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蘇沫和相片裡的這位同事打過幾次照面,對其印象不深,隱約記得姓李,並非營銷部一、二把手,似乎年資尚淺。

  她先前閒來無事,早把公司外網內網期刊報導大致翻了一遍,這還是頭一次見到王亞男和一位不知名員工的單獨留影。照片裡這兩人笑容歡暢親切,幾乎瞧不出什麼階層隔閡,蘇沫對著屏幕琢磨半響,她從王亞男閒適放鬆的姿態裡品出兩個字:賞識。

  蘇沫滑動鼠標,點開OA,按那人的姓氏搜出他的個人信息,雖然只能瞭解到入職日期,籍貫以及擔任過的職務,但也有收穫——這位李姓同事資歷簡單,前年進的安盛,是一位普通的銷售助理,自去年拓展活動以後,忽然連升兩級,現是一名業務主管。蘇沫繼續研究他的籍貫,東北某農村,和王家一個天南一個地北八竿子打不著,可以排除裙帶關係,能爬得這樣快,想必業務能力相當出眾。

  想到這兒,蘇沫心裡起了興趣,可惜的是她拿不到營銷部個人的績效數據,就只能從其他方面著手證實自己的推測。她在內部論壇裡找到一些蛛絲馬跡,然後又瀏覽了年終表彰會議的記錄,從頭看到尾,最後得出結論,此人業績平平,勉強可算中上游水準,並不引人注意。

  蘇沫覺得這事越來越有意思。她靠在椅子上想了會兒,又去翻尋去年拓展會議的相關記錄。對於這些無關緊要的業餘活動,當然不存在訪問權限的問題,所有內容一覽無餘。她終於找出了這位李先生在安盛獲得的唯一獎項:200X年次我司外展訓練單人一等獎。

  所謂外展訓練,無非是公司藉機強調和培養團隊的溝通合作精神,並沒有設置太多單人活動。去年,安盛也只安排了射擊、攀岩和速降這些內容,再看照片上李先生的裝束,安全帽和安全帶還未卸下,額上點點汗跡,顯然是才從繩索上跳下來。

  蘇沫腦海裡靈光閃現,忽然記起那天吃飯的時候和從蓉八卦。

  當時她提到王工,說這女人雖然五十多了,但是走路風風火火昂首挺胸,特有精神勁兒。

  從蓉聽了就笑:「你沒發現她右手有些兒掰嗎?」蘇沫想想好像也是,不明顯。從蓉解釋:「聽說這老太太人老心不老,快五十了還酷愛戶外運動,後來攀岩弄傷了手,這才作罷,」接著又嘆,「這人厲害起來,玩也玩得與眾不同,普通人到她這個年紀無非是在公園裡打個太極或者到街上跳個交際舞就算了……」

  蘇沫那會兒沒往心裡去,現在前後聯繫起來一想,還真是那麼回事。關上瀏覽窗口,她心裡漸漸浮起一種僥倖念頭,不覺坐在桌旁發了回呆,冷不丁聽見付小姐在那邊問:「你還不走?我們下班了。」

  蘇沫忙應了句,趕緊收拾好東西,才走出辦公間,就看見前頭的幾個同事進了電梯,電梯門緩緩合攏,全無等候的意思。她放慢腳步,也不急著過去。付小姐在裡邊似乎猶豫了一下,最後仍是伸手將門按開,招呼她:「進來吧,還站得下。」

  她這才上了電梯,客氣道謝,也許是太累,對方連個生疏客套的回應也懶得敷衍。蘇沫也不在意,笑著問了句:「付姐,這些時經常加班,上頭會不會組織個春遊什麼的讓大家放鬆一下呢?」辦公室主任付麗莉三十五六,和從蓉年紀差不多,蘇沫也就跟著其他同事一樣稱呼她。

  付麗莉答得一板一眼:「活動肯定會有,下月底有個拓展會議,每年都有,也算春遊吧。」

  另幾個年輕同事聽了立馬垂頭喪氣的表示,拓展訓練不能算春遊,那是大練兵,是整人運動,完了會脫層皮,所以她們寧願在家睡覺……

  付麗莉笑著白了她們一眼:「王總沒走,還在辦公室。」

  姑娘們吐吐舌頭,全不做聲了。

  隔天,蘇沫找了傢俱樂部報名,表示每天都要過來訓練,眼見教練聽了覺著奇怪,蘇沫笑笑:「我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一個月內必須學會。」

