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蘇沫辭了工,心裡更空落,也不敢在電話裡向父母訴說實情,只告訴他們最近廠子出了點事,舅舅心情不好,央他們少去詢問。蘇母只聽個大概也跟著擔心,過後又聊勝於無地同女兒嘆息:「還好你早從他們家出來,不至於丟了自己的飯碗……」又問,「你最近工作上還順當吧?」

  蘇沫答:「挺好的。」

  蘇母說:「既這樣,你舅那邊你就搭把手,畢竟以前也在他們家住過些時日。」

  蘇沫面上極為平靜地應了,暗自越發焦慮,她又過起投簡歷的日子,卻是高不成低不就,每天無精打采,在家買菜做飯,一則照顧舅舅,二則看著鐘聲。

  鐘家因擔心小姑娘又跑去見那男人,只得替她向學校告了病假,進出家門也都有人跟著。鐘聲很固執,和家裡僵持,不肯去醫院,她換了手機,新手機整天不離身,連上廁所也不落下。有幾次鐘鳴氣不過,把那手機搶過來檢查最近通話和短信,早被刪得一乾二淨,當然查不出什麼名堂,鐘鳴只好去移動打通話清單,誰想被告知該號碼開通詳單禁查。

  鐘鳴恨得咬牙切齒,蘇沫也無法,思想工作完全做不通,只能留意觀察,小姑娘也一天比一天焦躁,再如何聰明也畢竟年幼,眉眼間猶疑不定的思緒總會不自覺地流露。蘇沫估摸,也許那男人的回應不如鐘聲初時的設想,別說贈送定心丸,似乎就連敷衍也漫不經心。她叮囑鐘鳴:「要是你妹想出去,就由她去,」見鐘鳴滿臉不解,又道,「跟著她。」

  鐘鳴悟過來:「是,把那個臭流氓找出來,大鬧一場。」

  不想這話讓鐘老闆聽到,他幽幽嘆一口氣:「你不要鬧,你這麼一鬧叫你妹妹以後怎麼做人,她年紀還小……」鐘老闆自從廠裡出了事整個人衰了一截,腿腳也不利落,心裡焦急萬分卻使不上一點力,只能躺在床上衝孩子們發發脾氣。

  父親提心吊膽投鼠忌器,女兒卻未必能理解,鐘聲終是尋著機會跑了出去。

  那會兒正是大晚上,蘇沫去超市夠齊一家子的生活用品,路過面點區時,她看見各樣精巧別緻的糕點,被人做成巴掌大擱在晶亮的玻璃櫥窗下,忽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又想二十八年就這麼過了,她仍是一事無成,也沒心思再看,拎著購物袋往小區裡走。

  路旁,一輛私家車泊在樹影下忽然按了下喇叭。蘇沫回頭,司機搖下車窗,探著半邊腦袋,微微露出同他身上白襯衣一般整潔的牙齒:「請問是蘇小姐麼?」

  來人蘇沫不認識,但見他不像是無聊搭訕,也不好完全不理睬。

  那人倒是很直接,遞了封信過來,言明是董事長的意思,希望蘇沫能去總公司上班,而這家公司正是安盛控股。

  蘇沫一時半會有些無法消化,心裡既詫異又厭惡,不由怨氣頓生回了句:「那些個姓王的很喜歡捉弄人給自己找樂子麼?還是你老闆和她侄子有仇呢?」

  那人聽了倒是呵呵一樂,不答反問:「蘇小姐最近找工作的情況如何?」

  蘇沫看著他沒說話。

  那人繼續道:「究竟是捉弄還是機會,只看各人的活法。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很多人以為是石頭,所以碰也不敢碰一下。」

  蘇沫說:「天上不會掉餡餅。」

  那人又笑:「此之蜜糖,彼之砒霜,吾之餡餅,汝之石頭。」

  蘇沫因為鐘聲的事,越發痛恨這種僥倖心理,當即扭頭就走。直到走出老遠,才發現自己手上還捏著那人給的僱用信呢。蘇沫正想著要把信撕了塞垃圾桶裡,不妨被迎面闖過來的人一把攔住。

  鐘鳴拽著她的胳膊上氣不接下氣:「我才轉個身在陽台上晾衣服,死丫頭就不見了……我爸急死了,說是爬著也要去找她,我、我……」鐘鳴氣得一跺腳,「我要是這回揪住她,不揭了她的皮我不姓鍾……」

  蘇沫急道:「千叮萬囑讓你跟著她……現在上哪兒找去?」

  鐘鳴蔫著臉:「都怪我沒事找事做,要不先在這附近看看去。」

  蘇沫嘆息一聲,輕輕搖頭。

  鐘鳴幾乎要哭起來:「要是找不著人,我怎麼跟老爺子交代啊……老爺子聽她和人打電話,說什麼南苑,非得說是去了那兒,那麼多賓館酒樓東苑南苑,要我怎麼找啊,真是拿這一老一小沒辦法了我……」

