他們的穿著沒有破綻。」

  福姆·米爾打量著這位領事。「穿得跟你差不多。」

  謝謝你的恭維,賴斯想。

  「就在大庭廣眾、光天化日之下,走到這個韋格納面前圍住他。裝作要和他交談,告訴他什麼重要的信息。」福姆·米爾還在絮絮叨叨個沒完,而領事已經開始查看自己的信件。「不用暴力。只須說:『韋格納先生,請和我們走一趟。你明白是怎麼回事。』就在他的脊柱骨間來一針。一注射,上節神經立馬癱瘓。」

  賴斯點點頭。

  「你在聽嗎?」

  「一字不漏。」

  「然後再出來。上車。回到我的辦公室。日本人一定會大吵大鬧。但我們自始至終都彬彬有禮。」福姆·米爾緩緩地站了起來,一邊說,一邊模仿日本人的樣子鞠了個躬。「『福姆·米爾先生,您欺騙我們,真是太卑鄙了。但是再見了,韋格納先生——』」

  「是貝恩斯。」賴斯說,「他不是用這個化名嗎?」

  「貝恩斯。『很遺憾送你回國。下回再聊。』」賴斯桌上的電話響了,福姆·米爾不再嘮叨。「可能是找我的。」他剛想去接電話,賴斯已經搶在前頭,自己拿起電話。

  「我是賴斯。」

  電話那頭是個陌生的聲音。「領事先生,我是位於新斯科舍省的國際電話公司,有柏林來的越洋長途電話找您,是緊急電話。」

  「好,接過來。」賴斯說。

  「請稍等,領事先生。」一陣輕微的刺啦刺啦的聲音。然後是另一個聲音,一個女接線員的聲音:「這裡是總理辦公廳。」

  「對,我是位於新斯科舍省的國際電話公司。打給舊金山德國領事賴斯的電話通了。賴斯先生正在聽電話。」

  「等一會。」等了很長時間。賴斯一邊等,一邊用一隻手繼續翻看信件。福姆·米爾漫不經心地看著他。「領事先生,很抱歉佔用你的時間。」是個男人的聲音。賴斯血管裡的血液立刻凝固了。是個男中音,聲音裡透出修養和從容,賴斯認得這個聲音。「我是戈培爾博士。」

  「您好,總理。」福姆·米爾站在賴斯對面,慢慢咧開嘴笑了起來。咧開的嘴再也沒有合上。

  「海德里希將軍剛才讓我給你打個電話。有一個反間諜機關的特工在舊金山,名叫魯道夫·韋格納。在這個人的問題上,你要全力配合警察機關的工作。沒有時間給你解釋具體細節。一句話,一切聽從他們的指揮。非常感謝。」

  「明白了,總理先生。」賴斯回答說。

  「再見,領事先生。」德國總理掛斷了電話。

  賴斯掛電話的時候,福姆·米爾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我說得沒錯吧?」

  賴斯聳了聳肩。「無可爭議。」

  「那就寫份授權書給我們吧,讓我們可以動用武力把那個韋格納帶回德國。」

  賴斯拿起筆,寫了份授權書,簽上名之後遞給國家安全局的頭目。

  「謝謝你。」福姆·米爾說,「那麼,如果日本當局打電話給你,向你抗議——」

  「他們不一定會這樣做。」

  福姆·米爾的眼睛盯著他。「他們會的。我們抓住那個韋格納十五分鐘之內,他們就會把電話打到這兒來。」他收斂起了搞笑滑稽的舉動。

  「這裡沒有什麼絃樂四重奏小提琴家。」賴斯說。

  福姆·米爾沒有回答。「今天早上我們就能把他逮住。你作好準備。你可以對日本人說他是個同性戀或者偽造證件什麼的。在德國因為重大犯罪遭到通緝。不要對他們說他是因為政治原因被通緝的。你知道,國家法的十之八九日本人是不承認的。」

  「這個我知道。」賴斯說,「我知道該怎麼做。」他因被別人利用而感到惱火。居然爬到我頭上去了,他心說。慣用的伎倆。找總理辦公室。這幫雜種。

  他的手不停地顫抖。竟然接到了戈培爾博士的電話。是因為這個原因手才抖個不停嗎?被權勢嚇壞了?還是出於憤怒,感覺自己被困住了手腳……這幫該死的警察,他想。他們的權力越來越大。他們竟然能夠操縱戈培爾,儼然是他們在統治德國。

  但我能做什麼呢?任何人又能做些什麼呢?