  教練上下打量她:「我看你這身子骨,想掌握基本技能至少三個月吧,主要是力度不夠,還想兩個一起學呢,難度更大了。當然如果你多用心,毅力還可以,試試也行,效果好的,練個把星期的基本動作也能出去哄哄人。」

  蘇沫想,哪有那麼容易呢?我不但要掌握基本技能還得變成熟練工種,一點差錯也不能有,只是哄人那可成不了事。

  第二天開始,蘇沫提早下班,反正沒人管,即便老老實實貓在公司也不見得會有成效,倒不如出去活動下身體,至少還有些益處。蘇沫躊躇滿志的套上裝備,看別人操作的時候不覺得如何,等實際做起來才知道頗有難度,牆壁與地面幾乎垂直,又近在咫尺,就如上天入地華山一條路,只能硬著頭皮咬牙練了。

  在她又一次被解救下來的時候,整個人已是虛汗淋漓,才在墊子上做了一小會,就聽見外套裡手機在響,拿出來接了,莫蔚清在那頭問:「喂,你不是要我教你麼,過來陪我跳舞練瑜伽。」

  蘇沫喘著氣答:「我這會兒正練速降和攀岩呢。」

  莫蔚清笑她:「你是要練女人味啊還是想練一身肌肉出來呢?」

  蘇沫聽她這樣說也有些擔心,低頭看自己的胳膊和腿,沒什麼肉更談不上有肌肉,連小腿肚子上也沒什麼肉,就是手和腿止不住地抖,像是三九天受了風寒打擺子一樣。練了快兩個星期還是這樣,一累就抖個不停。不練的時候吧,走路也會不時絆一下,兩條腿像是長在別人身上不聽使喚,穿高跟鞋上街還崴了兩次,磕著尖尖的石頭台階,膝蓋上青一塊紫一塊破皮流血。

  蘇沫有些著急了,教練看她一眼,評價:正常,你這是又怕又累的結果,過了這幾天的疲倦期會好點,回去多吃些,長點勁兒,還有你也別天天逮著練了,肌肉也是需要休息的。

  蘇沫想我也沒肌肉,用不著休息。她晚上在家,端著碗邊吃飯邊盯著日曆瞧,這日子是過一天少一天,眼瞅著就來不及了,沒半法,還得天天練,跛著腳也要去練個把鐘頭。

  教練見她可憐兮兮的樣子,忍不住勸:要不你改學其他的健身方式,做個有氧運動什麼的,不容易受傷。休閒嘛,再喜歡也不能拚命,既然不適合就算了吧。

  不過這事要是擱前幾年,蘇沫多半就放棄了。她到底更嚮往過安逸的日子:無須堅強無須獨立更不必自我挑戰,指望著別人為自己遮風擋雨呵護有加,既有求於人,自然就被人牽著鼻子走,自然會因為不斷迎合他人而放棄自我,所以放棄對她來說是件多麼容易的事,為了談戀愛放棄用功讀書,為了和佟瑞安綁在一塊就放棄了家鄉和父母,有了婚姻又放棄了努力上進,因為貪戀愛人的溫情不斷放棄底線和原則,為了賺點錢爭口氣卻放棄了陪伴女兒成長的時光……那些軟弱的,幼稚的,稀里糊塗的歲月曆歷在目,彷彿是昨天才發生的事。

  她每每回憶起來就想給自己一個大耳刮子,可是這會兒騰不出手,她必須抓牢前方的石塊,暗暗使勁,才能繼續向上邁出一步。偶爾她也問自己,再過幾年、幾個月、甚至就在明天,等回頭再看現在走過的路做過的事有過的想法,會不會同樣後悔自己的不成熟?

  轉眼一個月過去,蘇沫這會兒已經坐在車裡,大巴載著他們駛進度假村大門,停車場裡已有車輛若干。乘客紛紛下車,全是安盛的員工,男人們在太陽底下眯著眼交談,女士們則一刻不耽誤地掏出包裡的遮陽傘。南瞻市進入三月便有了暑意,大太陽當空烤炙,空氣是靜止的,夾雜了海洋飄來的溫溫潮濕,沉默而霸道地貼附、侵蝕著一切東西。

  路旁的棕櫚樹在太陽的揮霍下,葉子看上去格外厚重蒼綠,樹列沿著道路延伸至酒店門口,再遠一點的地方青山環繞綠草瑩瑩,視野還算寬闊,就是氣溫比城裡還要高些。蘇沫站在樹蔭下看了會兒,並未瞧見王亞男和她的駕座,甚至沒見到有其他董事過來開會。

