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居安二話不說就掐了電話,又打座機過去,等那邊人慢騰騰接了,心裡方安生些,問起兒子的生活和學習情況,未免多嘮叨幾句。
王翦早不耐煩,只嗯嗯啊啊有一句沒一句地應著,王居安腦海裡浮現出兒子吊兒郎沒個正行的樣子,心裡有些急:「你小子別跟我耍花招,你尾巴一翹我就知道你想幹嘛,好好上學,注意身體,不該碰的不要碰,不要玩物喪志,一切適可而止。」
王翦受不了,在那邊揪著頭髮嚷嚷:「行了啊,年紀越大越囉嗦,你是我肚子裡的蛔蟲是吧,拉泡屎你也第一個知道行了吧。」
王居安被兒子氣得心裡一梗,咬牙切齒:「長氣性了,跟我這麼說話?」
那邊倒也不敢吱聲,王居安挽回一點面子直接撂了電話,心說我他媽當初不知道抽什麼風生你出來,勞心勞命還落不到好,要是沒你現在不知道多快活,成天操不完的心還要操心你,還好我年紀不算老沒什麼心臟病腦血栓,不然指不定給氣得心肌梗賽。
他雖這麼想卻不能在孩子面前發半點牢騷,這孩子的性格敏感脆弱,不如同齡男孩那樣皮實,不知是不是從小沒了娘的緣故。兩代人之間水往下流,王居安想到這兒氣消了些,又覺著太陽穴生疼,打算抽根菸再走。
他推開車門,一腳跨出去,靠在車門上摸出打火機和紙煙。
公司大樓每晚十一點半拉閘鎖門,那方早沒什麼光亮,只餘底下大堂有保安值班,點著夜燈。王居安眯著眼吸了會兒煙,忽見出口處大門上的玻璃映著路燈光暈閃了閃,裡間出來一人。
那人身段窈窕,姿態嫻雅,是個年輕女人。
她肩上挎著小包,手裡又拎了只大包,似往這邊瞧了眼又像是沒看見,逕直走到路口的車站,攔了輛出租。
王居安抬腕看表,十一點半整。
他吸完手裡的煙,感覺好了些,扔了煙蒂,用腳踩滅了,對司機道:「回家吧。」
蘇沫夜裡十二點才到家,進門後只想躺床上一覺睡到自然醒,但她生性喜潔,再累也要把自己拾掇清爽乾淨。洗漱完畢,瞌睡卻醒了大半,等著晾乾頭髮的功夫,又從大包裡拿出筆記本電腦和資料夾,打開來一一對照著仔細研讀。
蘇沫最近應酬漸少,王居安總有理由撇下她安排其他人出行,次數一多,王亞男那邊也沒法勉強。蘇沫有些慶幸,不用與人拼酒不必吃人口水,身上也沒了菸酒味,倒也難得清靜幾天,不想隨即上頭又有任務下來,壓力不小,事情還是她自找的。
這段時間王亞男的心思大多擱在汽車電子運營這一塊,恰逢某直轄市有面向國內以及亞洲市場的業內展會,王亞男大力鼓動公司上下做好參展準備。蘇沫靠著揣摩領導喜好吃飯,自然也找了些有關資料來看,又或者利用職務便利去工程研發部找技術人員聊天,說來說去便扯到項目內容上頭,幾次三番倒也懂了些皮毛。
王亞男這方興致勃勃,營銷部那邊卻不太上心,推了幾次,把參展的事推到工程部,說是高科技,一般銷售人員做不來。誰知工程部那邊又後院失火,才出國參加過培訓的兩位同事被人撬了牆角,一同跳槽了。王亞男著急上火,召集了各部門高管開會,一方面問責,一方面商量對策。
大夥兒把自我檢討自我批評的面上功夫做得很好,一旦觸及核心內容又面面相覷。
工程部說,我們這邊本來就差人手,現在又跑了兩個,其他員工也沒接觸過這方面的內容,再去培訓已經來不及,走的那兩人雖然和公司簽訂過保密協議,但是國內這個大環境,協議就是一張紙。
王亞男說,所以這次展會一定要參加,趁對方還在適應期,我們要抓牢先機,其他先不談,現在的問題是讓誰去比較好。
她看向營銷部,趙祥慶張著嘴聽他們討論半天,這會兒終於問了句:「這個,到底什麼是以太網在汽車技術方面的應用,到底是怎麼個應用模式,我還沒搞明白。」
