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恩斯先生度過了難熬的兩個星期。他待在賓館的房間裡,每天中午給商會打電話,詢問那位老先生來了沒有。答案永遠是一成不變的「沒來」。田芥先生的聲音一天天變得冷漠和敷衍。貝恩斯先生準備打第十六次電話。他想,他們遲早會告訴我田芥先生出去了。那就意味著他不想再接我的電話。事情很可能會那樣發展。
發生了什麼事情?矢田部先生到哪兒去了?
他想到了一個很好的理由。因為馬丁·鮑曼的死訊立刻在東京引起了驚慌,所以毫無疑問,矢田部先生本來已經在前往舊金山的路上,過一兩天就到,但這時卻正好接到新的指示,讓他馬上返回本土作進一步磋商。
時運不好,貝恩斯想。甚至可能是災難性的。
但他只能待在原地,待在舊金山,依然想方設法地安排他專程來舊金山參加的會面。從柏林到這兒,乘漢莎航空公司的火箭助推飛機只要四十五分鐘,但現在卻……我們就生活在這樣一個不可思議的時代。我們想到什麼地方就到什麼地方,甚至可以去其他星球。但去幹什麼呢?我就這樣日復一日地坐在這兒,士氣日漸消沉,希望日漸喪失,陷入到一種無休無止的空虛無聊之中。而其他人都在忙碌著。他們沒有坐在那兒絕望地等待。
貝恩斯先生打開午間版日本《時報》,再次看了看上面的大標題。
戈培爾博士被任命為帝國總理
納粹黨委員會解決領導人問題的方案出人意料。戈培爾博士的廣播講話一錘定音。柏林民眾歡呼雀躍。正式聲明即將發表。戈林可能會代替海德里希,上任國家安全部長。
他把整篇文章又讀了一遍,然後把報紙放在一邊,撥通商會的電話。
「我是貝恩斯先生。田芥先生在嗎?」
「等一會,先生。」
等了很長時間。
「我是田芥先生。」
貝恩斯先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道:「我們都對目前的情況感到沮喪,請原諒,先生——」
「啊。是貝恩斯先生。」
「先生,你對我的熱情款待,我無比感激。將來有一天,你會理解我為什麼要把我們的會談拖到那位老先生到來之後進行——」
「遺憾得很,他還沒有到。」
貝恩斯閉上眼睛。「或許是因為昨天——」
「恐怕不是,先生。」完全是客套話,「請原諒,貝恩斯先生。我有事情要忙。」
「再見,先生。」
咔嗒一聲。今天,田芥先生甚至連再見都沒說就掛斷了電話。貝恩斯也無奈地掛上電話。
我得採取行動,不能再等了。
他的上司一再告誡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和這裡的反間諜機關人員聯繫。他只能等待,直到想辦法和日本軍方代表取得聯繫。和日本軍方代表會談,然後返回柏林。但是沒有人事先預料到鮑曼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死。因此——
原先的命令要為更加實際的判斷所取代。在目前情況下,他只有依靠自己的判斷,因為沒有其他人可以商量。
在太平洋沿岸國,至少有十個反間諜機關人員在活動,其中幾個——也可能是全部——是當地的德國國家安全局和他們的頭目福姆·米爾知道的。幾年前,他和福姆·米爾在納粹黨的一次會議上見過一面。這個人在警察系統的名聲不太好,因為在1943年,正是他阻止了英國人和捷克人謀殺海德里希的計畫。因此可以這樣說,是他救了屠夫海德里希,幫他撿了一條命。不管怎麼說,從那以後,福姆·米爾在國家安全局內平步青雲。他不單純是一名警察官僚。
事實上,他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人物。
即便柏林的反間諜機關和東京的特工組織採取了預防措施,德國國家安全局仍有可能獲悉這次在舊金山第一商會的碰面。但是這裡畢竟是日本的管轄範圍。國家安全局無法干涉。但只要德國主犯一踏上德國領土,國家安全警察就可以將他逮捕——在目前情況下,主犯就是他自己。但是目前,他們對日本主犯或者這次會面仍然無計可施。
至少貝恩斯希望如此。
有沒有可能國家安全局已經成功在中途扣留了那位日本老先生?從東京到舊金山的路途遙遠,對一位年事已高、身體虛弱且乘不了飛機的老先生來說更是如此。
