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謝斌拎著衣服,險些被撞上的門夾到手。
他被唬得後退兩步,瞄了眼跟著自己,仍舊低著頭,用三個手機不停聊微信的童菲,輕聲問:「這兩個到底有沒有戲?」
童菲琢磨了會兒,悄聲回:「我家這個是真把你家那個當親人,可這也是基礎啊,近水樓台。可你家那位呢太強勢了,就會強迫不准交男朋友,強迫吃飯,強迫見面,我家這個又不是天生受虐狂……你多給他接點愛情片,說不定能好點。」
「他討厭吻戲,你讓我怎麼接愛情片,就算接人鬼戀都要吻戲。」
「……」
謝斌又嘀咕:「我能出錢讓她臨時陪著檢邊林嗎?」
童菲:「滾吧,過分了啊。」
謝斌:「就是陪著,讓檢邊林過了這個坎。不過你家那個心太狠,半點兒回旋余地都沒有,這是非常時期啊。」
童菲耳語:「我深表同情,但任何人都是獨立個體。看緣分。」
童菲說完又覺得不對,憑什麼要說初見不對。
她又湊過去耳語:「我家那個心才不狠,我哭了一個晚上,她就賣了房子給我兩百萬開工作室,她是典型的吃軟不吃硬好嗎?」
謝斌苦笑搖頭:「可檢邊林這個人,讓他求人比讓他死還難。」
「斌哥!」
剛才來找謝斌的人又兜回來:「快,主辦方問你呢,讓應辰和檢邊林一起走紅毯行不行?」
謝斌不太耐煩:「太怪了吧,兩個男人一起走紅毯?我一會兒給他們電話再說。」
初見縮回了手,原來謝斌在門外。
隔著道門,剛才隱約能聽到外邊人有男女交談的聲音,聽不清楚。被那人這麼喊出來,她知道了,估計外邊說話的男女就是謝斌和童菲。她回頭,想說,不要說話,往裡站站。隔著門就有人,萬一被外邊的人聽到會很尷尬。
仿佛配合她的想法,門外又有人叫了聲斌哥。
謝斌再次被人暴露了行蹤,有些惱:「別叫了,我這就去。」
……
「初見。」檢邊林叫她的名字。
檢邊林很少叫她名字,特別少,她都忘了上次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她仍舊握著金屬扶手,空調吹風口絲絲冒著暖風,明明離得很遠,卻像是暖轉冷,從她領口袖口,每個能透風的地方吹進來,吹得她周身涼颼颼的:「沒關系,你現在說什麼,我都不會放在心上。」
她怕他,怕他情緒太大,又吵架。
「我確實在騙你。」
「……沒關系。」
檢邊林察覺到她緊繃的情緒,不敢碰她。
他右手掌心按在門上,額頭壓到自己的手背上,語氣是從未有過的低靡:「對不起。我就是想一直不手術讓事情變得嚴重,讓你內疚,讓你心軟,讓你能陪著我。我知道早就答應過你,給我點時間,我能自己調節,可我試過了,真的做不到。從五歲開始我們就在一起,你和我爸,你們兩個誰離開我都接受不了……」
心被什麼一把抓住。
她甚至,連喘氣都不敢了,只是傻看他。
這真是他嗎?認識二十二年了,他從沒這樣過。我「接受不了」,或者是「對不起」,這種話從來沒有,哪怕闖了那麼大的禍,哪怕在他最頹廢的時候也沒有說過。他這個人從不服軟。
「我接受不了,初見,對不起……」
檢邊林親手替她打開了門。
從門被拉開一條縫隙到徹底敞開這短短的時間裡,她心軟得不行。
可憋了半天,還是一個字沒說。
檢邊林沒辦法送她回去,連送她走出門都不行。
雖然這個酒店沒有門卡就上不來,但還是隨時有被拍到的危險。
初見獨自一個人離開,站在電梯間,看到幾個有說有笑的酒店工作人員,在低聲議論著今天來了多少明星,是為了什麼時尚活動,還紛紛低聲交流著,誰真人好看,有什麼差別,穿沒穿內增高之類……
等到酒店大堂,初見才想起來沒和童菲說一聲就走了。
酒店大堂裡很多辦理手續的,還能看到外邊有些學生樣子的人在守著,肯定是等著上邊的演員明星們。玻璃門被推開,風忽地一下吹進來,透心涼,她手撐著那片厚重的玻璃,推開,走出去。
手機在口袋裡震動,掏出來,是檢邊林。
她怔了一怔。
外邊兩個人想進來,被她擋著,低聲說小姐讓一讓。初見回答對不起,懵懵地讓開,橫著挪了兩步到玻璃外牆前。接聽。
電話裡有水流聲,像在洗手間,還是浴室,他靜默著不說話。
初見怕風灌得太猛,模糊了她的話音,轉身面對玻璃外牆,輕聲勸他:「你先好好休息吧,晚上還有活動……」
「讓我試試,」 水流聲消失,清晰地聽到他的呼吸聲,那聲音甚至比說話聲都要大一些有些亂,還很壓抑,一下下地從手機裡傳出來,「如果不行,我就死心。」