大夥兒都看著他,王亞男面露不悅,王居安一言不發,蘇沫在旁邊埋頭做記錄,心知老趙因為王居安在跟前才這樣有恃無恐。
做研發的主管只得站出來,就項目核心勉強解釋幾句,因涉及連篇的專業術語,別說老趙一干人佯裝聽不懂,其他部門的也是聽得雲遮霧罩。那主管又多與儀器和計算機打交道,書生氣十足,人也老實,心裡一著急,越發講不明白。
蘇沫好心替人拾台階,同時也有意表現,靜下心略微思索,她湊近王亞男小聲問:「王工,我能說幾句嗎?」得到對方首肯,蘇沫才就先前那位的發言把問題重新解釋一遍,其間又加入了自己的理解,用語也更為淺顯易懂。
旁人聽了不覺點頭,王亞男問老趙:「搞清楚了嗎?你先讓兩個腦子好使的人去研發部呆幾天,離展會還有二十來天,抓緊時間。」
趙祥慶連忙叫苦:「王工,這項目的難度有點高,會議要求全程英文講解,各種數據和電路圖,我們這些外行一看就抓瞎,到時候我怕講不好給公司丟臉啊。再說,」他放低聲音,「大夥兒最近都忙得人仰馬翻,我們這邊是真抽不出人來……」
王居安不咸不淡地問了句:「你們那邊就這樣忙麼?」
老趙會意,忙讓助理送來任務明細,逐行解釋分析,各種項目細化到每天和個人。王居安靠在椅背上不動聲色,但嘴角微挑仍帶了絲笑意出來。王亞男這廂早已皺眉冷臉,她轉頭瞧見研發部的人一副上不了檯面的樣子,而總經辦的員工又多是法學商科出身,一時無話,滿場僵局。
趙祥慶尷尬地連笑兩聲,說:「王工,我心裡有個好人選,就是不知道合不合您的意。」
王亞男心裡正煩他,這會兒眼皮子也沒掀一下,冷淡回應:「說。」
趙祥慶也不拐彎抹角:「我聽說蘇小姐以前學的就是相關專業,她又做過銷售,兩者兼得,正是我們需要的銷售型技術人員,或者說技術型銷售人才。大家剛才也有目共睹,先前她那番話就說的很好嘛,反正我是聽明白了,而且講得相當專業,難得難得。」
眾人一致看向蘇沫,王亞男也看著她,臉上神色稍緩。
蘇沫被人天花亂墜吹捧一通趕鴨子上架,心裡不禁發毛,自己那點專業知識早幾百年就還給學校,何況與電子信號方面的內容也不太搭噶。只是王亞男這會兒已到爆發的臨界點,決不能當場拂她的意,左右一權衡,沉默稍許後,蘇沫硬著頭皮答:「我……試試看。」
王亞男搖頭:「我不想聽見這樣的話,應該是全力以赴,而不是所謂的試試。」
蘇沫只得道:「是,我盡力而為。」
研發部很快把資料呈交上來。
對著一堆專業圖紙和英文說明書,蘇沫兩眼發花頭皮發麻,自嘲適才太不淡定,在眾人面前誇下海口,現在不得不捧著這塊燙手山芋。王亞男卻不管這些,還像以往那樣吩咐她辦這辦那,並不因為公眾演示放人一馬,何況蘇沫這邊已經在駕校報了名,眼見就要路考,這會兒正是加強上路練習的時候,拿駕照的日子在即,一時放棄也不甘心,所以該去學還得去,餘下時間她全部用來啃書本寫英語紀要,平均下來,每天能睡上三四個小時。終究是年紀不饒人,二十歲左右的時候為了應對考試能通宵不眠,現在卻是再也不能了,就算時間緊迫也要強迫自己休息一會兒。
莫蔚清偶爾引誘她一起逛街做美容,蘇沫想著到時候肯定會趴在按摩床上呼呼大睡,有這個功夫還能多啃幾頁書,堅決推掉,一時又記起周遠山的託付,便在電話裡和莫蔚清稍微提了提。
蘇沫原想著把這事糊弄過去了,但回回瞧見周遠山那張臉以及欲言又止的神情,終究沒忍心。
現下,莫蔚清有些慵懶的又藏不住一絲得意的嗓音從話筒那端傳過來,她說:「上回撞見的時候就知道他會找我要電話呢,只沒想到他能捱這樣久,倒是越發有能耐了。」
蘇沫頓時平添幾分送羊入虎口的悔意,只問:「要不我幫你推了?」