我要做的,貝恩斯知道,就是從我的上級那兒瞭解矢田部先生還來不來。他們肯定知道。如果國家安全局扣留了他,或者東京政府把他召回去了——他們也會知道。
如果國家安全局有辦法找到那位老先生,貝恩斯心裡明白,他們就一定能找到我。
但即便情況如此糟糕,也不是毫無希望。在妙喜賓館的房間裡一天天等待的時候,貝恩斯先生想到了一個主意。
把我知道的信息告訴田芥先生總比我空手回柏林來得好。這樣至少還有一線希望,最終這個信息肯定會傳到某個相關人士耳中。但是田芥先生只能耳聽,這個辦法的問題就在這裡。最好的情況是田芥先生聽進去了,把它記在腦子裡,然後立刻假稱公務回日本本土一趟。到了本土,矢田部先生就可以參與決策。他既能耳聽——又能口說。
不管怎樣,這也比束手無策好。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如果從頭再來,花數月時間費盡心機、小心翼翼地安排德國某個派系和日本某個派系聯絡,那麼……
貝恩斯先生心裡清楚,當田芥先生發現如此重要的任務突然落到他肩上的時候,無疑會大吃一驚。遠非他想像的什麼噴射鑄模……
他很可能會神經崩潰。要麼把消息洩露給他周圍的人,要麼打算退縮,謊稱他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回事。甚至對他自己,他也不願承認聽說過這回事。也許他根本就不信任我。我一開口,他就站起身,鞠個躬,然後告退。
魯莽。他也可能這樣認為。他會覺得自己不該聽到這樣的事情。
太容易了,貝恩斯先生想。對田芥先生來說,推掉這件事真是易如反掌。他想,我要是也能推掉就好了。
但是,田芥先生最終也會無法脫身。我們倆並沒有什麼不同。這個信息從我嘴裡說出,以語言的形式呈現,他可以選擇閉耳不聽。但是一旦語言變成了現實,情況就不是這樣了。如果我能把這個道理給他講清楚就好了,或者給任何我最後告訴他這個信息的人講清楚——
貝恩斯離開賓館的房間,乘電梯來到樓下大廳。他來到人行道上,讓門衛給他叫了輛三輪車。然後他就上路去市場街,中國車伕用力地蹬著車。
「那邊。」當他認出他要找的標誌時,對三輪車伕說,「把車停在路邊。」
三輪車在路邊的消防龍頭旁停下。貝恩斯先生付了車錢,把車伕打發走。似乎沒有人跟蹤。貝恩斯先生沿著人行道往前走,過了一會兒,和其他幾個顧客一起走進了富家百貨大樓。
到處都是購物的人群。櫃檯一個接著一個。女售貨員大都是白人,偶爾會看到幾個日本人——他們是商廈經理。商廈裡人聲鼎沸。
亂摸了一陣之後,貝恩斯先生找到了男裝部。他在褲架旁停下,仔細打量那些褲子。不一會兒,一個年輕的白人售貨員過來招呼他。
貝恩斯說:「我是來找一條我昨天看過的深棕色羊毛褲。」他直視著售貨員的眼睛,「上次跟我說話的不是你。他身材略高一點,留著紅色八字鬍,偏瘦。他的上衣上掛著名字:拉里。」
這位售貨員說:「他剛出去吃午飯,很快就會回來。」
「我去試試這條褲子。」貝恩斯說著從衣架上拿了一條褲子。
「當然可以,先生。」那個售貨員指了指一間空著的試衣間,然後去招呼別的顧客了。
貝恩斯先生進了試衣間,關上門。裡面有兩張椅子,他在其中一張上坐下,等著。
幾分鐘過後,有人敲門。試衣間的門開了,一個中年日本男子走進來。「您是外國人,先生?」他對貝恩斯先生說,「我可不可以核實一下您的身份?讓我看一看您的證件。」他關上門。
貝恩斯先生拿出錢包。那個日本人接過錢包,坐下來檢查裡面的證件。看到一張女孩的照片,他停住了。「太漂亮了。」
「是我的女兒。瑪莎。」
「我也有一個女兒,也叫瑪莎,」那個日本人說,「現在在芝加哥學鋼琴。」
「我女兒,」貝恩斯先生說,「快要出嫁了。」
日本人把錢包還給貝恩斯先生,期待他說些什麼。
貝恩斯說:「我到這兒已經兩個星期了,矢田部先生還沒有出現。我想知道他還來不來。如果不來,我該怎麼辦?」
「你明天中午再來。」日本人說著站了起來,貝恩斯先生也站了起來。「再見。」
「再見。」貝恩斯說。他走出試衣間,把那條褲子放回衣架,離開了富家百貨大樓。
沒花多長時間,在市中心繁忙的人行道上和其他行人走在一起的時候,他這樣想。到時候那個日本人真能得到消息嗎?聯繫柏林,轉達我的問題,還要編碼和解碼——每一個環節都能做到?
