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蘇沫有些傻眼,上一刻她還手搭涼棚想擋著迎面撲來的太陽光,下一刻那些光線就被遮去大半,眼前這人的影子從斜上方砸下來,砸得她腦袋犯暈,過了會兒,她才說:「我的腿還是有點痛,我想請假稍微休息下。」

  王居安神色平淡,表現出上級對下下級特有的寬容心態,他往後退開了些,當真低頭去看她的膝蓋,像是研究了一會兒,才道:「還好,有點兒腫,輕傷不下火線,」沒等她吱聲,又側過頭去問旁邊的訓練師,「先前你們怎麼跟我們的學員做思想工作的,有沒有說明開展這種活動的目的和作用?」

  培訓師忙說:「有,有,都說過,」繼而看向蘇沫和其他隊員,「是這樣,我再強調一遍,拓展訓練主要是為了加強團體意識,挑戰自我極限,對你們這些長時間呆在格子間的白領很有好處,一個是鍛鍊意志力,再就是培養一種對生活的熱情,保持健康陽光的心態……」培訓師越說越停不住嘴,滔滔不絕,王居安聽得異常耐心,蘇沫卻沒法集中注意力。

  「……比如說這個遊戲,是讓我們體會怎樣改善人際關係,同時告訴我們團隊合作與個人自由並不矛盾,反而相輔相成,只有良好的團隊合作才能減少人與人之間的隔膜和束縛……」

  「行了,」王居安打斷演講,走到隊伍前面,「你們都聽見了,教練講得很詳細,公司安排每樣活動都有其明確目的,就是希望能在各位將來的工作生活中起到一定幫助,即使,以後有人因為某種原因離開安盛,我也希望,他能把永不服輸的安盛精神帶到新的工作崗位上。我希望,我們在座的每一位,每一個安盛的員工,一旦走出去,不是遇到困難就退縮的懦夫,而是社會上極具競爭力的高水平人才,」他頓一頓,,「所以,從現在開始,我不想再聽到任何人,因為任何莫須有的理由請假。明天的訓練任務會更加艱巨,但是時間短暫,我懇請大家,能夠珍惜這個提高自我,熔煉團隊的機會!」他以嚴肅的目光巡視眾人,粗著嗓門問了句,「都聽明白了麼?」

  大夥兒齊聲回應:「明白了,」隊伍裡的年輕小夥姑娘們尤其答得賣力。

  王居安一揮手,底下的人各自忙活。蘇沫認命了,呆在原處伸出手,任憑培訓師把她和這麼一人物綁到一處,她的情緒慢慢平復,正逐漸邁向一種波瀾不興的更高級的意境。

  王居安正低頭研究腕上的繩索,陽光打在他的臉側,看起來也算不錯,男的有家底,又長得人模狗樣,確實可以來這世上變一回螃蟹。難怪辦公室裡小姑娘們隔三差五的地悄悄議論他,開什麼車、穿什麼牌子的衣服、搭配什麼樣式的領帶、或者才在電梯裡近距離接觸緊張死了看也不敢看一眼云云。總之表象美好,容易遮掩事實,讓人瞧不清那雙眼裡的三分輕浮七分冷漠。

  蘇沫垂下腦袋,也去看繩子。

  王居安忽然抬頭:「你先試試。」

  蘇沫聞到空氣裡的淡淡酒味,略偏過臉去看別處:「不會,」話才出口,又開始後悔,心想至少得虛與委蛇一下,於是添了句,「腳疼得厲害,」這回還沒說完,她已經有拍死自己的衝動,語調輕飄綿軟,不堪入耳。

  王居安瞧她一眼:「你不是挺能的嗎?飛簷走壁的。嗯?女俠。」

  蘇沫沒吭聲,琢磨著怎麼才能解脫,她往旁邊瞄了瞄,邊上兩個女同事已經極親密地擰成了一股繩,剪不斷理還亂咯咯直笑。再望過去,隔了幾個人,付麗莉似乎拿餘光打量這邊,視線在她和王居安身上來回梭巡……蘇沫稍微退開,腕上的繩子緊緊繃住,對方毫不在意往裡一收,又把她給扯了回去,王居安說:「你看這裡,繩子的打法有講究,是個活套。」他一手把活套扯開,示意:「你,腦袋鑽過來試試。」

