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尚淳神色微變,顯然對這種說法相當忌諱,等不及隨扈們幫腔,側頭就瞪了那人一眼,冷哼:「你家老闆還沒開口,幾時又輪到你放屁了?」

  蘇沫沒料到會有人替她們說話,當下心存一絲感激,抬眼向沙發那邊看去,一看之下立時就認出來——周律師周遠山。

  她有些詫異,內心隱隱不安,周遠山怎麼和這些人混在一起了?想到這兒,蘇沫不覺瞄了瞄牌桌上其餘人等,其中兩人一邊打牌一邊不時摻和幾句,顯然對尚淳這檔子事見多不怪,但是剩下一位卻始終不曾開口,這人座位側對房門,一道屏風堪堪隔在當中,遮了外面的視線。蘇沫從進來到現在,注意力就全擱在鐘聲和尚淳這邊,是以對他並未留意。

  可是這會兒她只瞟了眼,就不覺倒吸一口涼氣,心想:是非之人來是非地,真是冤家路窄。

  王居安正一手夾著菸捲,靠在椅背上垂眼瞧著跟前的一溜麻將章子,略微尋思便放了張萬子出去,這才道:「咱們家周大狀,有名的刺兒頭,職業習慣,逮誰撅誰,撅完了人毛了他就老爽了,所以尚兄,千萬別讓他如意了。」

  尚淳一聽這話心裡罵了句「王八羔子」,面上卻牽出一點笑,「毛什麼,犯不著發毛,只是他能這樣,你這當老闆的管教無方呀。」

  王居安也笑:「尚兄,咱們這種人呢,周圍連哄帶騙溜鬚拍馬的太多,擱一個刺兒頭在跟前還能提點神,也不至於太他媽得意忘形,」沒等對方接茬,他看向周遠山,「我說周大狀,你是在我跟前撅習慣了還是怎麼著,也不看看咱們尚總什麼人物,怎麼喝多了就犯渾了?沒上沒下。」周遠山還要開口,被他老闆一眼給盯了回去,王居安又道:「喝多了就出去轉轉,別跟這兒杵著。」

  周遠山重新窩回沙發裡,看了眼那個低著腦袋的小女孩和立在不遠處的年輕女人,蘇沫的背影瞧上去消瘦單薄又透著一股可憐巴巴的倔強勁兒,他不覺暗自嘆了口氣,從懷裡摸出了煙和打火機,踱去陽台吹風。

  屋裡的氣氛中多了一些微妙的尷尬,其他人也不好再扯這一茬,蘇沫拉著鐘聲要走,鐘聲卻眼巴巴瞧著尚淳。

  尚淳正心裡噎著很不痛快,偏又不能發作,瞅著這機會便冷冷笑道:「蘇小姐,你也瞧見了,你表妹根本不想走,我攔著她了麼?沒有,她這會兒在求我呢……」他一邊拍出張牌,接著說,「有件事你要搞明白,如果女的自己不脫褲子,沒幾個男的會用強,你以為所有男的都愛強^奸這一口呢……所以這事兒,你不能跟我商量,得先說服你表妹,讓她把褲腰帶繫緊點兒……」尚淳慢悠悠抽出根菸卷塞嘴裡,立即有人給遞了火,他微眯著眼吸了一次,將跟前的牌輕輕一推,「一不留神就槓上開花,看來哥幾個今天的財運碰著我是繞道走了。」

  鐘聲不由漲紅了臉,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她拚命壓抑,終是哽咽出聲:「尚淳,你這話什麼意思,你以前可沒說過這種話,你知道、你知道……」

  尚淳側過臉瞧著她笑:「我知道什麼?你說啊?」

  鐘聲忍著哭:「我,我……」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後半句終是說不出口,她猶豫半響,聲如細蚊道,「你以前說過……喜歡我,現在我……你,有了孩子,你又……」

  尚淳像是恍然大悟:「丫頭,你就這麼肯定是我的?要不這樣,你想生就生,生出來做個鑑定,是我的我就養,我孩子多,不介意再多養一個,再不然我乾脆好人做到底,順便幫你去學校把產假也請了,省一中是吧,挺有名的。」

  鐘鳴聽了幾乎跳起來:「你休想,孩子堅決不能要,我妹妹還要讀書,你別亂來,敗壞她的名聲。」

  蘇沫把鐘聲拉過去,聲音有些兒顫地問她:「他的話說得明明白白,你還去求他?你現在還指望他?你還能指望麼?你指望得了麼?」

  鐘聲薄肩輕顫,死命咬著嘴唇,直到咬出淡淡血跡,忽而站起身,一把甩開蘇沫的手就往外走。

  尚淳仍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這地兒你們家開的?」他起身踱到鐘聲跟前,作勢要幫她抹眼淚,鐘鳴使勁擋開他:「你別碰她!」