顯然他是能夠做到的。
要是早一點聯繫這個特工就好了。這樣我就用不著那麼擔心和焦慮了。似乎沒什麼重大風險,看上去一切都很順利。而且只用了五六分鐘。
貝恩斯一邊往前走,一邊看著商店櫥窗裡的東西。現在他感覺好多了。不一會兒,他看到了夜總會卡巴萊歌舞表演的宣傳照,照片上滿是蒼蠅的糞斑。上面的人赤身裸體,乳房像充了一半氣的排球垂掛下來。他覺得啼笑皆非,信步往前走。市場街上人來人往,為各種各樣的事情忙碌著。
至少他最終作了努力。
如釋重負!
朱莉安娜舒服地靠在車門上讀著書。喬在她旁邊開著車。他嘴裡叼著一支菸,一隻手輕輕地搭在方向盤上。駕駛技術很老練。他們從峽谷市出發,已經走了很長一段距離。
汽車廣播裡播放著傷感多情的民謠,一般在露天啤酒棚裡放的那種音樂。一個手風琴樂隊演奏著無數波爾卡舞曲或肖蒂什輪舞曲中的一首。朱莉安娜從來就分不清這兩種舞曲。
「矯揉造作。」舞曲結束的時候喬說道,「聽著,我是個音樂行家。我可以告訴你誰才是偉大的指揮家。或許你已經不記得他了。阿圖羅·托斯卡尼尼。」
「不記得了。」朱莉安娜回答說,還在埋頭看書。
「他是意大利人。但是因為政治立場不同,戰後納粹不允許他繼續指揮。他現在已經死了。我不喜歡那個馮·卡拉揚,紐約愛樂樂隊的常任指揮。但我和我的工友只能去聽他的音樂會。作為意大利人,我喜歡什麼——你一猜就知道了。」他看了朱莉安娜一眼。「你喜歡這本書嗎?」他問道。
「精彩極了。」
「我喜歡威爾地和普契尼。但在紐約,我們只能聽到喧鬧的虛張聲勢的瓦格納和奧爾夫。每星期還要去麥迪遜廣場公園,看美國納粹黨組織的粗俗的戲劇表演,彩旗飄揚,鑼鼓喧天,火焰閃爍。哥特部落的歷史或者其他文化垃圾,通過吟唱而不是敘述表現出來,就是為了讓人相信這是『藝術』。你有沒有見過戰前的紐約?」
「見過。」朱莉安娜回答說,還沉浸在那本書中。
「那時紐約不就有第一流的劇院嗎?我聽說是有的。現在,戲劇和電影產業一樣,都屬於柏林的一個企業聯盟。在我來到紐約之後的十三年裡,那兒從未推出過任何新創作的好音樂或者戲劇,只有——」
「讓我把這本書讀完吧。」朱莉安娜說。
「書刊出版業也一樣,」喬仍然沒有住口,「全都由慕尼黑的企業聯盟操縱。紐約所做的只是印刷,就是一個大印刷廠 ——但在戰前,紐約是世界出版中心,這是我聽說的。」
朱莉安娜用手指堵住耳朵,隔絕他的聲音,聚精會神地看著攤在腿上的書。她已經看到《蝗蟲成災》裡描寫神奇的電視那一章,書裡的描寫深深吸引了她,特別是把便宜的小電視送給非洲和亞洲民族的那一部分。
……只有美國人的技術和批量生產體系——在底特律、芝加哥和克利夫蘭這些神奇的地方——才能創造這樣的奇蹟,把無數操作簡單、質量優良、廉價到只有一元錢(中國貨幣單位)的電視元器件送到東方的每一個村莊和落後地區。村裡的年輕人——他們通常都很瘦削——興高采烈地把這些元器件組裝起來。他們都渴望擁有慷慨的美國人送給他們的微型電視機。電視機裡有一個內置電源,比一塊磚頭大不了多少。微型電視機組裝好以後,就可以接收信號了。能夠接收到什麼信號呢?蹲在電視機前,村裡的年輕人——經常還有老年人——看到了文字和說明。首先要學會識字,然後才能談其他東西。比如怎樣挖一口深井,怎樣深耕,怎樣淨化水,怎樣治病。美國人造衛星在頭頂上旋轉著,把信號傳送到世界各地……傳送給東方所有焦急期盼著的人們。
