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沫輕輕轉動著溜滑光亮的門把手,腦殼上一暈一熱地就推了門進去。
會議室裡的人一起抬頭看她。
桌旁,坐著兩男兩女,相較男士們坐姿閒散,兩個年輕女孩都一本正經地端坐,跟前攤開了文件夾和筆記本電腦,情形簡單而職業化,卻又說不出的怪異。過後蘇沫回味,為何當時才一打照面就覺著奇怪,思來想去,最後剩下最鮮明的記憶只停留在兩位女秘書殷紅嘴唇和朦朧的黑色絲襪上。
女孩子太漂亮,倒像是選美來的。
那四人也詫異的瞧著她,等她看清兩位男士的容貌,心裡更加驚訝。
蘇沫的視線掠過尚淳的臉,不覺在主座上的年輕男人那方多停了數秒,蘇沫與這人曾有過兩面之緣,一次是他去小工廠拜訪舅舅,當時他未置一詞已叫她心生莫名好感,第二次,便是在莫蔚清的那裡,他送酒醉的同伴回家。
此時此刻蘇沫心裡懵懂地認為,他應該是個和善的人。
這男人的黑眼仁帶點好奇的瞄向蘇沫身上的白繃帶,又轉而看向她的臉,仍是不置一詞。
倒是尚淳率先開口,他笑著看向身旁的朋友又或者生意場上的夥伴:「這不是咱們家的小保姆麼,怎麼跑這兒來了?哦,想起來了……我家保姆忽然就給換了,難不成是被你小子給挖來了?」
那人笑了:「這事我也不知道呢,」他再次看向蘇沫,面露疑惑,又像在鼓勵她開口解釋。
蘇沫躊躇地說了句:「王總?」
年輕人點頭,神奇隨和:「我是。」
蘇沫原是鬆了口氣,不知為何聽他說話時又緊張起來,結結巴巴將事情緣由大致說了一遍,她口齒談不上伶俐,對方卻聽得耐心。末了,那人微皺了眉:「這事我先前不知道,但現在也不能只聽你的說法,我還要找其他人瞭解下情況。不如這樣,我現在還有客人,你下午再來……」
尚淳的視線未曾離開過小保姆的臉,這會兒見她顏面蒼白神情嬌柔,不覺笑著打斷:「我說王思危,你這人行事很有些意思,讓這麼個弱質女流去倉庫做體力活,你用人的確不拘一格。你瞧她那小手腕子細的,嘖,你也忍心?」
王思危瞥了尚淳一眼,仍是笑笑,最後問蘇沫:「你是從經理介紹來的?」
蘇沫被尚淳瞧得渾身不自在,像是被人剝繭抽絲一般,她略低了頭答:「算是吧。」
王思危對她模棱兩可的回答不以為杵,說:「你先回去休息,公司有公司的規定,下午人事那邊會給你消息。」
蘇沫見他說辭簡潔,有些摸不著底,衝口而出:「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想討個公道,如果你們還叫我賠償貨物損失的話……」
王思危客氣打斷她:「蘇小姐,我這會兒還有事,」他像是怕她聽不清,字字乾脆道,「今天下午,人事部門的同事會給你電話,行嗎?」
蘇沫擔心惹惱他,不得已點了點頭,轉身退出去,帶上門。
蘇沫下樓尋到舅舅,說了方才的經過。
舅舅皺眉搖頭:「一聽就是在推脫,不可靠,還是我去給他們說說。」
蘇沫忙攔住他:「我剛才見到公司老總,就是上次去找您的那位,叫王思危的。」
舅舅一愣:「王思危?他怎麼又摻和到這兒來了?」
蘇沫有些好奇:「您和他也有生意上的來往嗎?」
鐘老闆隱隱嘆了口氣:「不是,」也沒接著往下說的意思,蘇沫不好多問,過了半響,舅舅才道:「我們先回去等著,看看他怎麼說,不行就再來。」
蘇沫點頭,心裡忐忑,到了家,拽著手機等了一個下午,直到晚飯時間,電話鈴響起,蘇沫還沒瞧清號碼,即刻就接了,卻是從蓉。
從蓉仍是漫不經心的語氣,直接道:「倉庫那邊的人說什麼也不要你了。」
蘇沫沒做聲。
從蓉又說:「就算他們鬆了口,你現在這樣子還怎麼上班呢?我銷售這邊剛走個人,生孩子去了,你來吧。」
蘇沫心裡一跳,沒想到這事又有其他轉機,卻不像前幾次那樣神色外露,停了一會,問:「那賠償的事呢?」
從蓉說:「你把醫藥單子拿來,公司給你付了。」
蘇沫這才放心,既然這樣,貨物損失也與她無關了,這才問:「我幾時可以來上班?」
從蓉這回說得比較客氣:「不急,等你休息好了再說,記得先去人事那邊報到。」
蘇沫掛了電話,就把這事在家裡說了。鐘鳴很為她高興,說蘇沫的老闆蠻有人情味,舅舅卻不怎麼說話,也不像上回那樣高興,只叮囑蘇沫好好工作,注意身體,同時對人多留個心眼。
晚上,鐘鳴幫蘇沫洗頭,兩人聊了會兒,蘇沫想起那天的事,不知怎麼就說了句:「鳴鳴,那個王老闆,原來他和舅舅認識,他以前來過廠子,就是前兩月的來的那位,當時你在樓上……」
鐘鳴神色微怔,她慢慢擰乾毛巾,仔細晾好,方才道了一聲:「是嗎?」
