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蘇沫原是替舅舅來參加鐘聲的家長會。

  正直各科老師輪番上台總結情況,她在台下呆坐,想起舅舅適才在電話裡的語氣,似乎有些異樣,彷彿一家子都有急事脫不開身,問吧,那邊欲言又止,倉促便撂了電話。

  蘇沫正暗自擔心,猝不及防又瞧見了王居安,心裡即驚憟又恍惚,卻也和其家長一樣,好奇地盯著那人,忽覺對方似乎冷冷地瞪了自己一眼,她下意識地趕緊低下頭,卻在心裡嘲笑自己不長進。

  過了一會兒,漸漸平靜了些,她心想,這人眼神素來銳利,只是輕輕一瞥便帶出股狠勁,看誰都一樣,極其令人生厭。想到這裡便好受多了,她抬頭看向講台,餘光瞟見鄰桌的空位,課桌上貼著紙條寫著名字:王翦。

  還沒想明白,班主任已請人在近旁落了座。

  王居安一坐下來,頭件事就是掀開兒子課桌的蓋子往裡瞅,猛然瞧見裡面花花綠綠的書刊雜誌手機遊戲機一堆就有些頭暈,自嘲真是年紀大了,他隨手一翻,雜七雜八的東西里面蹦躂出一枚未拆封避孕套,上面是別彆扭扭的手寫日文,他認得三個字:「初體驗」。王居安打心底恨恨地一聲嘆息,面無表情地合上桌蓋,雖然放輕了動作,仍不免在安靜的教室中帶來一些嘈雜聲響,他倒是渾不在意。

  蘇沫卻為有這樣一個同桌而感到尷尬,轉念一想:這種人什麼事做不出來?

  這會兒上台講話的是一老頭,教數學,明顯是心無城府的學究派,完了還下來和各位家長交流意見,不多時走到王居安跟前問他:「你是代替王翦家長過來開會的?有些做家長的就是不上心,所以孩子也不想學,完全跟不上。你回去問問他們,究竟是想放棄,還是要繼續挽救?」

  王居安聽他發完一通牢騷,才道:「您好,我是王翦的父親。」

  老頭兒有些吃驚,一連看了他好幾眼,打算按下尷尬繼續發牢騷,班主任插過來說:「王翦還是有進步的,這回模擬考,數學成績還是有一些提高的……」

  數學老師沉吟一聲:「嗯……上回四十七,這回五十,」他見王居安一副商人派頭,心裡也不屑多談,轉眼看向蘇沫問:「你是鐘聲的家長?」

  蘇沫擔心代人開會被他批評,答得有點猶豫:「老師您好,我是鐘聲的表姐,我舅舅今天有事,所以……」

  老頭兒和藹一笑,打斷:「鐘聲這孩子很不錯,聰明勤奮,這回模擬考就上了今年的重點線,」又道,「學校本來是想給她一個保送名額,但是又覺得會阻礙她的正常發揮,都盼著她能考個女狀元。」

  蘇沫不常詢問表妹的考試情況,只要她能在家裡安生呆著就心滿意足,現在聽人大力表揚不覺喜上眉梢,何況王居安的臉色一直不怎麼好,她心裡更加舒坦。

  那邊班主任於心不忍,安慰王翦他爸:「您家孩子還是有潛力的,我們也對他有信心,還給他安排了全年級最好的學生做同桌,相信他的成績會繼續提高……」

  聽了這話,蘇沫立時想起鐘聲前幾天在家抱怨的事情,說換了新同桌,那男孩上課不是說話就是睡覺再就是玩手機,成績極差,她不願和人坐一起云云。蘇沫想到這一茬,也不只動了哪根筋,直接當著王居安的面對班主任道:「這事我也聽鐘聲在家提過,但是調座位的事是不是應該徵求一下學生自己的意見?雖然幫助同學是件好事,但據我所知,這兩孩子好像不怎麼處得來……」

  王居安仍然一聲不吭,只拿眼瞧著她。

  班主任尷尬笑笑,不得以只能暫時推脫:「您反映的這個情況……我會再和兩孩子好好聊聊……」

  開完會從教室出來,蘇沫步子輕快,腦子裡開始盤算晚飯菜式,就聽不遠處有車門被人「砰」一聲甩上,扭頭瞧了眼,一輛黑色私家車從身邊飛馳而過,看清車牌,應是王居安常用的駕座。

  她覺得王居安現在心裡肯定有想法,因為才散會的當口,他接了個電話,對著那頭的人講:「這種小事都搞不定你還有臉來見我……管你怎麼做,我要的就是一個結果……」他壓低聲音,表情卻十分冷峻,像是怨氣無從發洩,這會兒胡亂找了個出氣筒。