  蘇沫慢吞吞低頭鑽過去,盡力隔開距離,酒氣更濃。

  王居安理清幾股亂麻,又把手裡的活套前後上下稍作移動,試了幾次,方蹲下身去,說:「向後轉,左腳先出。」

  蘇沫一板一眼按他的話來,不敢亂動,側身一腳跨過繩子,總算離遠了點,再等他接下來的指示。誰知這人半天不言語,只慢慢站起身,繩圈順著他的動作往上走,在她腿間微微晃蕩,蘇沫頓時大窘,滿臉通紅,不由迅速按住他的手腕加以阻止。

  王居安抬眉回視,眼底神色放浪,他要笑不笑地說了句:「我得再想想。」

  蘇沫渾身僵直,心裡怦怦地跳,只是這樣一直按著他的手也不好,稍微猶豫鬆開了,好在對方也沒完全直起身子,只向下撈著活套外側,也還算有分寸。蘇沫心裡做著打算,這人要是再有不當舉動,她一定拔腿就走,什麼也不管,從此離得遠遠的。

  王居安卻平淡如常,說:「不太對,你先過來。」

  蘇沫忍不住微微一抿嘴。

  王居安看著她:「你倒是先不耐煩了,學著動腦子,不要一味蠻幹。」他用手壓低繩圈,顯然是在等她,蘇沫猶豫,轉身把腳挪回去,站定,眼前是男人的喉結,她僵在那裡,額前汗水涔涔,背脊一陣發涼。王居安站直身子,乜著眼對她笑:「熱?鼻尖上都是汗,今天天氣還好嘛,至少有點兒風,南風西風北風,只欠東風。」

  半響蘇沫回過味來,低聲說了句:「刮什麼風都無所謂,該怎麼做我就怎麼做。」

  王居安像是沒聽見,直接道:「你轉過去」,他低頭擺弄繩子,氣息吐納拂過她臉側脖頸,她的雙手被綁在一處,擱在腰上的活套越收越小,那頭繩子越放鬆,活套就更為收緊,蘇沫越來越不適應,像是被剝奪了人身自由,想跑跑不掉想甩甩不脫,完全不比以往在公司的時候,給人倒完咖啡至少可以抬腳就走。蘇沫站在那兒覺得自己有些崩潰的傾向,她知道自己早晚會捱不下去,卻沒想會在這樣無關緊要的場合打退堂鼓。

  王居安卻說:「知道這遊戲的名字麼?」

  蘇沫沒接茬,他也就沒了下文,只撐起一個繩圈往她手上套,再從一旁抽出去,繩圈落在地上,蘇沫想也沒想趕緊往外走,這回毫無阻力,她低頭一瞧,兩根繩子已經解開了。

  王居安一邊解下手腕上的繩子,一邊說:「這裡面有個竅門,你剛才沒有章法橫衝直撞所以姿勢難看,方法對了,一切都好說。」

  蘇沫耐著性子聽他說完,這才把繩子往道具箱裡一扔,想反駁,卻只低低「嗯」了一聲。

  王居安這頭才把繩子折騰清楚,其他隊員就紛紛像他討教,蘇沫擔心給人拉去做示範,忙走到樹蔭底下去喝水,心裡暗想,一個私生活糜爛的男人,你能指望他有多正經?

  這邊周遠山走過來,撈了把椅子坐到她旁邊,坐下之前笑著看了她一眼。周遠山這人笑起來一臉陽光,不知不覺中就能博人好感。蘇沫不禁又瞧了他兩眼,這種下意識的動作讓人抓了個現行,她心裡雖無想法卻也覺得不好意思。周遠山卻道:「沒事沒事,我習慣了,接下來可能你會說,我很像你認識的某某人。」

  蘇沫笑起來:「你的確像我一個朋友,不是長得像,是氣質和動作上有些像,他也是律師,人很好,不過專打離婚官司。」

  周遠山側頭看她:「然後?」

  蘇沫停了一會兒,才說:「他結婚了,」她說完便覺得不妥,跟人也不熟,遠沒達到可以一起悲春傷秋的程度,於是補了句,「現在也有了孩子,應該過得挺好。」

  周遠山果然沒接茬,轉過臉去望著遠處,揚起下頜衝著王居安那方點了點,問:「你挺怕你們老闆啊?」

  蘇沫愣了愣:「為什麼這麼問?」

  周遠山笑笑:「我看你剛才一解開繩子就跑了。其實他這人不怎麼刁難女人,至少我沒見過,你們以前那件事我也聽說了,他到現在也沒怎麼著你,應該不會再為難你,別太擔心。」

  蘇沫聽得大驚,哪件事?那天晚上的事?他怎麼會知道?