  會議為期兩天,拓展訓練佔去了一天半,第一天上午的集會無非走過場,全由付麗莉和各部門領導張羅,大家在大廳裡喝茶休息,然後各抒己見談一下對公司未來發展的建議。上頭的人不在,底下的都抱了玩鬧的心思插科打諢。有的說,建議發年終獎要向某汽車行業學習至少是半年的工資;有的說,研發部全是和尚,你們人事部是不是應該招兩個小姑娘進來調劑下;還有膽子大的女同事建議,拓展培訓的獎勵機制也不能敷衍,應該設置特等獎,獎品是單獨和王總共進晚餐以此鼓舞士氣。

  大夥兒邊聽邊起鬨,付麗莉把這些建議寫成便籤條貼在白板上,笑說等領導們來了,一定如實呈報。一早上極輕鬆的過去,吃了中飯,下午一點半,拓展訓練才算正式開始,培訓公司早搭好檯子掛起繩子,第一個就是單人項目,高樓速降。這一項分兩級別,個人自行選擇,一種是從三樓降落,另一種從十樓。酒店的十樓正好有一塊向外突出的觀景平台,蘇沫手搭涼棚往上瞧了瞧,陽光反射在光亮的平台欄杆上白花花得刺人眼。

  相比三樓那邊蜂擁而上的排隊情形,參加十樓速降的人一隻手能數過來,而行政和人事部的又是女同事居多,總經辦這邊倒有兩個男的,可惜腦子好體質弱,所以這三家的員工多是站在一旁事不關己看熱鬧。

  行政部經理瞧不過去,努力慫恿了兩個年輕點兒的去參加三樓速降,付麗莉瞧見了自然不甘落後,遊說了一大圈,那兩男的總算願意上去試試,付麗莉一心想壓制對方,又去動員手下的娘子軍,說:看見才進來的那車沒有?領導們來了,趕緊好好表現,給領導們掙點面子。

  話音方落,王居安已經甩上車門大步流星地走過來,旁邊是周律師和兩位董事。王居安和周遠山都是短袖t恤遠動長褲的裝扮,兩人差不多的個頭,氣質上卻各有味道,站在一處甚為惹眼。

  那兩名董事年紀大了,只坐在樹蔭底下看熱鬧。周遠山一來就有人事部請去當壯丁,他脾氣隨和,二話不說便應承了。這邊營銷部副總趙祥慶遞過來一罐啤酒,王居安伸手接了仰頭灌了兩口,便抱起胳膊,一言不發地站在大樓跟前盯著,先前人多嘈雜的場面一時安靜,一些個想偷懶的員工也老實了不少。

  趙祥慶正端起酒瓶子喝酒,忽然點著十樓平台那方說了句:「哎呀,那誰家的姑娘,新人麼,挺生猛啊。」

  幾個人聽了全都瞧過去,見一年輕女的正打十樓順著繩索往下滑,動作訓練有素平穩自如,身型窈窕,梳著馬尾,著白t恤卡其色短褲,露出一雙秀腿骨肉停勻。

  大太陽底下,王居安覺得有人比平台上的鐵欄杆還晃眼,他執起啤酒罐抿上一口,沒說話。

  等那個身影越來越近了,大家全瞧仔細了,付麗莉笑道:「趙總,那是我們部門的姑娘,如何,這身手不比你們家小李差吧?」

  趙祥慶極為配合地露出驚訝神色:「原來是付主任□出來的人,那就難怪了,巾幗不讓鬚眉。」

  付麗莉聽了自是受用,正要說話,又聽見圍觀群眾低呼一聲,抬眼再瞧,懸在繩上的人像是不小心撞上牆壁,隨後連繩帶人往外輕晃。

  蘇沫知道自己心急了點,她先前留意了營銷部小李的成績,十樓滑下去四十一秒,她心裡沒底就有些沉不住氣,一時鬆繩幅度太大,整個人急速滑下一大截,平衡不好,膝蓋硬生生撞上牆壁,就算綁上護膝也無濟於事,蘇沫疼得腦袋發懵,也不敢往下看,趕緊調整姿勢,放緩鬆繩的速度,直到平安落了地,一顆心才悄悄歸位,只是雙腿還在微微打顫。