  他想,還是順其自然,和他們合作吧。不能和面前的這個人對著幹。他在德國可能神通廣大,無所不能,包括罷免任何跟他作對的官員。無所不能。

  「我明白了。」賴斯大聲說道,「這件事確實關係重大。你沒有誇大其詞,警察局長先生。顯然,你能否迅速緝拿這個間諜或者叛國者什麼的事關德國的安危。」他從內心裡感到自己是在拍馬屁。

  但是福姆·米爾看上去卻很開心。「謝謝你,領事先生。」

  「或許你拯救了我們大家。」

  福姆·米爾陰下臉說:「可是我們還沒有逮住他。我們一起等消息,希望相關電話馬上就到。」

  「日本人就交給我來對付吧。」賴斯說,「你知道,對付這類事情我有經驗。他們的抗議——」

  「別嘮叨了。」福姆·米爾打斷了他的話頭,「我得思考一些問題。」看得出來,總理辦公室的電話讓他心事重重,他現在也感到了壓力。

  那個傢伙可能會成功逃脫。如此一來,可能會讓你丟掉飯碗,領事胡戈·賴斯想。你的飯碗還有我的飯碗——我們倆或許某一天會流落街頭。你我同樣沒有保障。

  事實上,他想,最好不時地給你製造點小麻煩,拖一拖你的後腿,警察局長先生。作出一些不露痕跡的消極應對。比如,日本人來這兒抗議的時候,我或許可以在無意間透露那個傢伙將要搭乘漢莎航空公司的飛機……除此之外,還可以用言語刺激他們,讓他們更加憤怒。比如在說話時流露出一絲輕蔑的嘲笑——暗示德國對他們的舉動感到好笑,沒把他們這些矮小的黃種人看在眼裡。刺激他們很容易。如果他們憤怒到極點,可能會為這件事直接找到戈培爾。

  有各種各樣的可能性。沒有我的積極配合,國家安全警察是絕無可能把那個傢伙帶出太平洋沿岸國的。如果我能擊中他的要害……

  我討厭被別人騎在頭上,賴斯男爵對自己說。這會讓我坐立不安。我會緊張得睡不好。我若睡不好,就無法工作。所以我要讓柏林糾正這個錯誤。如果這個下流的巴伐利亞惡棍被召回德國,困在某個州的秘密警察局寫案情報告,我才會晚上睡得踏實,白天工作安心。

  問題是,沒有適當的時機。我在想該怎麼辦的時候——

  電話又響了。

  福姆·米爾伸手接過電話,賴斯領事沒有阻攔。「喂。」福姆·米爾對著話筒說道。辦公室裡靜悄悄的。

  已經抓住了?賴斯想。

  但是安全局的頭目把電話遞了過來。「是你的電話。」

  賴斯暗暗鬆了一口氣,接過電話。

  「是某個學校的老師,」福姆·米爾說,「想問問你們能否為他的班級提供一些奧地利風景畫。」

  上午十一點鐘的時候,羅伯特·齊爾丹關上店門,步行出發,朝保羅·香莊良思的辦公室走去。

  正巧,保羅不忙。他熱情地招呼齊爾丹,給他端上茶。

  「我不會耽擱您太久的。」他們開始喝茶的時候,齊爾丹說道。保羅的辦公室雖然面積不大,但室內裝潢簡樸而現代 上只掛了一幅精美的複製畫:牧溪[1]的《虎》,十三世紀晚期的傑作。