莫蔚清笑:「推什麼呀?就算這會兒不給,他也能想辦法拿到,不如讓他省心,你直接給他吧。」
蘇沫見她這樣說越發糾結,心想這兩人以前的關係肯定不一般,要是真鬧出點事來,尚淳那號人豈能嚥得下這口氣?於是她打定主意回絕:「這事我也不好多管,你再考慮考慮。」
掛了電話,這邊周遠山又三天兩頭地詢問,蘇沫只能推脫一直聯繫不上云云。周遠山也就不再多話,過了幾天,卻又發來短信說:「謝謝,我和她聯繫上了。」蘇沫瞅著前頭兩字思忖:以後你未必會這樣想。
蘇沫努力將一團亂麻拋之腦後,繼續埋頭啃硬骨頭,自高考以後,她還從未這樣用功。回想大學裡的課程也只有網絡、模電和單片機稍微能和現在的項目掛點鉤,但屬於常識範圍,運用起來遠遠不足。蘇沫從圖書館借來原版書籍,上網查閱各種相關信息和詞彙,或者向研發部的同事請教,總算把資料從頭至尾好生過了幾遍,接下來劃出重點,進行詳細敘述、詞彙註釋和圖示說明,幾乎是完成一篇幾十頁論文。所幸的是一年多的英語學習沒有白費,寫作方面的問題倒也不大,但敘述的時候和自然流暢仍有一段差距。
蘇沫邊寫邊練,剛開始是舌頭打結,後來舌頭捋順了,兩腮又開始發僵發硬,表情運用無法自如,似乎有面癱徵兆。跑去看醫生,人家說是心理因素導致肌肉緊張,讓她去中醫院做局部按摩或者針灸理療,蘇沫無法,總不能天天掛著張面癱臉去公司,只能騰出時間去做理療,回到家卻仍是對著演講稿默記演練,一邊慢慢揉捏自己的腮幫子,等到數百條專業詞彙熟爛於心,面癱的問題方才好些。
這樣又折騰了一個星期,她終於鬆了口氣,但是人到了一定年齡和階段,想專心完成一件事幾乎是種奢侈。
沒多久舅舅家又傳來消息,還有一個多月高考,鐘聲卻依舊不願去學校,只說想在家自學。家裡一商量,打算若是這次不行,就讓她去蘇沫的家鄉復讀。
蘇沫只得勻出時間,分別和兩方在電話裡商榷,定下最後方案,先請蘇家父母聯繫好復讀的學校,等暑假的時候帶著清泉過來住個把月,最後順便把鐘聲領過去。蘇沫已有一年多沒回家,如此一來蘇家挺高興,鐘家也能放心。
到了最後兩天,ppt做完,上頭的決定又有變化。因合作夥伴才空運了相關儀器和設備過來,東西裝足一隻大號鋁製行李箱,原想繼續寄往展會城市,卻擔心時間不夠,上機託運又擔心磕碰,王亞男就讓蘇沫帶設備提前開車過去,車程八小時左右,而其餘幾位高管第二天一早乘機出發,一個把小時也就到了。
蘇沫才拿下駕照,心裡沒底,她熟知王亞男用人模式——充分挖掘下屬潛力,指望個個都變十項全能,少有其他顧忌。蘇沫也不願在領導跟前露怯,想來想去,只得向王亞男要了個助理,請一位手腳麻利會開車的年輕男同事隨行,只說是幫忙搬運安裝設備,實是想路上有個照應,開長途能換把手。
出發那天,一大早蘇沫和助理就到了公司,這回上頭倒是給派了輛好車。
兩人才把設備和行李搬上後備箱,旁邊有人過來幫忙,蘇沫抬頭一瞧,是王居安的司機老張。老張拉開車門,逕直把一大杯濃茶擱在駕駛座上,這才對蘇沫道:「蘇小姐,我來開吧。」
蘇沫看他那架勢,心裡大喜,有了這位老司機活地圖,再遠也不懼,嘴上客氣道:「張師傅,一路八個小時很辛苦,反正我們都有駕照,可以換著開開。」
老張不以為然:「莫說八個小時,從晚六點到早六點我也開過,你只管放心,準備自己的事就行了。」
蘇沫瞧這人一臉風霜,心裡很有些感動,一時沒忍住就說:「還好有您罩著我倆,不然這一路絕對要擔驚受怕,就算晚上到了那兒也睡不踏實。」
這話老張聽了受用,哈哈一笑:「是王總考慮周全,他提前給我打過招呼。」