「你是一頁一頁讀的嗎?」喬問,「還是跳著讀的?」
她說:「這本書太精彩了。作者讓我們美國人把糧食和教育送到所有亞洲人,千千萬萬的亞洲人那裡。」
「是全球範圍的福利工作。」喬說。
「是的。這要歸功於特格韋爾領導的新經濟政策。他們提高了民眾的生活水平——聽著。」朱莉安娜大聲地讀給喬聽:
……中國怎麼樣?中國嚮往並仰望著西方。中國人民度過了戰爭歲月,進入到和平年代,進入到重建年代。但對中國來說,還談不上重建,因為那片廣闊無垠的平原好像還沉睡在古老的美夢中。醒過來。是的,中國這個巨人最終得完全清醒,面對這個現代世界,面對噴氣式飛機和原子能,面對高速公路和工廠?,面對現代醫藥。喚醒這個巨人的一聲霹雷會從哪裡來呢?這聲霹雷只能來自美國。到1950年,美國的技術人員、工程師、醫生和農學家如同新的生命形式一樣,進入中國的每一個省份,每一個——
喬打斷朱莉安娜說:「你知道這個作者是怎麼寫的,對嗎?他吸收了納粹的精華,比如托特組織和在斯佩爾領導下所取得的經濟成就。他把這一切都歸功於誰呢?歸功於新經濟政策。與此同時,他把納粹的糟粕丟在一邊,比如黨衛隊、種族滅絕和種族隔離。這簡直就是一個烏托邦社會。如果盟國取得勝利,你覺得新經濟政策能夠振興經濟,取得這些社會福利方面的進步嗎?當然不能。作者說的是某種形式的國家工聯主義,是某種公司國家制度,就像我們在墨索里尼的領導下發展起來的那種政府形式。作者說你將會吸取其中的精華,而糟粕則——」
「讓我讀下去。」朱莉安娜厲聲說道。
喬聳了聳肩。但他的確不再嘮叨了。朱莉安娜繼續往下讀,但是沒有讀出聲音。
……這些市場,中國難以估量的市場,讓底特律和芝加哥的工廠不停地運轉。那張大嘴永遠也填不滿。即使再過一百年,也不可能讓那些人擁有足夠的卡車、磚頭、鋼錠、衣服、打字機、豌豆罐頭、收音機和滴鼻劑。到1960年,美國工人的生活水平位居世界第一。這要歸功於他們在對東方的商業貿易中所採用的美其名曰「最惠國待遇」的條例。美國不再佔領日本,而且從未佔領中國;但是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是:廣東、東京和上海這些地方都不從英國進口,而是從美國進口。每做成一筆交易,巴爾的摩、舊金山和亞特蘭大的工人們就會更富裕一點。
在白宮的政策設計者,那些有遠見的人看來,他們差不多完全實現了自己的目標。世界人民終於結束了千年的苦難:飢餓、瘟疫、戰爭和無知。人們即將發射探測火箭飛船,小心翼翼地駛向茫茫太空。在大英帝國,相應的措施也讓社會經濟得到了發展,讓印度、緬甸、非洲和中東地區的民眾獲得了同樣的解放。魯爾、曼徹斯特和薩爾的工廠?,以及巴庫的石油,巧妙而高效地協調運轉。歐洲人民沐浴在……
「我覺得統治世界的應該是他們。」朱莉安娜停下來說,「他們總是最棒的。那些英國人。」
喬沒有接她的話,雖然她在等他的回應。然後她又繼續往下讀。