  「羅伯特,見到你總是很高興。」保羅說道,但是語氣——在齊爾丹看來——或許有一點冷淡。

  或許這只是他自己的胡思亂想。齊爾丹喝茶的時候,小心地瞄了一眼保羅。保羅看上去很友好。但是——齊爾丹察覺到一點變化。

  「您太太——」齊爾丹說,「或許對我送給她的粗俗禮物感到失望。我可能傷害她了。但正像我把東西給您的時候對您說的,對於那些未經證實的新東西,無法作出恰當的或者最終的評價——至少不該由那些純商業圈的人士作出評價。自然,相對於我來說,您和貝蒂更適合對這種東西作出評價。」

  保羅說:「羅伯特,她並沒有失望。我沒有把禮物轉交給她。」他把手伸進辦公桌,拿出那個白色的小盒子。「這東西並沒離開過我的辦公室。」

  他什麼都明白,齊爾丹想。精明的傢伙。甚至都沒有告訴貝蒂。沒什麼可說的了。現在,齊爾丹想,只要他不對我發火就行了。不要罵我企圖勾引他的太太就好了。

  他可以毀了我,齊爾丹心想。他小心翼翼地繼續喝茶,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噢?」齊爾丹溫和地說,「有意思。」

  保羅打開盒子,拿出那枚飾針,仔細看了起來。他把飾針對著光線,翻過來掉過去地反覆看著。

  「我自作主張地把它拿給生意上的幾個朋友看了。」保羅說,「對於美國文物或者一般的工藝美術品,他們和我有相同的品位。」保羅凝視著齊爾丹。「當然,他們誰也沒有看過類似的東西。正像你說的那樣,這樣的當代工藝品還沒有打出名氣。我想你還對我說過,你是這種產品的唯一代理。」

  「對,是這樣。」齊爾丹說。

  「你想聽聽那些人的反應嗎?」

  齊爾丹鞠了一躬。

  「那些人笑了,」保羅說,「都笑了。」

  齊爾丹沒有吭聲。

  「那天你把東西拿過來給我看的時候,」保羅說,「我在暗地裡也笑了。當然,沒讓你看見,以免你尷尬。你應該也能回想起來,那天我表面上一直含含糊糊的。」

  齊爾丹點點頭。

  保羅一邊仔細看著飾針,一邊繼續說道:「這種反應也很容易理解。這只是一塊金屬,熔化後沒有任何形狀。它什麼東西都不像,也沒有經過任何精心設計,只是一塊無固定形狀的東西。可以這樣說,這東西只有內容,沒有形式。」

  齊爾丹點點頭。

  「但是——」保羅說,「幾天來我一直在仔細研究它,並且不由自主地喜歡上了它。為什麼會這樣?我自己也不禁要問。按照德國心理學測試的說法,我甚至沒有把我的精神投入到這個沒有形狀的東西上。我依然沒有看到它的形狀或者形式。但是它卻體現了幾分『道』的精神。你明白嗎?」他招呼齊爾丹過來。「這件東西給人一種平衡感。整體的張力是穩定的。平靜安寧。也就是說,這件東西能和整個天地和睦相處。它從天地而來,因此有一種內在的平衡。」

  齊爾丹點點頭,看著這件東西。但是保羅仍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

  「這東西里面沒有禪寂,」保羅說,「也不可能有。但是——」他用指甲碰了碰這枚飾針。「羅伯特,這東西里面有悟。」

  「我想您是對的。」齊爾丹說,一邊極力回憶悟是什麼意思。這不是日語詞彙——是漢字。是智慧,他想起來了。或者是領悟的意思。不管怎麼說,這是個褒義詞。

  「這個工藝師的手上有悟,」保羅說,「他讓這種悟流入到這枚飾針裡。可能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只是單純地覺得這枚飾針稱心如意而已。這是一件完美的東西,羅伯特。對著它默想,我們自己也能獲得悟。我們能體會到一種安寧。這種安寧不是來自藝術,而是來自某種神聖的東西。我想起在廣島的一個神龕裡,放著某個中世紀聖人的一塊脛骨,供人瞻仰。但是這是一件工藝品,而那只是一個遺蹟。這件東西活在當下,而那塊脛骨只是存留下來。自從上次你走了以後,我一直在深思默想。我終於領會到了這件東西的價值,這種價值和所謂的歷史價值完全不同。我受到了深深的感動,這點你可以看得出來。」