蘇沫沒接茬,等車子開出去,才問:「王總這幾天不用車?」
老張答得簡短:「他出差了。」
老張開車極穩當,一路暢通無阻,途中下車休息幾次後,蘇沫想闔眼小憩,卻睡不著,一方面擔心司機太累犯困,一方面又記掛著明天的展會,她如今唯一想做的就是把演講稿分毫不差的刻進腦子裡。蘇沫一遍遍翻看手中資料,看得太投入,不覺念出聲來。
年輕同事在副駕駛位上打盹,老張卻說:「雖然我聽不懂,但是你大點聲講,也能給我提個醒。」
蘇沫笑了笑,乾脆拿他是客戶,把項目由頭至尾詳解一番。
老張卻微微搖頭:「你這把嗓子,擱以前就是靡靡之音,那是要被批鬥的。」
蘇沫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聽起來不夠專業,不夠有氣勢?」
老張又搖頭:「不是,蠻好,就這樣說,就算聽不懂的也喜歡聽。」
傍晚,三人到達預定的酒店,簡單用餐後,各自回房休息。
蘇沫一宿沒睡踏實,半夜夢見自己上台演講,筆記本電腦裡的ppt文件怎麼也找不著,台下噓聲一片,王亞男更是面色鐵青橫眉冷對。
她在萬般沮喪裡轉醒,背脊上涼颼颼冒著冷汗,再也睡不著,爬起來檢查電腦、U盤和手機裡的備份,接著把各種數據線理了一遍,又把明天要穿的衣服套在身上試了一回,再對著鏡子練習儀態和表情,最後眼皮子打架了,才爬回床上呼呼大睡,一覺到天明。
吃過早飯,蘇沫帶著助理把設備搬去展廳,雖來得早,門口已停豪車數輛,進門時出示函件,每人換了吊牌掛在脖子上,最後到了大廳,蘇沫上台轉了一圈,想像下方人頭攢動的情形,心裡有些緊張。
越是這樣時間越發溜得飛快,大廳門口不斷有人湧入,沒多久王亞男帶著幾位董事和管理層到達,等到蘇沫上台時,前面的數家公司都做完了演示,上台演講的清一色學究型男士,台上講話冗長枯燥,台下也漸漸嘈雜,蘇沫覺著這種氛圍比較好,隨意,不較真。
可是輪到她上去,四周忽然就安靜下來。
身後是巨大的投影屏幕,前方是烏泱泱的人群,聚光燈打過來籠在蘇沫周圍,她感覺自己的身體有些僵硬麻木。
蘇沫看了眼前排,王亞男面無表情地端坐,她心裡越發緊張,抬手抻了抻上衣領口,摸到別在上面的麥克風,暗自深呼吸一次,張嘴吐出一串開場白,恍然間覺著大廳裡迴蕩的聲音並非屬於自己。
陌生的嗓音一波波敲擊耳膜,蘇沫一顆心狂跳不止。她指尖微顫,努力抓穩鼠標滑動,大屏幕上出現ppt文件的歡迎頁面,從字體到修飾樣樣熟悉,再翻一頁,字裡行間哪一樣不是費盡心神。她仍然底氣不足,一輩子沒當著這麼多人講過話,以往為人師長,也只能忽悠一群孩子,可是這會兒,臥虎藏龍高學歷精英不在少數,難免擔心自己這現學現賣的半吊子會被行家識破了斤兩。
蘇沫再次深呼吸,調整語速,即使頭腦裡間隙性空白一片,那些演練過無數次的語句卻能自個兒冒出來。發現這個好處,情緒得到舒緩,她在心裡對自己道:比我專業的沒我會說,比我會說的沒我專業,底下的人個個衣著筆挺人五人六,也別想唬住我,我偏要搏一次。
一時好勝心作祟,接下來似乎越講越投入,正是酣暢淋漓的時候,大門被人推開稍許,一個男人走進來,那人顯然有著吸引異性目光的好皮相好身板,他直接尋了後排的位置坐下,靜靜地瞧向講台。
蘇沫心下詫異,不自覺地言語微頓。她趕緊轉移視線,一氣兒講完餘下內容,待聽到台下掌聲響起,又瞧見王亞男微微點頭,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歸落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