……拿破崙的夢想變成了現實:在理性的基礎上,實現了不同民族的統一。自羅馬帝國崩潰以來,這些民族一直紛爭不息,各自為政,因而削弱了歐洲大陸的整體力量。這也是查理曼大帝的夢想:統一的基督教國家,不但國家內部安享和平,而且與均衡的世界和睦共處。但是——還有一個地方讓人頭痛心煩。
新加坡。
這個馬來人的國家有著龐大的華人人口,他們大都是工商階層人士。這些節儉勤勞的資產階級發現,在美國的統治下,政府能夠公正平等地對待所謂的「本土人」。但是在英國統治下,膚色較深種族的人不允許進入國家俱樂部、賓館或豪華餐廳。和過去一樣,他們仍然被限制在火車和汽車的某個指定區域內——比這更糟糕的是,他們在每座城市的居住區還得由英國人挑選指定。這些「本土人」在茶餘飯後的閒談和閱讀報紙的過程中注意到,美國早在1950年就已經解決了黑人問題。白人和黑人在一起居住,在一起工作,在同一個地方用餐,甚至在美國南部也是如此。二戰讓種族歧視成為歷史……
「這有什麼問題嗎?」朱莉安娜問喬。
他咕噥了一聲,眼睛看著前方的路。
「告訴我書中後來發生了什麼?」朱莉安娜問,「我肯定看不完整本書。我們馬上就要到丹佛了。美國和英國有沒有打起來,其中一方成為世界的主宰?」
喬立馬說道:「在某些方面,這是一本好書。作者敘述詳盡。美國擁有整個太平洋地區,和現在的東亞共榮圈差不多大小。美國和英國瓜分了蘇聯。這個局面持續了大約十年。然後就有了衝突——這是不可避免的。」
「為什麼不可避免?」
「因為人性如此。」喬補充道,「心態如此。多疑,恐懼,貪婪。丘吉爾認為,美國通過迎合龐大的華人人口,削弱了英國在南亞的統治。這些華人當然是親美的。英國開始建立——」喬咧嘴向她笑了笑——「他們稱之為『羈押保護區』的地方。換句話說,就是集中營。關押了成千上萬被疑謀逆的華人。這些華人被指控犯有顛覆罪和煽動罪。丘吉爾是如此——」
「你的意思是說他還在掌權?那時他是不是有九十歲了?」
喬說:「這正是英國體制優於美國的地方。每隔八年,美國就要趕走自己的總統,不管這位總統是多麼稱職——但是丘吉爾一直待在首相寶座上。特格韋爾總統卸任以後,美國就再沒出現過像丘吉爾那樣的總統。都是些平庸無能之輩。年紀越大,就越是固執和獨斷——我是說丘吉爾。到1960年,他幾乎變成了一個中亞地區的舊軍閥。沒有人敢對他說不。他已經在位二十年了。」
「天哪。」朱莉安娜說道。她匆匆把書翻到最後一章,想看看喬說得究竟對不對。
「我同意作者的看法。」喬說,「丘吉爾在二戰中是一位傑出的領袖。如果他們一直讓他當首相,他們現在的日子就會好過得多。這一點我可以肯定。一個國家的好壞取決於這個國家的領導,這就是納粹人所說的領袖原理。他們說得對。即便是這個阿本德森,也得正視這一點。當然,美國在戰勝日本以後,經濟得以蓬勃發展,因為他們從日本人手裡搶得了巨大的亞洲市場。但這遠遠不夠,因為缺少精神層面的東西。英國同樣也沒有精神層面的東西。兩國都是富豪統治,由富人當政。如果他們贏得二戰,他們一心想的就只有賺錢變富,我是說那些上層階級。阿本德森,他想錯了。根本就不會有什麼社會改革,或者什麼公共福利計畫——那些盎格魯——撒克遜的財閥們是不會允許這樣做的。」