  「是的。」齊爾丹說。

  「沒有歷史意義,也沒有藝術和審美價值,但是有某種超凡脫俗的價值——真是奇妙。羅伯特,恰恰正是因為這是一件可憐的、不起眼的、愚拙的、看上去沒有任何價值的東西,才讓它擁有了悟。事實上,悟常常存在於最不起眼的地方,存在於基督教所說的『被工匠擯棄的石頭上』。有時我們能在一根舊枴杖,或者路旁一個生鏽的啤酒罐上體驗到悟。但是上述情況中的悟來自觀者自身,是一種宗教體驗。而在這兒,是工藝師把悟融到了這件東西里,而不僅僅是看到東西里本來就有的悟。」保羅抬起頭,「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明白。」齊爾丹說。

  「換句話說,這件東西給我們指出了一個全新的世界。我們不能稱之為藝術,因為它沒有形式,也不能稱之為宗教。它是什麼呢?我一直不停地琢磨這枚飾針,但一直琢磨不透。顯然,我們的語言裡沒有給這件東西命名的詞彙。因此,羅伯特,你是對的,這的確是一件完全嶄新的真品。」

  真品,齊爾丹想。對,當然是真品。這我知道。但是其他的——

  「有了這些體會,」保羅繼續說,「我又把先前那幫生意上的朋友請到這兒來。就像剛才對你講的那樣,我把自己的想法如實地跟他們說了一遍,沒有任何花言巧語。這個問題很重要,因此必須把我的所感所悟告訴大家,無需虛禮客套。我要求大家認真聽。」

  齊爾丹知道,對保羅這樣的日本人來說,把自己的觀點強加給別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結果令人滿意。」保羅說,「他們在我的一再勸說下接受了我的觀點,理解了我給他們描述的那種體會。所以我的辛苦是值得的。做完這件事,我就罷手了。就這些,羅伯特。我累了。「他把飾針放回盒子裡。「我的責任到此為止。我已經盡心盡責了。」他把盒子推給齊爾丹。

  「先生,這是您的。」齊爾丹忐忑地說。眼下的情形是他以前從未經歷過的。一個上層社會的日本人把別人送給他的禮物捧上了天——然後又把它退了回去。齊爾丹感到自己的腿在顫抖。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站在那兒擺弄著自己的袖口,臉漲得通紅。

  保羅平靜地、不留情面地說道:「羅伯特,你必須以更大的勇氣面對現實。」

  齊爾丹臉色蒼白地囁嚅道:「現在我心裡亂七八糟——」

  保羅站起身來,面對著他。「聽著,現在是你的事情了。你是這件東西,還有其他類似東西的唯一代理。還有,你是內行。你自己一個人靜一靜,好好想想,或許可以求問一下《易經》。然後再研究怎樣在你的櫥窗里布置這些展品,還有你的廣告,你的銷售方式。」

  齊爾丹瞠目結舌地看著他。

  「你會找到辦法的。」保羅說,「你必須想辦法讓這些東西被更多人接受。」

  齊爾丹大吃一驚。這個人對我說,我有義務為埃德弗蘭克珠寶定做公司負道義上的責任。這就是日本人神經質般的古怪世界觀:在保羅·香莊良思看來,對於珠寶首飾工藝品,無論在經營上還是精神上,都必須全身心地投入,否則就無法接受。

  最糟糕的是,保羅代表日本核心文化和傳統,當然具有權威性。

  責任,他痛苦地想。一旦承擔起了責任,他的下半輩子就脫不了關係,直到他進墳墓為止。保羅——如願以償,不管怎麼說——已經盡了他的責任。但是齊爾丹的責任,啊,卻是沒完沒了了。

  他們是精神錯亂,齊爾丹心裡說。舉例來說,他們絕不會因為責任而去幫助一個貧民窟裡受傷害的人振作起來。怎麼評價這種責任心呢?這是日本的民族特色。一個民族,你讓它複製一艘英國的驅逐艦,它連驅逐艦上鍋爐的修修補補也複製下來。這樣的民族有這樣的責任心,也就不足為怪了。