  周遠山又說:「對於公司員工,他這點分寸還是有的。」

  蘇沫越聽心裡越沒個準頭,一時慌了神也不敢亂講話,只得低著腦袋不搭腔,臉上又是一陣潮紅。她暗自盤算,那事到底有多少人知道啊?就算知道也不該這樣輕而易舉的提起來,這會兒提起來是什麼意思,這個周律師說話怎麼這樣沒有分寸,是我又看走了眼麼?

  周遠山見她神色彆扭,也覺得奇怪,為緩和氣氛,他開起玩笑:「你放心,他總不至於再打回去。」

  蘇沫想:我甩過他兩巴掌,你到底指得那一回?她當然不能問,只含糊道:「我試用期還沒過,要走的話也很簡單,上頭一句話的事。」

  周遠山點點頭:「既然你擔心這個,我給出個主意,你去找他談,畢竟拆遷的事是公司的意思,承建商為搶進度執行起來有些偏頗,再來,你表妹的事也和他們家無關,誤會一場,你主動低個頭,他這人要面子,估計不會太為難你。咱們打工的,看老闆臉色過日子,開誠布公總比心存芥蒂要好。」

  蘇沫放了心,又細細一想,覺得這話有點道理,當然前提是權當那晚的事從沒發生過。以前在安盛電子上班,兩人不常見面時她還能苟且偷生,現在三天兩頭的打照面,她既想從人手裡繼續拿工資,還不給人老闆好臉色瞧,世上哪有這樣的事?她越想越覺得自己先頭有些意氣用事。

  蘇沫打定主意之前,時間過得飛快,轉眼第二天,如王居安所言,訓練強度一下拔高許多,什麼走梅花樁翻畢業牆跋山涉水的活動一撥一撥毫無間斷,蘇沫得益於一個多月以來的鍛鍊,並不覺得十分吃力。王居安也再沒找她麻煩,帶著周遠山在幾個女同事居多的部門裡輪流當壯丁,王居安到哪一隊,這隊的成績便好一些。

  營銷部趙總活躍氣氛開起玩笑,說咱們王總帶著一群娘子軍,我也想來試試,個個香汗淋淋的總比我旁邊這些一身臭汗的要好。

  王居安說,我帶的隊伍沒有性別之分,女孩兒都當大男人用,這麼練下來指不定能發現幾個做銷售的人才,替你們那些大男人衝鋒陷陣去。

  蘇沫在一旁暗自觀察,發現這人和女下屬打交道時一直注意保持距離,不怎麼說笑,冷淡有禮,年輕姑娘們對他又敬又怕,悄悄抱怨他太嚴厲。蘇沫不得不反省,為什麼先前他會那樣對自己,是不是她的言行給人造成了誤會,再加上那一晚的印象,讓人覺著輕浮淺薄可以肆意調笑?

  她為人習慣先從自己身上找原因,一來二去,漸漸也發現了能說服自己和人低頭認錯的理由。

  一整天練下來又累又熱,培訓師才說解散,大夥兒都忙不迭跑回自己房裡沖涼換衣,最後四仰八叉的往床上一趟,尤其女同事連飯也懶得出去吃,後來還是付麗莉挨個敲門,通知說晚上是聚餐,領導們要講話,各部門做總結,這才勉強起身。

  這頓飯蘇沫吃得心神不寧,一方面她到底勇氣不足,另一方面王居安將各部門都稱讚一遍,又表彰了幾個能吃苦耐勞的活動積極分子,頒發了獎品,唯獨沒提到蘇沫的名字。部門同事也有議論的,說怎麼沒我們隊的蘇沫呢?人也表現得挺好啊。

  這事若是擱在其他人身上,說笑一下也就過了,但是蘇沫卻覺得這是一種暗示,你以前當著那麼多人太歲頭上動土,現在就算你再怎麼努力也好,埋頭工作也罷,我都是看不見的,過了試用期就趕緊滾蛋。