過了十來天,蘇沫去上班,右手上還縛著夾板,卻已無大礙。這回的工作使她有了自己的辦公桌和筆記本電腦,環境與以往不同。蘇沫看著桌上擺放整齊的辦公用品不覺精神一振,想賺錢的精神氣兒又開始抬頭。
起初一週,她的任務是在客戶關係管理系統裡研究客戶,然後熟記產品信息,這對她來說並非難事,專業還算對口,電子產品的細節與她而言也並不生疏,反覆看個幾次也就記得差不多。倒是面向客戶這一環節她從未接觸過,只能多花些功夫。
這之後的工作才正式開始,參照郵件目錄向客戶發送產品信息,電話推銷爭取新客戶,又或者給部門裡的老員工打雜,做些郵件投遞或者複印的瑣碎事情。雖是新人,也有銷售指標壓身,每月每週都有業績考核,日子過得並不輕鬆。
電話推銷對蘇沫來說是個痛苦的過程,線路的那端是不同的人不同的聲音,唯一不變的是冰冷苛責的語氣和態度,在一次又一次的被拒絕以後,她的鬥志漸漸喪失,心態開始失衡,她的銷售業績永遠列在整個部門的尾端上,工作崗位朝不保夕。
那段日子,蘇沫常在深夜的夢裡驚醒,醒來後默默盤算起工作上的事,更難以入眠,捱到清晨上班,又希望有奇蹟出現。
這天上午,耳機裡的鈴聲比以往熱烈,或者說,她還不曾接到來自公司以外的電話,蘇沫深吸一口氣迅速按下接聽鍵,聲音柔和態度誠摯,誰知耳機裡卻傳來幾句中文混同英語的夾雜不清的說辭。蘇沫聽了半天總算大概理解:一老外看了郵件裡的產品信息,對其中幾樣比較感興趣。那老外的名字比較長,蘇沫一慌神沒能記下來,對方也沒耐心鸚鵡學舌地說中文,直接大段英語辟裡啪啦往外倒。
這下蘇沫徹底懵了,她多少年沒碰英語,大學那會也就過了個四級,詞彙語法早還給老師。對方見她沒法交流,語氣更急躁,到最後滿是火藥味。蘇沫握著電話站在那兒,手心冒汗,極為尷尬。
從蓉徑直過來,奪過她的耳機話筒,直接就和那人聊開了,兩人寒暄了一會兒轉入正題,看情形是回頭客。蘇沫顏面盡失,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從蓉瞟了她一眼,笑呵呵地對客戶說:「別介意,剛才那位是新同事,請忘了那件給您帶來不愉快的事,現在,我們不如來討論一下折扣問題……」
從蓉輕輕巧巧就拿下一筆單子,擱下耳機,正眼也沒瞧杵在跟前的這只菜鳥,只在擦肩而過時不屑地說了句:「大學畢業的,還當過老師,英語就這水平?」
辦公室裡儘是表面埋頭做事暗裡豎著耳朵聽熱鬧的人,蘇沫一聲不吭,徹底紅了臉。她面子上掛不住,咬牙坐在椅子上愣了半天神,直到中午還沒緩過勁,吃飯也沒胃口,回到辦公室趁著午休時間從網上尋了個英語補習班的聯繫方式,打電話過去報了名,做完這一切,心裡憋著的那股氣才好受了點。
旁人見從蓉對蘇沫態度輕慢,就越發愛的支使她打雜,一會兒讓她煮咖啡,一會兒叫她去複印。蘇沫一併忍下來,拿起裝訂成冊的資料去複印間。
她將雙手撐在複印機上,等待耀眼的掃瞄光線透過白紙一格格的晃過她的臉,然後拿起資料本翻一頁頁開來,摺疊放好,等待下一次複印完成。
蘇沫像自虐一樣盯著那光線看,直到頭暈眼花,疲倦不已。
那光柱突然不動了。
蘇沫回神,蹲在那兒搗鼓了半天,複印機仍罷工,諸事不順,她心裡又氣又急,正是手足無措的時候,忽然聽見身後有人走過來,那人平靜道:「又壞了麼?」
蘇沫回頭,心裡驚訝,忘了打招呼,王思危已走到跟前。
自上回後,蘇沫再沒見過他。他似乎很少來公司,即使來了,隔了幾層樓,也難得打回照面。
這會兒王思危的穿著不像上回那樣正式,白襯衣內扎,沒系領帶,領口微敞,寬肩窄腰,整個人高高瘦瘦的,典型的衣服架子,走近跟前,又給人十足壓迫感。
蘇沫趕緊往旁邊讓開,那人瞧了瞧複印機,按下幾個鍵,仍是不靈。最後,他抬腳往複印機上不重不輕地踹了一下,機器匡噹一聲響,像是昏昏欲睡的病人一口氣喘上來,總算有了點活力。
兩人都不做聲,王思危看了一會兒說:「還是這招比較靈,你也可以試試。」
蘇沫勉強笑笑:「謝謝王總。」又想起上次那件事,心裡又多了份感激,卻不知從何說起。
王思危拿起複印資料,問:「每頁都要複印?」
蘇沫點點頭。
王思危把資料塞進複印機旁邊的插槽裡:「這個可以自動翻頁的,不用一頁一頁手動那樣麻煩。」
蘇沫這才看見上面有個自動翻頁的按鈕,上面的字跡已被人蹭得模糊不清,她臉上一熱,忙伸手按了,接著又低聲道謝。
王思危笑笑:「你忙吧,」這才轉身走人。
耳邊聽著機器和紙張發出的有節奏的聲響,蘇沫按捺不住,回頭瞧了眼,哪裡還看得見人影。她靜下心,撿起複印好的紙張,細細整理,裝訂成冊,心情也莫名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