  保羅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好在齊尓丹長期養成了習慣,不會輕易流露出自己的真實感情。他臉上的表情溫和沉著,這樣的表情正適闔眼下的情形。他可以感覺到臉上的面具。

  簡直是一場噩夢,齊爾丹想。一場災難。還不如讓保羅以為我在勾引他太太。

  貝蒂。現在她再也沒有機會看到這枚針飾了。他原先的計畫也破產了。悟和情慾水火不容。正如保羅說的,悟是像遺蹟一樣嚴肅而神聖的。

  「我把你的名片給了那些生意上的朋友,每人一張。」保羅說。

  「什麼?」齊爾丹還在想自己的心思。

  「你的商務名片。這樣他們就可以過去找你,看看其他的樣品。」

  「明白了。」齊爾丹說。

  「還有一件事。」保羅說,「有一個朋友希望在他那裡和你詳細地討論這個問題。我把他的名字和地址寫下來了。」保羅把一張摺疊起來的方紙片遞給齊爾丹。「他想讓他生意上的同僚也聽一聽。」保羅補充說,「他是做進出口的,生意做得很大,特別是面向南美的出口,生產收音機、照相機、雙筒望遠鏡和錄音機等等。」

  齊爾丹低下頭,盯著那張紙看。

  「當然,他做的是大批量生意。」保羅說,「一樣東西或許要生產成千上萬件。他的公司下面有許多企業,都設在勞動力低廉的東方,因此生產成本很低。」

  「為什麼他——」齊爾丹剛要開口問。

  保羅說:「像這樣的東西……」他又拿起飾針看了看,然後把它放回盒子裡,合上蓋子,把盒子交還給齊爾丹。「……可以批量生產。用粗金屬或者塑料,在統一的模具裡生產。要多少有多少。」

  過了一會兒,齊爾丹說:「那悟怎麼辦呢?它還會留在這些物件裡嗎?」

  保羅沒有回答。

  「你希望我去見他嗎?」齊爾丹問道。

  「是的。」保羅說。

  「為什麼?」

  「做小飾件。」保羅說。

  齊爾丹目瞪口呆。

  「護身符飾件。那些窮人喜歡佩戴。生產一系列的護身符,銷往整個南美和東方。你知道,大多數人依然相信魔力。符咒、仙水什麼的。有人告訴我說市場很大。」保羅的表情木然,語氣沉悶。

  「聽起來——」齊爾丹不緊不慢地說,「這上面可以掙大錢。」

  保羅點點頭。

  「這是你的想法嗎?」齊爾丹說。

  「不是。」保羅回答,然後便沉默不語。

  是你老闆的主意,齊爾丹想。你把這件東西給你的上司看,這位上司認識那位進出口商。你的上司——或者你上面某個有權勢的人,有錢又有勢——是他聯繫了那位進出口商。

  所以你把東西退給了我,齊爾丹想。你不想參與其中。但你對我瞭如指掌。我會找到這個地方,會見這個商人。我沒有選擇,不得不去。我會把首飾的設計授權給他,或者按照一定的提成賣給他。我和他之間達成某種交易。

  顯然,這和你沒有任何關係。完全沒有。阻止我或者說服我不要這麼做不是你的風格。

  「你有機會——」保羅說,「發大財。」他依然淡然地望著前方。

  「這個主意在我看來有些怪異。」齊爾丹說,「把這樣的藝術品做成護身符,簡直不可思議。」

  「因為這不是你的本行。你是專門收集有品位的藝術精品的。我自己也一樣。那些馬上要到你店裡拜訪的人,那些我提到過的人,都和你一樣。」

  齊爾丹問:「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辦?」

  「不要低估了這位令人尊敬的進出口商人的判斷。他很有洞察力。你和我——我們對那些愚昧的大眾一無所知。他們可以從模具裡生產出來的千篇一律的掛飾獲得樂趣,而我們卻不可以。我們認為,值得我們擁有的東西必須是獨一無二的,至少是稀有的,只配少數人擁有。當然,還要是真品,不能是仿製品或者複製品。」保羅的目光越過齊爾丹,凝神地看著遠處,「不是那種成千上萬大批量生產的東西。」