  蘇沫按了按額角,決定按周遠山的辦法放低姿態走一遭,希望這人如他所言不會記仇。

  走完過場,大廳裡熱鬧起來,一整晚,蘇沫的眼睛就盯著王居安那邊,生怕一不小心讓他給溜了,她知道現在是唯一的機會,等明天回了公司,作為下級員工再沒什麼機會接觸到公司高層。

  眼見王居安獨自從大廳側門出去,捱了一會兒,蘇沫也跟著出了門,問了服務員,她這才在大堂一邊的角落裡看見人,王居安坐在沙發上抽菸,他對面還有一人,那人的半邊身子被一盆闊葉植物遮住了,看不清,兩人正說話,蘇沫估摸著那人可能是營銷部的趙祥慶,她只能先在一旁等著。

  王居安忽然往這邊側了側頭,瞧見了她,隔了會兒,問:「什麼事?」

  蘇沫不願讓另一人瞧見,行事有些猶豫,等到走近了,更加嚇了一跳,坐在盆栽旁邊的人誰也不是,卻是許久未曾露面的王思危。

  王思危看到她也有些愣神,不覺上下打量她一回,又轉臉瞧著自家兄長一笑。

  蘇沫明白那種笑容裡的含義,心裡頓時又羞又惱,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王居安沒理會,只拿眼瞧著蘇沫,卻又不開口繼續詢問。

  蘇沫站在那裡低著頭不知所想,過了半天才說了句:「王總,不知道有沒有打擾您,我現在有事想和您溝通一下。」

  王居安往菸灰缸裡彈落著灰燼,說:「工作上的事,先找你的上級領導。」

  王思危歪著腦袋看向蘇沫,又是一笑:「大哥你別這麼嚴肅,別把人給嚇跑了。」

  王居安面不改色,眼見蘇沫站著沒動,又道:「如果不是工作上的事,我們倆能有什麼好說的?」

  王思危繃不住,哈哈笑出了聲。

  蘇沫面紅耳赤,心裡氣極,但也只能在腦子裡撒一回野,仍是小聲道:「王總,我現在有事想單獨和您溝通一下,請問可以嗎?」

  王居安又向她瞧了眼,吩咐他弟:「你去吧,我該說的已經說了,你自個兒好好想想。」

  王思危有些不情願的站起身,從蘇沫身邊走過去,問:「這位小姐姓什麼來著?我給忘了,你坐你坐,好好談,我不打擾了。」

  蘇沫兩手交握,頭也不抬。

  王思危又對他哥道:「這地兒風水好,多虧當初買得好,我要在這裡住上個十天半個月,閉門思過,好好考慮大哥你的教導。」

  王居安打鼻子裡哼了一聲:「隨你。」等他弟走遠了,他抬眼瞧著蘇沫,也沒讓座,等她開口。

  蘇沫暗吸一口氣,低頭看著他的鞋尖說:「上次我表妹的事,是我沒弄清楚,我為自己的衝動向您道歉。」

  王居安卻道:「你舅舅的房子的確是我讓人拆的。」蘇沫咬著嘴唇不吭聲,王居安問:「說完了?」

  蘇沫在心裡費力地組織語言,停了一會兒才道:「我很感激也很高興能夠再次進入安盛,我會珍惜這個機會好好工作,我希望……以前那些不愉快的事您別放在心上,是我不懂事……」

  王居安懶洋洋地打斷:「以前的事?還有什麼事?」

  蘇沫腦袋裡一懵,頓時心緒起伏,卻不敢做聲。

  王居安轉移話題:「你不是不懂事,只是有時候做得太過,」他按熄煙蒂,「這樣吧,我教你一招。做事要講究迂迴,不要太刻意,太刻意了就免不了難看,別人不說,是想等著看笑話。第一個把女人誇成花的是人才,第二個是庸才,後來的都是蠢才。人家都做過一次你還去學,太沒創意。」

  蘇沫覺得這人心思變幻無常,從來拿捏不準他下一句會說什麼,迷惑只餘,她心裡又著實鬆了口氣。

  王居安站起身,走前問了句:「明白了?」

  蘇沫趕緊點頭,側身讓了他過去,心裡想著終於結束了都結束了,誰知這人頭也不回,輕輕扔下句:「我住1024,你晚上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