  旁邊的培訓師大聲報出時間:三十九秒。

  蘇沫相當詫異,卻見培訓師衝她眨了眨眼,她緊張的心情頓時一掃而空,不覺也回了個笑臉,心說還好這次沒搞攀岩,她才學會些基礎技術,若真比起來,鐵定不是人對手。

  才解下身上的裝備,就有總經辦的兩位女同事過來扶她,蘇沫有點兒受寵若驚,連忙道謝說只是一點瘀傷不妨事。趁著休息的當口,她四處看了一回,仍是沒瞧見王亞男的身影。

  接下來是射箭,蘇沫拿起弓掂了掂,重量不輕,她試著拉弓,連半張弓也拉不開,一支箭輕輕飄出去,到中途便落下。旁邊有人低笑說:「別只胳膊用力,兩肩帶也得使勁」,周遠山邊說邊撿起一支箭搭在弦上,舉臂揚弓,「嗡」地一聲弦抖箭出,直直刺入靶中。

  蘇沫照著他的架勢又試一次,有點效果,總算挨著了靶子。再看旁邊,男同事們大多發揮不錯,似乎有種天生的興趣在裡頭,弓滿箭發,正中靶心的不在少數。周遠山見她失望,好心安慰:「沒事,人無完人,我射箭比你好一點,你速降比我強很多,我恐高,只敢從三樓往下跳。」

  蘇沫卻想,還好王亞男的興趣不在這上頭,不然就算她練死練活,也未必能撈著名次,當然就算撈著了名次,也未必有機會讓人瞧見,即使瞧見了又未必會上心。所以說想走捷徑得看運氣,運氣好無心插柳柳成蔭,沒運氣的有意栽花花不開。她自我解嘲地一笑,隨意問:「周律師,這活動你每年都參加麼?」

  周遠山答:「也不是,不過去年我也來湊了個熱鬧。」

  「王工去年也來了麼?怎麼今年沒瞧見她呢?」

  周遠山想想:「她去年好像來過,今天來不來我就不知道了……」

  蘇沫岔開話題:「去年好像也有射箭這一項,誰第一你還記得嗎?」

  周遠山笑了:「就是你們老闆,他好玩這些東西,還有飛碟射擊什麼的,平時喜歡練,」他四下里找了找,看見王居安正和兩位董事坐在樹蔭下面的椅子上說話,於是道,「不過我看他今天是沒什麼興趣。」

  蘇沫只往那邊稍稍瞟了一眼,立馬就撇開視線,心想,有錢唄,當然怎麼練都可以,做什麼都行。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會兒天,那頭的箭靶收起,這邊的團體項目已經開始。第一個活動算是熱身,相對輕鬆:要求每個參加者的兩隻手腕都用一條細繩相連,使繩子、雙臂和自己的身體形成一個封閉圈。各組裡兩人一對,面對面站立,兩人的繩子相交,使兩個封閉圈相互交錯。任務是把自己的圈順著對方的肢體解套出來,最後使倆人也就是兩個封閉圈分開。

  培訓師做完示範,大家在自己的部門裡找搭檔,因為遊戲裡雙方的肢體接觸比較多,所以多是同性組隊,避免尷尬。大夥兒牟足勁,想方設法將自己的圈從對方的圈裡往外繞,有些人把身體扭成各種奇怪的姿勢,誰知越繞越遠越貼越緊,圍觀的人哈哈大笑,有人鼓掌吹起口哨,一時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

  蘇沫正看得有趣,付麗莉過來找她:「小蘇,我們這組也要開始了,你的腿沒事吧,可以一起參加嗎?」

  蘇沫還是頭一次聽她這樣溫柔親切地和自己講話,點頭答:「可以」。

  等組員們排成兩排站好,蘇沫面前卻沒人了,付麗莉問培訓師:「我們組少一個人,是不是要從別組借調一個?」

  「怎麼就少一個人?」王居安從樹蔭底下走過來。

  付麗莉會意,立馬笑道:「哎呀,王總……」

  王居安也笑:「付主任,你這是怕我拖你們的後腿,打算把我踢出總經辦的隊伍麼?」

  付麗莉聽見這話臉上神情有瞬間的僵硬,隨即乾笑兩聲,表現出些許難為情的樣子:「我哪敢呀,您不管在哪裡都是靈魂人物……」

  王居安笑笑沒搭話,往蘇沫跟前一站,對培訓師說:「人齊了,過來綁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