朱莉安娜想,他說話的方式像個忠實的法西斯主義者。
喬似乎從朱莉安娜的表情上看出了她的心思。他放慢車速,轉過頭來,一邊看著她,一邊瞄著前面的車輛。「聽著,我不是知識分子——法西斯主義不需要知識分子。需要的是行動。實踐出真知。我們的公司國家制度需要我們理解社會動力——理解歷史。明白嗎?讓我告訴你吧。朱莉安娜,我知道。」他用懇切的語氣,或者說近乎懇求的語氣說道,「這些腐爛的老牌帝國都由金錢控制,英國、法國、美國,全都一樣。儘管美國實際上只是一個雜交的野種,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帝國,但它更加唯錢是從。這些國家沒有靈魂,自然也就沒有前途。不會有什麼發展。納粹就是一群大街上的地痞流氓,我承認。你說我說得有沒有道理,對不對?」
她苦笑了一下。他又要開車又要講話,露出了意大利人的習氣。
「看阿本德森寫的,就好像美國或者英國哪一方獲勝非常重要。胡說八道!根本不值一讀,根本不顧歷史。這兩個國家完全是半斤八兩。你有沒有讀過領袖墨索里尼的著作?令人鼓舞。他為人獨具魅力,文章也別具一格。他把每一個事件背後的真相解釋得清清楚楚。戰爭真正的根源是舊勢力和新事物之間的矛盾。金錢——這也是納粹錯誤地把猶太問題拖入戰爭的原因——和大眾精神的矛盾,納粹稱之為民眾。」
朱莉安娜想,和墨索里尼說的一樣。一模一樣。
「納粹的地痞流氓是一個悲劇。」他超過一輛慢速行駛的卡車之後,繼續說道,「但變化對失敗者來說總是殘酷的。不用大驚小怪。看看以往的革命就知道了,像法國大革命,或者克倫威爾對愛爾蘭的鎮壓。日耳曼人的氣質裡有太多的哲學思辨,還有太多的戲劇傾向。你看那些集會。一個真正的法西斯主義者是從不會侃侃而談的。他們只做不說——像我一樣。對嗎?」
朱莉安娜笑著說:「老天,你一直像連珠炮似的說個沒完。」
喬激動地大聲說道:「我在給你解釋法西斯主義者的行為理論!」
朱莉安娜沒法回答,只覺得好笑。
但坐在她身旁的這個人並不覺得好笑。他怒視著朱莉安娜,臉漲得通紅。他的額頭上暴起青筋,身體開始顫抖。他又開始用手指前後撓他的頭皮,什麼話也不說,乾瞪著朱莉安娜。
「別對我發火。」朱莉安娜說。
有一瞬間,她覺得他要揍她。他把手臂收了回去……但隨後他嘟噥了一聲,又伸出手,打開了車裡的收音機。
他們繼續向前行駛。收音機裡播放著管弦音樂,恬靜閒適。朱莉安娜又想集中注意力看書。
「你說得對。」過了好一會兒,喬說道。
「什麼說得對?」
「為當領袖,兩個帝國你爭我奪像小丑。難怪我們從戰爭中一無所獲。」
朱莉安娜拍了拍他的手臂。
「一切都是非不明,朱莉安娜。」喬說,「沒有什麼是絕對的或者確定的。對不對?」
「也許是。」朱莉安娜心不在焉地說,想繼續看她的書。
「最後英國勝了。」喬指了指書說,「你不用麻煩自己看了。美國江河日下,英國繼續挑釁,繼續干涉,繼續擴張,繼續事事出頭。好了,把書放在一邊吧。」
「我希望我們在丹佛玩得開心。」她說著合上書,「你需要休息。我也希望你多休息。」如果你不休息,朱莉安娜想,你就會爆裂成無數碎片,就像噴泉一樣。然後我該怎麼辦呢?我怎麼回去呢?難道直接丟下你不管?