  蘇沫在心裡冷哼:任你平時如何厲害,也有不得不低頭的時候。

  她去超市大肆蒐羅一番,回家做了幾樣好菜犒勞鐘聲,又聊起調座位那事,鐘聲邊吃邊說:「這回要是老師能聽你的話幫我把座位調開就好了,王翦那個人學習差,又愛顯,半桶水晃蕩,覺得自己多有才一樣,太幼稚了,就這樣還有很多女生喜歡他,想不通。」

  蘇沫心情好,不覺多問了一句:「那我們家聲聲喜歡什麼樣的男生呢?」

  鐘聲面上一紅,小聲說:「成熟的,聰明的,別像那個二傻子就行了。」

  蘇沫見她模樣羞澀,自知開這種玩笑為時過早,忙轉移話題,認真道:「聲聲,你不和王翦多接觸這是對的,他們家條件和我們相差太多,環境不同價值觀也不同,即使只做朋友,也會產生矛盾。」

  鐘聲略一思考,反問:「你是說他家的條件太好,所處階層更高對嗎?但是我們普通人,努力學習工作,不就是為了從低的階層上升到更高層次嗎?網上不也說,考過高富帥,拼過富二代麼?我不和王翦結交,並非因為價值觀的問題,而是他這個人太二了,不值得我花時間。」

  小姑娘的一番言語讓蘇沫有些驚訝,直覺裡認為她的想法有問題,卻又無從反駁,只得說:「如果像你說的,想進入更高的階層,首先你必須認可他們的行為模式,但是這就會出現問題——也許在你眼裡看來荒謬不堪違法亂紀的事,他們卻習以為常。」

  鐘聲點點頭:「姐,我知道你的意思,每一種飛躍性的進展都會導致由裡到外的嬗變,不管是物理世界還是化學元素裡面,這種變化的過程就太多啦,在演變完成的時候,會產生全新的讓人振奮的物質,這就是能量守恆定律嘛。」

  蘇沫弄明白她的意思,微微皺眉:「如果必須接受一些有違道德的行為,你也認為這種變化是振奮人心的?」

  鐘聲一時沒法作答,猶豫道:「連相對論也分狹義和廣義兩種,你說的那些不道德行為是不是太絕對了呢,要我說,人類社會的道德觀就是相對的。」

  蘇沫隱約認為這種說法不算錯,卻不願表露,只說:「如果連道德觀都是相對的,那還要法律做什麼?」

  鐘聲有些意興闌珊,撒嬌道:「姐姐啊你怎麼問我這些問題呢?就像是要我回答核驟變和核裂變的發現者是不是殺人凶手一樣,太複雜了,我們小孩兒不管這些,留著你們大人去考慮就好了,成天學習就已經很費腦子了好吧。」

  蘇沫最喜歡她稚嫩單純又古靈精怪的樣子,這會兒又不覺莞爾,輕點她的額頭:「我是說不過你,說多了也怕你嫌我嘮叨,還好你是聰明孩子,學習方面不叫人操心,不然我得天天嘮叨。」

  鐘聲聽了也是一笑,她一直是個有目標的女孩,在達成目標前,絕對不會鬆懈。

  直到有天下午,她在學校門口又瞧見了初中好友馮瑜,那個和中年男人做朋友的女孩。

  馮瑜開了輛與年齡不符的車,副駕上擱著只看起來不知道是笑還是在哭的皮包,她一頭長髮打理得很漂亮,染過的發色襯著一張白潤的臉蛋更美貌。馮瑜在傍晚喧嘩的陽光下衝著鐘聲嫵媚地笑,開口第一句便是:「誒,你這身打扮真二啊,」接著又問,「這位帥哥是誰啊?」

  那會兒鐘聲正被王翦纏得沒法。碰巧晚自習因故取消,王翦東一句西一句地讓鐘聲給自己補課,鐘聲不願意,王翦說:「老師讓你幫助同學,你就這麼個態度呀?我又不會把你怎樣,讓你一塊兒去圖書館,又不是開房,別整得跟聖女貞德一樣好吧……」