  齊爾丹心裡疑惑。他是否已經料到有些店裡,比如我自己的店裡,出售的某些歷史文物(更別說他自己的許多收藏品)是贋品?他的話音裡似乎透露出這一點。他似乎在用一種諷刺的口吻告訴我:他的真實意思和他所說的恰恰相反。模棱兩可,在解釋卦象的時候常常會遇到這樣的難題……正像人們說的,這就是東方人的思維特點。

  齊爾丹想,他實際上說的是:你是什麼人,齊爾丹?是神諭中所說的「下賤倒霉的人」,還是「鴻運當頭的人」呢?現在你必須作出決定。你可以選擇其中之一,但不能兩個都選。現在是選擇的時刻。

  鴻運當頭的人該走什麼路呢?羅伯特·齊爾丹問自己。或者說在保羅·香莊良思看來,該走什麼路。我要面對的不是受神啟發的千年智慧——《易經》,而是一個凡人的觀點——一個年輕的日本商人的觀點。

  但要瞭解他的真正想法是需要訣竅的。這就是保羅所說的悟。眼下我悟到的是:不管我個人喜歡什麼,現實都掌握在這個商人手裡。這個現實和我的初衷截然相反。我們必須適應,就像神諭說的那樣。

  畢竟我的店裡還在銷售原創工藝品,賣給鑑賞家們,比如保羅的那些朋友。

  「你的內心很矛盾。」保羅說,「在目前情況下,最好讓你單獨待著。」他開始往門口走。

  「我已經決定了。」

  保羅的眼睛一亮。

  齊爾丹鞠了一躬,說道:「我聽從您的建議,現在就去拜訪那位商人。」他拿起那張寫著地址的紙片。

  奇怪得很,保羅看上去並不高興。他只是嘟噥了一聲,又坐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他們自始至終都在掩飾自己的感情,齊爾丹想。

  「謝謝您對我生意上的幫助。」齊爾丹一邊說,一邊準備離開,「可能的話,將來某一天我會報答您的。我不會忘了您。」

  但是保羅依然沒有什麼反應。齊爾丹想,我們常說日本人難以捉摸,這話太對了。

  保羅把他送到門口,似乎在沉思什麼問題。猛然間,他脫口說道:「這枚飾針是美國工匠用手工做的,對吧?是他們自己的勞動成果?」

  「是的,從最初的設計到最後的打磨都是如此。」

  「先生,這些工匠們會同意嗎?也許他們對自己的產品另有想法。」

  「我敢保證他們會同意的。」齊爾丹說。這個問題在他看來無足輕重。

  「沒錯,」保羅說,「我想也是。」

  羅伯特·齊爾丹感覺到保羅的語氣有些異樣。他馬上覺察到保羅的話語中有種似有似無的特別強調。這個念頭在齊爾丹的腦子裡一閃而過。他已經確切無疑地解開了這個疑團——他明白了。

  很顯然,在他眼前上演的這一幕是對美國人辛勤勞動的無情否定。人心險惡,但願上帝不讓這樣的事發生。但是他已經吞下了魚鉤、魚線和魚墜。讓我進入迷宮,然後一步步把我領到最後的結論:美國的手工藝品毫無價值,只能用作廉價的護身符模子。這就是日本人的統治方法,不是粗野的,而是巧妙的、別出心裁的,還有就是無處不在的狡猾。

  上帝!和他們相比,我們就是野蠻人,齊爾丹想。面對日本人這種無情推理,我們簡直就是傻瓜。保羅沒有說——沒有告訴我——我們的藝術毫無價值。他讓我替他說出這句話。最具諷刺意味的是,他還反過來為我說出這句話感到遺憾。當他從我口中聽到真相的時候,還微微地擺出文明人的難過姿態。