我想玩得開心,你答應過我,她想。我不想被人欺騙。我在生活中上過很多當,上過很多人的當。
「我們肯定會玩得開心。」喬說。「聽著,」他用怪異的表情打量著她,「你把那本《蝗蟲成災》太當回事了。我想知道——你認為一個暢銷書作家,比如像阿本德森這樣的作家……會有人給他寫信嗎?我敢說一定有很多人寫信給他,誇讚他這本書,甚至還會有人登門拜訪。」
朱莉安娜立刻明白了。「喬——只要再開一百英里,我們就可以到那兒了!」
他的眼神發亮,對她笑了笑,又開心起來,不再憤怒和煩惱。
「我們一定能到那兒!」朱莉安娜說,「你開車技術那麼好——到阿本德森那裡費不了多少事,是嗎?」
過了一陣,喬說:「但我想,名人是不會輕而易舉讓人拜訪的。想要拜訪他的人或許還不少。」
「為什麼不試一試呢,喬——」朱莉安娜抓著他的肩膀,激動地抱住他,「大不了他閉門不見。求求你了。」
喬仔細想了想,說:「我們先去購物,買點新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給他留下一個好印象,這一點很重要。或許還可以在夏延租輛新車。我相信這些你能做到。」
「當然。」朱莉安娜說,「你得把頭髮理一理。讓我給你挑幾件新衣服,求你了,喬。我過去一直給弗蘭克挑衣服。男人自己買不好衣服。」
「你的著裝品位很好,」喬說,又把頭轉向前方,悶悶不樂地看著車外,「在其他方面也一樣。你最好給他打個電話。跟他聯繫一下。」
「我要把頭髮做一下。」朱莉安娜說。
「好。」
「走到他家門口,按響他家的門鈴,我一點也不會膽怯。」朱莉安娜說,「我的意思是,人只活一次,為什麼要自己嚇唬自己呢?他和我們普通人沒什麼兩樣。當他聽說有人大老遠地開車過來,就是想告訴他非常喜歡他的書,或許會高興得要命。我們還可以請他在書上籤名。在書的內頁籤名。他們常常這樣做,不是嗎?我們最好去買一本新書。這本已經髒得不成樣子,不好看。」
「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喬說,「由你決定所有的細節。我知道你能做得很好。漂亮的女人總是讓人著迷。阿本德森看到你這麼美麗動人,一定會為你敞開大門。但是聽著,你可別耍花招。」
「你是什麼意思?」
「你要對他說我們是夫妻。我不想你和他攪和在一起——你明白這一點。那太可怕。會毀了所有人的生活。他讓你拜訪他,你卻這樣報答他,太諷刺了。所以你要小心,朱莉安娜。」
「你可以和他討論討論,」朱莉安娜說,「關於意大利背叛軸心國而戰敗的那部分,再把你對我說的跟他講一講。」
喬點了點頭。「當然。我們可以探討所有話題。」
他們飛快地向前駛去。
第二天清晨,太平洋沿岸國時間七點鐘,信介·田芥先生起床,朝盥洗室走去。然後他改變了主意,直接去求問神諭。
他在客廳的地板上盤腿而坐,開始擺弄那四十九根蓍草。他深深地感到他所問的問題刻不容緩,所以麻利地擺弄著蓍草,直到六爻都出現在他面前。
大吃一驚。是損卦第四十一。
神是以警醒的形式出現的。雷電交加。劇烈聲響——他不由自主地用手摀住耳朵。哈哈!呵呵!空中的霹靂讓他瞠目結舌、膽怯畏縮。虎嘯龍吟,神現身了!