  尚淳瞧著鐘鳴一樂:「見她哭我就心軟了,這會兒又捨不得放她走了。」

  鐘鳴緊緊抓住妹妹的手,生怕她會被人搶去一樣,瞪著尚淳問:「你到底還想怎麼樣?」

  尚淳吐出一口煙,夾著菸捲的手指點著她:「問得好,這丫頭可以走,不過要換個大的留下來,走一個留一個,很公平啊?」

  蘇沫嚇了一跳,連忙走過去擋在鐘鳴前頭,努力使自己平靜些才說:「尚先生,這事我們也有不對的地方,我表妹家最近出了很多事,房子被人拆了,我舅舅的腿也折了,現在還躺床上不能下地,鐘聲現在又這樣……您大人大量,讓我們走,我保證鐘聲以後不給您惹麻煩……」

  尚淳打斷:「笑話!一個小丫頭能惹什麼麻煩,我尚淳還怕了她?」他輕輕一笑,低頭瞧著蘇沫,「不過我看你很順眼,脾氣也好,我喜歡和脾氣好的人打交道,特別是女人,就應該斯文點,溫柔點,別有事沒事咋咋呼呼的沒氣質,你說是吧?」他慢慢湊過來,煙味熱氣噴到她臉上,放低聲音一字一句道,「既然你這麼對我胃口,要不就留下……或者,我帶著你表妹去學校請假,再讓人去拜會一下你舅舅看他老人家是否安好。」

  蘇沫抬眼瞪著尚淳,氣得渾身發抖,想扇人巴掌的那鼓勁兒哧溜哧溜地直竄腦門,卻深知得罪了這二世祖當真後患無窮,正猶疑權衡舉棋不定,忽然聽見王居安低低笑了一聲:「尚兄,你這口味,最近是越來越奇特,我是不佩服都不行。」

  蘇沫忍不住看過去,王居安正百無聊奈地靠在椅背上吸菸,一副看熱鬧的痞樣,也摸不清他究竟怎麼個意思。

  尚淳神情微滯,也側過頭去瞧他:「兄弟這話怎麼講?」

  王居安微一揚頭吐出口煙圈,隔著薄霧看向蘇沫,問:「蘇小姐,今年幾歲了?」

  蘇沫愣了愣,仍是答了句:「二十九。」

  王居安點點頭,對尚淳道:「我近來越來越覺得,口味這個東西挺難伺候,好的吃多了,看見差點兒的就沒胃口,比如我這人,就喜歡二十多點的,年紀太小的我消受不起,年紀太老的,那是過了冬的大白菜老梆子,嚼不爛……」他笑,「老兄,你也不嫌吃了咯牙,胃裡冒酸水?」

  尚淳聽了這話心裡不由起疑,卻也忍不住重新打量了蘇沫一回,忽然覺得:好像是挺一般啊,無非就是生得白些,細眉細眼小門小戶的沒什麼特別啊,真他媽奇了怪了,當時怎麼就鬼迷心竅惦記上了?

  尚淳越想越發沒了自信,除了財富和門路,男人們最怕人議論自己不行,再來便是怕人嘲笑自己相女人的眼水差。包房裡這些人,又多是吃喝玩樂的行家,他一時面子掛不住,只得佯裝隨意打起哈哈:「沒事,我看哥幾個悶著無聊,和這幾位小姐逗著玩玩,找點餘興節目,其他的還真沒想那麼多,再說我牙口也不好。」他面上雖這麼講,心裡老不服氣,哪肯輕易地放人走,至少得拾個台階下了再說。

  尚淳低頭瞧了瞧自己的鞋,彈著手裡的菸捲,對蘇沫道:「蘇小姐,沒嚇著你吧?其實你不想留也行,我看我的皮鞋有些兒髒了,要不麻煩你幫我擦擦?」

  幾人均是一怔,鐘鳴輕輕拉了拉蘇沫的衣服,一臉緊張,她又仰頭瞪向尚淳,「我來擦,擦完了就讓我們走。」

  尚淳看也沒看她:「你配麼?」

  鐘聲抬頭看了尚淳一眼,想說什麼卻張了張嘴吐不出一個字,心裡平添了一絲害怕,她側過臉去眼淚終是悄悄流下來。

  蘇沫問:「是不是這樣我們就可以走了?並且你以後都不會去招惹鐘聲?還有,我們也不想聽到外面任何有關於我表妹的謠傳。」

  尚淳打鼻子裡哼了一聲:「記得用手擦,這樣乾淨」。

  蘇沫的腦袋裡安靜極了,再沒有任何人開口說話,她可以聽見外間汩汩流水的響聲,還有不知何處傳來的談笑,甚至還有刀叉輕碰白瓷碗碟的叮噹悅耳,這些聲音連成一片冷清優雅,使她漸漸不堪承受頭頂那些小圓燈散發的亮光,它們牢牢地聚集,籠著她,炙烤,使她臉頰像生病的時候那樣火燙,手心裡冒著汗,她整個人都在被這些光溶解。蘇沫握緊拳,又漸漸鬆開,沉默地蹲下身去。