  蘇沫聽得一驚,思索片刻後招手攔了輛出租。

  鐘鳴回過神,扯著她:「姐……」

  蘇沫心裡害怕自己的猜測,只道:「試試吧,」兩人上了車,蘇沫吩咐司機,「四季青南苑,麻煩你開快點。」

  四季青蘭苑,蘇沫第二次來這兒,這地方老遠看起來就邪乎,明明一個不起眼的院落,外牆老舊,路燈昏黃,牆頭支楞著青黃不接的野草,大門也不夠寬敞,勉強通過一輛私家車,可是越往裡走越發別有洞天,讓人產生茅塞頓開之感。蘇沫很不喜歡這兒,她不喜歡表裡不一,這樣的事物總會提醒人要十分提防。

  門童和服務生見她倆既無會員卡打扮穿著也寒酸,當然是攔著不讓進。

  鐘鳴急了,大聲說:「有人把我妹妹拐來這兒了,你們要是再攔著我,我可報警了。」

  服務生很淡定:「這裡是高級私人會所,只有會員才能進來,絕對不可能有未成年人。就算警察肯來,我也一樣這麼說。」

  鐘鳴哪裡肯依,纏著保安鬧得不可開交,蘇沫忙揀了個空子溜進去,她一路走得飛快,到了裡間又有服務生過來詢問,她心裡一動隨便扯出個人來:「我約了尚總,尚淳,他是這兒的熟客,你們總該知道吧?」

  服務生立馬堆笑:「當然,尚總在三樓老地方,不過他現在忙,陪著幾位朋友,還有……」服務生上下打量蘇沫,雖不明她的來意,也不能輕易得罪,卻可以揶揄調侃,因而多嘴道:「今天來找尚先生的女士真不少,才上去一個……」

  蘇沫一愣,直覺地小心翼翼問了句:「請問你……才上去的是個小姑娘嗎……大概十七八歲的學生樣子?」

  那服務生警覺得很,看了蘇沫一眼就要走,扔下句:「我們這兒怎麼會有學生,是不是十七八歲我不知道,但是七老八十的肯定沒有。」

  蘇沫心裡越想越怕,連電梯也等不及,直接就順著樓梯往樓上趕,一顆心七上八下幾乎跳出胸腔。不知不覺,人已身處寬敞的廳堂間,正前方數枚雅緻石山,擱在一團碧汪汪的池水裡,流水汩汩作響,一群尺把長的錦鯉穿梭在新嫩的荷葉之下,清雅平和,幽靜自然。

  但是這會兒,一切美景對蘇沫而言都是牛嚼牡丹,她只覺得一股排山倒海的壓抑感,伴隨溫熱的濕氣直撲面門,讓人心裡堵得慌。

  蘇沫四處瞧了瞧,廳堂兩側的房門緊閉,也無人聲,她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便順著池面小橋估摸著往對岸走,下了橋,繞過一道紫檀雕花屏風,這才發現裡間另有風景。

  影影重重的精巧隔斷中,一廂房房門虛掩,幾聲男人的喧嘩談笑從裡頭滲出來,蘇沫隱約聽見一人道:「尚總,您旁邊這片草才抽芽呢,我估計也就十六七年的光景。」

  另一人懶散回應:「你這是拐著彎罵我老牛呢,才輸了幾手牌,就搞打擊報復,你們說怎麼罰他,要不這樣,一瓶大拉菲,全吹,就當便宜你小子了。」

  蘇沫頓時緊張莫名。

  她這人有個毛病,一緊張便犯頭暈,一頭暈就腿腳發軟,饒是如此,卻也聽出適才答話那人,正是尚淳。

  蘇沫輕輕挪到門口,又聽見有人附和:「尚總,你這招反將一軍,這小子倒成牛了,大拉菲這麼個喝法,不是牛飲是什麼……」

  尚淳卻道:「說起這顆小嫩草,你們別看她年紀小,腦瓜子靈的,鬼主意多的,丫頭,是不是這樣啊?」

  一時半會卻無人應答,蘇沫手心裡直冒汗,湊近門縫去瞧,正好看見尚淳坐在牌桌上,左手邊坐一女的,低著頭。蘇沫看不見那女的模樣,只瞧見那姑娘的半側身子,肩膀有些兒溜,身上是平日裡穿的一件普通純白線衫……

