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海湘姑媽患上的是胃癌,已經是轉過年來的秋天。
「我說過吧,人生中很多時候很多事是從無到有的,」病床上,姑媽還這麼說,「你看,比如癌細胞。」
「這可一點意思都沒有。」海若埋怨似的瞥了她一眼,冬冬也在旁邊喵了一聲,表示聲援。好在這傢俬人醫院有姑媽的股份,要不然冬冬是決計無法進來的。
「好啦,我都生病了你還批評我,真是老師當時間長了不教育人都不得勁了哈。」姑媽到這個時候反而比平時更活潑了些,「想開點兒,我都五十多的人了。看過美景,吃過美味,還愛過好男人,現在還有你這麼個好侄女兒,」說著她捏捏海若的臉頰,「真的,不算遺憾了。你也不要太傷心,很多時候天注定,人力不能及。」
「嗯。」海若閉上眼,一直忍住的眼淚從眼角漏了出來。
這時姑媽病房的門開了,進來的是她最近新交的一個男朋友,應該是個外國人,臉黑黑的但是看起來挺年輕,哭的有點狠了,能看得出來眼角都是紅的。
留給他們一點空間,關上門,海若把冬冬緊緊抱在懷中,靠著冰冷的大理石牆面蹲下。冬冬用力把後腿撐在海若的雙膝上鐙直,伸出前爪擁抱住海若。
像是一個真正可靠的男人一樣,擦掉她臉上的淚水,在她耳邊發出嗚嗚的聲音。
別哭了,別哭了,你還有我呢。
去年海若邀請姑媽來家裡做客的時候,海湘姑媽剛剛結束一個胃的切除術,因為吃的藥的關係,頭髮掉的挺多,她乾脆就剪成了利落的短髮……還是那般美麗的囂張樣子,竟是連海若都沒有發現哪裡不對。
直到病情加重到沒有辦法下床,她才把她在這世上最大的牽掛叫過來,希望兩個人都沒有遺憾的陪對方最後一程。
「我知道了,冬冬,我還有你呢。」海若將懷中的他摟的再緊一點,再緊一點。
「我就是想哭一會兒,沒事的,沒事的。」
病情急轉直下,一個月過後,海湘女士的葬禮在一間小教堂舉行,據說是因為最後一個男友是個牧師的緣故。作為家屬,海若穿著一身黑色的紗裙,帶著哀傷卻不失美麗的笑容對著來往的賓客點頭致謝。
冬冬一如既往的蹲坐在她的腳邊,略帶擔憂的看著海若蒼白的臉色。
「小若,節哀。」一位風度翩翩的男士在海湘女士的棺槨前遞上一束粉色的百合,這是她們倆都最喜歡的花朵了。而這位男士熟悉的嗓音卻一下子把冬冬驚住了。
「郭律師,」海若看到熟悉的人,喉頭忍不住哽嚥了下,「姑媽一直說你是他見過的最瀟灑的小夥子了。」
「那必須的,」那位郭姓的中年人露出了爽朗的笑容來,「要是我早出生二十年,說不定就要追求海姨呢。」
「另外,海姨的遺囑在我這裡每年都要立一次,她名下百分之五十的財產要捐獻給慈善基金,剩下的百分之五十里面,有一處房產連帶物品和百分之十的財產留給了那位先生。」
海若看著那位擋不住的悲慼的男人一直在神壇那裡不停歇的祈禱著,點點頭。
「剩下的,海姨全都留給了你,她之前一直都跟我說,你一直不肯談戀愛,怕你之後沒人照顧,這些東西算是給你留的一份保障。」郭律師扶了扶眼鏡。
「……所以,姑媽到最後,終於還是愛上了什麼人嗎?」海若這時候看著海湘的靈柩,笑的滿足且溫柔了,「真好啊,姑媽。」
「怎麼,終於想要談戀愛了,三十八才開竅,真是不容易。」郭律師有意想要讓海若高興起來,開起了小玩笑。
「郭律師當年還說要給我介紹男朋友,」海若也微微笑著,「連影子都沒見著哦。」
說到這裡,郭律師也是重重的嘆了口氣。
「他……八九年前因為交通事故去世了……」
而蹲在一旁的冬冬卻陷入了巨大的震驚和無盡的後悔中。
原因無他,郭律師嘴裡所說的那個人……就是他楚承宇。
如果說楚承宇還算是有朋友(他自己對這個說法表示質疑),那只能是這位叫做郭雲的律師先生了。當年楚承宇入職投資行,第一個客戶就是這位郭雲。當時的郭雲只是個沒什麼經驗的律師助理,來諮詢一樁經濟官司的時候找的就是楚承宇。
之後郭雲逐漸的把他的一些額外的積蓄託付給楚承宇來打理,比起其他的客戶來說,郭雲自來熟的功力讓他成為了楚承宇認為的「能夠接觸」的那一類人當中的一個。
記不得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郭雲在例行諮詢結束之後像是突發奇想的要給楚承宇介紹個女朋友試試看。
「你都三十了吧,連戀愛都沒談過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你要修煉成大魔法師嗎?」郭雲苦口婆心。
聽不懂所以不理會,楚承宇只是埋頭於文件。
「聽我說哦,那個妹子超棒的,是我一個僱主的侄女。記得吧,上一次你來我律師行取文件還見過一面的那個女士,就是她侄女啦,看她姑媽的樣子就知道人長得漂亮,氣質還特別好跟你超配,最神奇的是她跟你一樣連戀愛都沒談過,性格超級溫柔的。高嶺之花跟高冷男在一起才最有意思嘛…………」
冬冬忘記了他後來是怎麼回絕的,也忘記了這段在他無聊的生命中一段沒能掀起任何波瀾的過往。
只不過現在,他的腦海中全是甦醒過來的記憶,和難以遏制的,抽痛一般的後悔。
「冬冬,怎麼了嗎?」不知何時,早就已經結束對話的海若將他抱在了懷裡,用一種比起以往更加依賴的姿勢。
他曾無數次的想過,如果在他還是人類的時候遇到海若,將會是個什麼樣的光景,好的壞的都想過。
例如,他去上班的途中不小心撞到當時還是研究生的海若,兩人一見如故;或者海若受人所托,來到他上班的投行,找他諮詢理財,他們聊得愉快,一起去吃了晚飯;也有那種帶著憂傷的,他們因為誤會分分合合,但最後還是破鏡重圓;他甚至還臆想過當他和海若都老去的時候,握著對方的手走完一生。
事實上他不苟言笑冷冷清清的性子讓他很難釋出善意,可是,她是海若啊。
這個理由就足夠他把自己從內而外整體更新,撩動她的心弦,最後在一起生活。
可是,這些,只是楚承宇安慰自己的臆想。
他從沒想過兩個人在之前的生活中會是有所交集的。
他的圈子太狹窄了,而海若也不是那種廣交天下的人。
他沒能想到,他怎麼能想到,在他們以這樣一個不可思議的方式相遇之前,上天已經給他提供了一個最大的機會……他卻不屑一顧的丟掉了。
「冬冬,是哪裡難受嗎?」海若的語氣更加急切了。
「咪唔。」沒事。
沒事,沒事。楚承宇忍住心臟傳來的緊縛一樣的痛楚,舔了舔海若的臉頰。
「不要有事,」海若低低的聲音傳入他的耳朵,「現在我只有你了,不要有事。」
冬冬把頭抬起,儘量活潑的叫了幾聲。
只是有點後悔而已。他忍住流淚的衝動,看著海若輕蹙眉頭卻還是安撫一般的笑著,又叫了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