她忘了要捂住電話,風刺拉拉地灌入聽筒,那邊也在等待。
這一刻,她像重新回到初中時的那個光線不明的樓道,站在兩級台階上,鼓起勇氣對著還在鎖車的檢邊林說,其實我真的不喜歡你……所有內疚都是從那天開始,從他一言不發盯著自己沒有任何反駁開始,她就覺得欠了他什麼。
這麼多年什麼方法都試過了,拒絕,逃避,淡化,疏遠,給時間冷靜,再拒絕,全都沒有用。
就像他說的,不試試,一輩子都會是個死結。
「如果不行——」
「如果不行,我就死心。」他的呼吸聲越來越壓抑,壓得她也像要窒息了一樣。
初見頓了好久:「我……想想。」
電話掛斷。她原本想要叫車,可腦子太亂。
就一路從世博園走到黃浦江沿岸,濱江大道。
中途還和媽媽打了個電話,電話接通時,那邊老媽在罵爸爸買來了特別老的青菜。
初見聽了足足三分鍾關於如何辨別茼蒿菜後,裝作不經意地問:「你是怎麼嫁給老爸的啊,他那麼笨。就靠著真愛嗎?」「真愛?誰和他真愛啊,我就見了他三次,他每次還都帶著侄子來約會,從頭到尾都是我說話啊,你爸就誇了我一句你眼睛真好看,和牛眼似的,還說他相親七次了都失敗,如果我也不要他他就不結婚了,」老媽笑得可歡快,「我那時候就想著,完了,我要是不要他他還不自殺啊,就咬咬牙同意了。」
媽媽念叨,你們年輕人是不懂,那個年代的人都思想可簡單了。
初見含糊了幾句,掛斷電話。
她走到腳都要疼死了,攔了輛出租車回自己住得小區門口,常去的那間海鮮店今日休息。她敲開門,店主阿姨看是她,就放進來了。
直接給她弄了常吃的大雜燴,各種海螺,貝殼,生蠔。
「你哥哥呢?」店主阿姨把半杯放了青梅的梅子酒放在她手邊。
她答:「在浦東做活動。」
店主阿姨繼續忙活去了。
還是去年,檢邊林來上海看她,她在北京勘店址,就給她在這裡定了海鮮外賣,等她深夜回來,被店主阿姨拉進店裡吃了一大頓。那時候,他說自己是初見的哥哥,估計是怕有人爆料吧。
初見繼續吃那堆紅口螺。
一個個空螺殼胡亂攤在薑黃色的木桌上,也不說話,吃得很賣力。她強迫自己,一定要在吃完這些東西後做個決定。
……
這個時間,檢邊林還在走紅毯。
沒什麼變化。
檢邊林這晚依舊神色如常走紅毯,同走的女星仍然攙不到他的手臂,他依舊盡職盡責接受采訪,仍然是話少得可憐,他在進入會場前仍舊會配合媒體配合鏡頭,仍然是不太愛笑……
總之,沒什麼特別變化。
就是,當他坐在第二排正中的椅子上,和上部戲合作過的男演員閒聊時,隨手把攜帶的一根深藍色水筆慢慢拆開,滿手的筆帽、筆頭、筆芯、筆桿和筆尾。
拆完,掂量掂量,又重新裝上……
今晚參加活動的這些人裡,有不少都是歌手出身,但像他這種樂隊主唱出身最後轉為電影演員的人還是少。又因為要直播,自然是當紅的小生容易被拎起來,助興。
主辦方和謝斌早就有商量,要有檢邊林的節目,網絡直播和宣傳,都要截取視頻上傳……
曲目原本是國語歌,他參演電影的主題曲,檢邊林走完紅毯臨時變更成了粵語的《月半小夜曲》。
麥克風被遞到檢邊林面前,檢邊林手裡的筆被第三十七次拆得支離破碎。他站在後台,趁著工作人員幫他戴上耳機時,把那一堆零碎東西揣進西服褲子口袋裡。
工作人員奇怪看了他一眼,點點頭,示意准備好了。
舞台追光不是隨著他的,而是隨著樂隊和鋼琴伴奏,這讓他不會太不自然。緩慢輕哼,直到□□歌詞才漸清晰:「從未意會要分手,但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她占有……我的牽掛,我的渴望,直至以後。」
……
不營業的海鮮店裡。
初見坐在榻榻米上,低頭,一點點用牙簽,仍舊在認真對待白色瓷盤裡最後一個紅口螺。
最後一個了。
螺肉太緊,努力了很多次都挑不出來。
太用力,牙簽淬不及防在手心裡斷成兩截。
她呆了呆,一瞬間想到了很多,很多過去,還想到謝斌嚴肅地說起他的復雜病情,想到檢邊林手壓著門低聲說不想手術和那些對不起,還有他最後在電話裡近乎懇求的「讓我試試」……
初見放下最後一個螺殼。
她摸到桌角的餐巾紙盒,抽出好多張,擦乾淨每根手指。
手機裡,和他的微信對話框裡,最後一條仍舊是他在杭州發的「抱歉」兩個字。
初見屏著一口氣拼出了好多話,刪刪改改,改改刪刪。
心劇烈跳動著,嗓子也緊得發澀,她鼓了好幾次勇氣,終於發過去了一個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