  蘇沫腦袋裡頓時「嗡」的一聲,想也沒想就伸手推開了門,還未開口就聽見鐘鳴在身後壓著怒火大喊:「鐘聲,鐘聲,你給我出來!」

  一屋子人,四個打牌的,兩三個看牌的陪聊的全看向門邊這姐倆。

  尚淳掃了眼鐘鳴,卻是盯住蘇沫,像是不認識一樣隨口問了句:「找你的?誰啊?」

  鐘聲臉色發白,低頭看地上,過了會兒才小聲答了句:「一個是我姐,一個是我表姐。」

  鐘鳴說:「你還廢話什麼,出來。」

  尚淳打斷她:「這樣啊,一個親姐一個表姐,我知道她倆裡面有一個姓蘇,但是你又姓鍾,那麼姓蘇的那個肯定是你表姐了?」

  「嗯。」

  旁邊有人應景:「原來尚總認識,您先別說,我來猜猜……」那人裝模作樣的尋思,「生得白的那位小姐肯定是鐘小姐的親姐,另一個矮點的才是表姐,尚總,我說得對吧?」

  尚淳笑道:「正好反了,」他點著門口那兩女的,「這表親倒像是打一個娘胎出來的,比親姐倆還要像些。」

  杵在門口被這些男的當貨物一樣品頭論足,鐘鳴登時氣得臉紅脖子粗,本想破口大罵,又怕別人聽見壞了妹妹的名聲。另則,她一路跟著蘇沫上來,眼裡儘是奢華排場,眼前這些人從穿著到談吐和自己平日裡接觸的大不相同,不知為何她一時竟沒了底氣。鐘鳴擱門口吭哧了半天很不服氣,忍了忍,問鐘聲:「這人誰啊?」

  鐘聲仍是埋著腦袋,聲音雖小卻清晰:「就是……我男朋友唄。」

  鐘鳴一聽就急了,喝斥:「什麼男朋友,這兒不是你來的地方,你年紀小傻裡吧唧的缺心眼,別給這些人騙了,趕緊出來,跟我回家去。」

  鐘聲坐在那兒沒動,尚淳這會兒才拿正眼瞧了瞧鐘鳴,沒說話,慢條斯理往牌桌上擱了張牌,一旁馬上有人幫腔:「鐘小姐是吧,你這話說得很不得當,你父母沒教過你怎麼說人話麼?這屋子裡的男人,犯得著用坑蒙拐騙的手段泡妞麼?令妹稱尚總是她男朋友,男女間的事原本就是你情我願,講究供需平衡,我們這種人個個直白,不騙女人倒是怕女人,怕被一些女人騙嘛。」

  另有人哼起小調:小和尚下山去化齋老和尚要交代,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那些人哈哈笑起來:「尚老闆,你要小心這些小老虎撲上來喲。」

  鐘鳴氣到要死,一張臉更是沒地兒擱,當下就衝過去扇了鐘聲一耳光,鐘聲捂著臉不吭氣只拿眼瞪著她姐,周圍一撥男的又瞅著她倆笑起來。

  蘇沫忙過去扯開鐘鳴:「別在這裡鬧,」她看向尚淳,「尚先生,能不能和你單獨談。」

  「不能,」尚淳話雖出口,又見她神情嚴肅正經明明挺生氣的架勢卻難掩天生一抹嬌怯風韻,不覺放柔聲音添了句:「單獨聊沒意思,做點別的倒可以商量。說吧,想談什麼?」這會兒他牌也不打了,只拿眼盯著蘇沫,又執起桌上的酒杯輕晃,偶爾呷一小口紅酒,藉著眼前的女人下酒入腹。

  蘇沫原是耐著性子和他好生說話,這會兒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既厭惡又無可奈何,她稍稍移開視線,深吸一口氣道:「尚先生,你有家室,可我表妹還未成年,你倆在一起很不合適。你別看她個兒高,一米七,可思想上就是個孩子,非常不成熟,一時的感情衝動受到矇蔽都情有可原,但是你比她大十幾二十歲,什麼事情沒見過,她不能控制,你卻是一個有自制力的成年人,以後,你不要再見她。」

  這番話說完,尚淳正好小半杯酒品盡,招手讓人又斟了些,正要開口,卻被人搶了先。鐘聲拿手指絞著衣擺,小聲兒道:「這是我的事,我和他之間的私事,你們不要管。」

  鐘鳴作勢又要去打她,蘇沫按住她的手,說:「鐘聲年紀小,不懂事,我相信尚先生一定比她明白得多。」

  尚淳笑一笑:「你表妹的話你也聽見了,小姑娘家家的,我無非是不忍心拒絕太多,傷她自尊,」他慢條斯理地說,「你既然想和我談,總該允許我為自己辯駁吧,我今天是和朋友們一起找樂子,心情還不錯,你們這麼大喇喇闖進來鬧,蘇小姐啊,我沒直接請你們出去已經是很給你面子。熟話說得好,只說三分話,見面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對不對?」

  話音才落,立即又有人跟著起鬨,言語十分曖昧:「尚總那是絕對長情,日後還要見面,果然是日復一日體力充沛。」

  尚淳聽見這話嗤地一笑,仍是瞧著蘇沫,眼見她臉上浮起紅暈,連耳根也漸染粉色,心裡不由跟著一蕩,正要飲酒,忽然聽見角落裡有人不冷不熱地插嘴:「尚總剛才說要自辯,可惜這事兒還真不好自辯,小姑娘看起來就是未成年,得好好問清楚了,要是連十四週歲也沒到,麻煩就大了,別說自辯,就算你請律師打官司也未必說得清楚。」那人窩在沙發裡頭,不怎麼說話也不看牌,似乎只有喝酒的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