這是什麼意思?他朝客廳四下看了看。來了——什麼?他連忙站起身,氣喘吁吁地等待著。
什麼也沒有。只有怦怦的心跳、呼吸和所有的生理過程,包括由間腦控制的面對危機時的條件反射方式:腎上腺素分泌、心跳增速、脈搏加快、腺體噴湧、咽喉哽咽、眼球凸出、腹瀉等等。還有嘔吐和性功能壓抑。
但是什麼也看不到。身體什麼也做不了。跑?身體已為恐慌性逃跑作好全部準備。但是跑到哪兒去?為什麼要跑?田芥先生自問。沒有任何線索。因此沒法跑。這是現代文明人的困境。身體已經調動起來,但是危險卻隱藏不見。
他走到盥洗室,在臉上塗上肥皂沫,準備刮臉。
電話鈴響了。
「真嚇人。」他放下刮鬍刀,大聲說道,「一定要作好準備。」他迅速從盥洗室出來,重新回到客廳。「我準備好了。」說著他拿起話筒,「我是田芥。」他的聲音又尖又細,他清了清嗓音。
安靜了一陣。然後,一個細弱、乾澀、沙啞的聲音,就像遠處傳來的枯葉聲,說道:「先生,我是信次郎·矢田部。我已經到舊金山了。」
「第一商會歡迎您,」田芥先生說道,「真是太高興了。您身體怎麼樣?旅途愉快嗎?」
「不錯,田芥先生。我什麼時候可以見你?」
「很快。半小時之後。」田芥先生瞄了一眼臥室裡的鐘,想看看幾點了。「還有一個第三方:貝恩斯先生。我得和他聯繫一下。可能會推遲一點,但是——」
「兩小時之後怎麼樣,先生?」矢田部先生說。
「好的。」田芥先生說道,鞠了一躬。
「在日本時代大廈你的辦公室。」
田芥先生又鞠了一躬。
咔嗒。矢田部先生已經掛斷了電話。
這下貝恩斯先生可以高興了,田芥先生想。就像點了一盤鯰魚拌鮭魚絲那樣高興,尾巴肥美的那種。他拿起電話,迅速撥通妙喜賓館的號碼。
「煎熬到頭了。」當電話那頭傳來貝恩斯先生睡意朦朧的聲音時,田芥先生說道。
登時,電話那頭的聲音睡意全消。「他來了?」
「到我的辦公室,」田芥先生說,「十點二十。再見。」田芥先生掛斷電話,跑回盥洗室把臉刮完。沒有時間吃早飯了。到辦公室之後,讓拉姆齊先生去忙活這事。我們三個可以一起享受一頓早餐——他一邊刮鬍子,一邊計畫著這頓美味的早餐。
貝恩斯先生穿著睡衣,站在電話旁揉著前額,思考著。我沒撐住,跑去聯繫了那個特工,真遺憾,他想。假如我再等一天……
但是或許並沒有造成什麼麻煩。約好今天還要去百貨大樓。假如我不去,會怎麼樣?會引起連鎖反應,反間諜機關會以為我被謀殺了什麼的。會想辦法來找我。
這些都不重要,因為他來了。終於來了。等待結束了。
貝恩斯匆匆走到盥洗室,準備刮鬍子。
他想,我敢肯定田芥先生會在第一時間認出他來。我們現在可以丟掉「矢田部先生」這個偽裝了。事實上,所有的偽裝,所有的藉口,都可以丟掉了。
一刮完鬍子,貝恩斯先生就去沖澡。當水嘩嘩響起的時候,他放聲高唱:
有人騎馬暮色中,
經過黑夜和狂風。
這是父親
和他的孩童。
現在,德國國家安全局採取任何措施都為時已晚,貝恩斯想。即便他們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也無關緊要。因此我可以不用再擔心了,至少不用再為那件小事擔心,對我自己的膚色耿耿於懷。
但其餘的一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