  馮瑜笑眯眯得瞧著他倆鬥嘴,末了添了句:「聲聲,我打電話你也不接,太見外了吧,看來我今天又白來一趟啊,不用說,你這重色輕友的肯定是再次拋棄我,跟著帥哥走啦?」

  鐘聲瞧見王翦那張得瑟臉就氣不順,只想立馬擺脫掉,卻也不願再和馮瑜多接觸,她不免一時猶豫,此時忽被人言語相激不由頭腦發熱,她終於作出選擇。

  每個人這一生都要面臨無數選擇,也許它看起來像蝴蝶翅膀一樣輕巧,卻會在剩下的歲月裡扇起一場颶風。

  鐘聲覺得自己的決定有些莽撞,但是她顧不了太多,車窗大開,風吹亂她的頭髮,她心裡一陣快活,又一陣緊張,說不出何種滋味。或許生活就是如此,掙扎與妥協交替其中,雖然眼前道路無數,卻只能擁有唯一,在心緒恍惝或深思熟慮中邁出的步伐,再無法重新來過,只能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那天夜裡,鐘聲比以往晚歸了十來分鐘,等她到家後,蘇沫把桌上的飯菜重新熱了熱,年底將至,氣溫徒降。這個地方雖不下雪,但是碰上颳風下雨的天景,還是讓人覺得陰冷。

  蘇沫隨口問「怎麼今天晚了」,鐘聲便平靜地抱怨「數學老師把自習時間給佔了,講卷子,拖堂」,蘇沫不疑有他。

  鐘聲一顆心怦怦直跳,胡亂吃了飯,洗漱了,進到房間躺倒在床上,她今天一點兒也不想看書,更加睡不著,腦子裡既興奮極了,興奮到心裡某個角落直打哆嗦,她終於接觸到一個與平時完全不同的五光十色的世界,衣香鬢影,儀態奢華,一個她無法融入的世界。

  她想起先前馮瑜說「你這身打扮真二」,她曾在人群中低頭打量自己,豈止是衣著打扮過時落伍,她整個人看上去都很二,包括她的髮型,包括她的書生氣,包括她拘謹的言行,甚至她的手機。她幾次想看時間,卻不好意思在那幫人面前掏出手機來瞧,早幾年的彩頻愛立信,是鐘鳴用剩的,她以前不在意這些電子產品,也唾棄那些平繁更換手機的同學,Iphone再多,也不能給高考加分。可是今天晚上,她恨不得把那隻手機捏壞了揉碎了,連同自己一起塞進某個角落裡掖起來。

  那些人瞧向她的神情很露骨,好奇與不屑交織呈現,沒人同她招呼,馮瑜也扔下她不管,她想轉身走人,可心裡又不服輸,自己和自己較勁,獨自坐在沙發的一隅,坐了好久,以往在學校裡累計的自信和自負逐漸蕩然無存。

  似乎過了很久,才有位男士走過來,禮貌地同她保持一段距離,他的笑容和藹,令人放鬆,他和她聊天,儘管如此,鐘聲依然做好備受嘲弄的打算,可是那人卻道:「不要和這些人一般見識,別看他們個個人五人六的瞧不起這個看不上那個,其實也就是一具具虛浮的軀殼,徒有其表,內裡無知,你和她們不一樣……」

  無論那個年齡的女人都愛聽的一句話,這是從異性的嘴裡得到的最貼切的稱讚:你和她們不一樣,你聰明你漂亮你高人一等,所以這個世界可以任憑你去創造奇蹟。

  鐘聲以一種奇特的心態,在社交生活裡流連忘返,她聰明而努力,她始終記得父母對自己的教誨——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沒有人不想昂首立於金字塔的頂端。

  這一點她與蘇沫不同,她認為蘇沫想法僵硬,容易滿足,缺乏目標和衝勁,但是她仍然喜歡這位表姐,信任並且依賴她,蘇沫是她的另一個世界,單純的存在,所以有些事,她不能告訴蘇沫,她可以告訴任何人,卻不能在蘇沫跟前透露隻言片語。

  何況蘇沫那樣忙,焦慮地投入工作,又惦記家鄉的父母孩子,還要買菜做飯洗衣打掃地,她幾乎沒有任何閒暇,這樣的日子就能使她感到充實和滿足,卻不想,被鐘鳴的一通電話打破平靜。

  電話裡,鐘鳴說話的聲音變了調:「家裡出事了……」蘇沫還聽到電話那頭,舅媽似乎在低聲哭泣,而素來老好人行事的舅舅在一旁厲聲嚷嚷:「你跟她打電話有什麼用,她只是給人打工的……別叫聲聲知道,她要好好學習,她要考大學……」

  蘇沫對那邊的情況一無所知,心裡急得要命,匆忙請了假,瞞著鐘聲趕往位於西郊的小工廠,她手腳發抖地下了車,立即置身於滿目蒼夷之中,鐘家的廠房在眼前變成了一片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