  他把我擊垮了,齊爾丹幾乎要大聲地喊出來——還好他極力控制住了自己,把話壓在了心裡。和從前一樣,他把這個想法藏在心裡,只有他自己明白。侮辱我和我的民族,我卻束手無策。沒辦法雪恥;我們戰敗了。我們的失敗和這次我個人的失敗一樣,都稀里糊塗、莫名其妙,失敗了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們的進化要再上一級台階,才能理解其中的奧妙。

  日本人更適合統治,難道還需要更多證據嗎?他想要笑,可能是為了表示讚賞。是的,他想,我現在的感受就像人們聽到一則精選的趣聞。我以後會回想這件事,慢慢地品味,甚至還會講給別人聽。但是講給誰聽呢?問題就在這兒。這些東西是隱私,沒法和別人講。

  保羅辦公室的角落裡有一個廢紙簍。把它扔進去!羅伯特·齊爾丹對自己說,把這件粗笨的東西,這件帶有悟的首飾扔進去。

  我能這樣做嗎?把它扔掉?當著保羅的面結束目前的局面?

  他緊攥著這件首飾,發現自己不能把它一扔了之。絕對不能——假如你還想要面對你的日本同胞的話。

  該死的日本人,我就是不能擺脫他們的影響,就是不能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所有的自然情感都被碾碎了……保羅審視著他,什麼話也不需要說。他只要站在眼前就足夠了。他讓我的意識束手就擒,然後從我手上的這件東西開始,穿一根無形的繩索,沿著我的雙臂,直到我的靈魂,把我捆得結結實實。

  估計是因為我在他們中間生活得太久了。現在想逃跑,重新回歸白人和白人的生活方式,為時已晚。

  羅伯特·齊爾丹說:「保羅——」他感覺到自己想要逃避,同時又覺得這種想法令人厭惡,所以說出來的話沙啞低沉,沒有節奏,沒有語調。

  「怎麼啦,羅伯特?」

  「保羅,我……覺得……受到了侮辱。」

  一陣天旋地轉。

  「為什麼會這樣,羅伯特?」他的語氣中帶著關切,但卻是冷眼旁觀。一副於己無關的樣子。

  「保羅,等一等。」齊爾丹摩挲著那件小首飾,因為手心出汗,首飾變得很滑溜。「我——為這件首飾感到驕傲。不用再考慮什麼廉價的護身符了。我不幹。」

  眼前這個日本年輕人是怎麼想的,他還是沒搞明白,只是看到他的耳朵在聽,眼神在留意。

  「但還是要謝謝您。」羅伯特·齊爾丹說。

  保羅鞠了一躬。羅伯特·齊爾丹也鞠了一躬。

  「那些製作這件首飾的人,」齊爾丹說,「是藝術家,是美國人民的驕傲。我也為他們感到驕傲。因此,把它們變成廉價護身符是對我們的侮辱,我請您道歉。」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令人尷尬。

  保羅打量著他,一隻眉毛微微抬了抬,薄薄的雙唇抽動了一下。想笑?

  「我要求您道歉。」齊爾丹說。到此為止了。他只能做到這一步。他就這樣等著。

  沒有動靜。

  齊爾丹想,我快要撐不住了。

  保羅說:「我傲慢無禮、強人所難,請原諒。」他伸出手。

  「沒關係。」羅伯特·齊爾丹說。他們握了握手。

  齊爾丹這才恢復了內心的平靜。他知道自己已經渡過了難關。現在全都結束了。上帝保佑,上帝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出現了。換了另外的情況——可能就沒那麼幸運了。我還敢再試試這樣的好運嗎?恐怕不行。

  他感到一陣沮喪,彷彿剛見天日,看到自己無牽無掛,可這好景況卻又轉瞬即逝。

  生命是短暫的,他想。藝術,或者其他非生命的東西,卻是長久的。現在我站在這裡,但不會永遠站在這裡。他拿起小首飾盒,把埃德弗蘭克公司的首飾放進自己的口袋裡。

  【註釋】

  [1] 中國四川人,生卒年月不詳,是宋末元初時期的畫僧。——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