  所有人都瞧著她。

  尚淳讓人斟上酒,他一邊喝一邊低頭看著,表揚:「還不錯,以前蘇小姐在我那兒做小保姆的時候,也是這樣敬業,繼續保持,再接再勵。」

  蘇沫一聲不吭,動作機械,手止不住的顫抖,眼圈發熱,她克制不住,心裡很是茫茫的氣餒,可惜就是克制不住。她蹲在那裡不知多久,時間和血液一起凝固,腦袋身體正變得麻木,這種不適繼續蔓延到四肢,逐漸浸入骨髓和五臟肺腑。

  終於,那人說了句:「行了,我也站得累了,走吧。」

  蘇沫慢慢站起身,直視尚淳:「你要記得答應過我的另外兩條。」

  尚淳皺皺眉頭:「我答應過你什麼了?」他似乎想到什麼,「我以前幫你的時候可沒跟你談條件,後來怎麼樣?你在我面前耍花腔。蘇小姐,做人不能太小聰明。」

  蘇沫見他出爾反爾,腦子裡已是轟然一聲有些蒙了,她眼眶發脹,腦門上沁出冷汗,心想那些好話軟話說與不說在這些人眼裡都是沒有差別了,他打定主意和我過不去必定不會放過,我竟然還像個傻子一般低聲下氣任人愚弄。她羞憤難當,嘴唇微顫,說:「錯了,我這人就是不夠聰明,不然我也不會混成今天這樣,」說到這兒,心裡的火苗越發躥出老高,伸手便揪住尚淳的衣領,「我跟你說,你別看我什麼都沒有就覺得我好欺負。是,我就賤命一條,我舅舅當我是自己孩子,我把鐘聲當親妹,以後他們要是少根汗毛我都不會放過你,就是賠上這條命,也要找你們這些王八蛋算賬……」蘇沫已是氣極,抓著這人狠狠往後一推,尚淳不妨一個踉蹌撞上身後的桌子,滿屋子竟沒一個上前去扶。

  過了會兒,眾人方回過神,忙伸手把人扶穩,紛紛勸道:「尚總,她一個女人,不懂事,別和她一般見識,傳出去讓人笑話,算了算了,今兒個是酒喝多了,有點誤會,好合好散,好合好散……」

  尚淳鐵青了臉,咬牙切齒地瞪著蘇沫,沒再吭聲。

  蘇沫仍是止不住地發抖,卻極其清晰地吐出幾個字:「記得我今天說的話。」

  姐妹仨一路往外走,埋頭趕路,誰也不說話。

  蘇沫心裡後怕,鐘鳴覺得解氣,鐘聲卻想不明白:為何以前成熟穩重的男人會有這麼大的轉變。蘇沫像是知道她心裡所想,轉臉瞧過來,語氣強硬:「明天一早就去把手術做了,不能再拖。」

  鐘聲仍是沉默,氣得鐘鳴使勁擰她的胳膊,鐘聲這才喃喃道:「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他體貼有風度,對我很好,也從不說這樣的話,我以前提分手,他還讓人給我送手機……」

  鐘鳴又給氣了一回,伸手去點著她的腦門:「他想上你,當然會對你好,難道跟你直接說我要上你?你長腦子沒?」

  鐘聲忽然摀住耳朵,尖叫:「不是這樣,不是你說的這樣,一定是你們跑來讓他覺得沒面子……」

  蘇沫頓住腳步扯開小姑娘的手:「鐘聲,你明天必須做手術,現在想不通的事以後可以想,肚子裡的東西不能留。我說的話你現在聽不進,並非它們毫無根據,而是你缺少生活閱歷,你理解不了我,我卻能把你看得透徹。我也是從你這個年紀過來的。是,這段年紀很尷尬,你以為你什麼都懂其實什麼也不懂,你以為你聰明早慧洞悉現實懂得愛情,其實你在別人眼裡只有兩個字——愚蠢。」

  鐘聲很長時間不做聲,心裡仍是不服:「你說我愚蠢,你不也連鞋都給他擦了麼?這算什麼?大智若愚?」

  鐘鳴趕緊打斷:「那還不是為了你。」

  蘇沫一點兒也沒介意,她慢慢開口:「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今天我給他擦鞋,指不定哪天,他會求著給我擦鞋。」說到這兒,她忽然想起什麼,伸手去摸上衣口袋,卻發現兜裡除了家裡的鑰匙什麼也沒有。她使勁回憶,想起那封信像是被隨手扔進購物袋了,剛才鬧了一場,忙亂中又把購物袋落在了南苑。

  蘇沫哪裡還敢回去取,只在心裡苦笑:現世報,才一時激憤誇下海口,誰知自己就將這最後一條路給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