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桌上擱著酒水和外賣拼盤,一室人聲喧嘩,這種熱鬧實在恰到好處,無形間揉碎各種情緒。

  有年輕同事端手機竄上來拍照,焦點擱在王居安身上,一時總有員工過來要求合影,蘇沫在旁邊等了半響,王居安這才抬起夾著香菸的手示意:「行了,當我是佈景呢?」旁人都笑起來,王居安看向蘇沫:「什麼事?」

  蘇沫走過去,規規矩矩把文件在人前遞了,王居安又是看她一眼,接過去隨便翻了兩頁,很快合上,說:「辦公室談。」他按滅煙蒂,率先離開,臨到門口又執起文件夾輕拍一下老趙的肩頭,囑咐幾句,無非是說別鬧得太晚注意影響。

  老趙嘴裡應著卻往他身後瞄了眼,蘇沫回視,老趙自然而然調開視線,轉去吆喝著同事們喝酒。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總經理辦公室,王居安把文件夾子擱在桌上又往後翻了幾頁,頭也未抬,吩咐:「隨手關門,」待蘇沫輕掩上門,他坦然問:「老太太想讓你跟我說什麼?」

  蘇沫也不走近,站在那兒把王亞男的意思儘可能委婉複述。

  王居安這才抬眼瞧向她:「你還挺會挑時候,知道才談成個項目大夥兒正高興。」

  言語裡嘲諷意味一點沒掩飾,蘇沫心裡也有準備,王亞男指著她給人兜頭一盆冷水,看來被人訓斥一頓是在所難免,何況對方生氣也有緣由——

  早前有賣家想轉讓某商業銀行股份,消息放出來,數家企業蜂擁而上,安盛控股也有受讓之意,無奈價格水漲船高,不少人打起退堂鼓,王居安反向董事會提議高價買入,之後逐步增持,坐穩該銀行主要股東的位置。王亞男及一乾元老卻是不允,只道很少聽說有人願意投入如此高價,這一步邁出去太過浮躁。王居安哪裡肯服軟,也不打無準備的仗,回頭就遞了計畫書上去,涉及擴大經營融資途徑,銀行股業績拐點經濟週期等一系列有關長遠戰略利益的分析,洋洋灑灑的長篇大論詳盡闡明。時間緊迫,費盡心思,卻仍被王亞男扣在手裡偏不放行,怎不叫人憋屈窩火?

  眼下見對方不再多講,蘇沫進退不能,為免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少不得小心翼翼添了句:「王總,這也是上面的決定,事情多半有得有失,不急於一時,何況山不轉水轉,總有其他的路可以走。」

  王居安聽她說完,略微笑笑:「你倒是來安慰我了,」他走過來,拿起起文件夾在她跟前稍許一揚:「既然這樣關心我,不如把這什麼會議紀要扔你主子跟前去,替我跟她說一聲,這玩意兒全他媽是廢話狗屁不通,行麼?」他的嗓音低緩冰涼,末了,把文件夾輕輕拋在旁邊的茶几上。

  蘇沫嗓子一哽,依舊低眉斂目,一聲不吭地捱著,近旁是時鐘乾脆利落地滴答聲響,遠處又有車流劃過馬路的吵雜入耳,稍抬眼,瞧見眼前這人胸膛微微起伏,似乎正遏制著脾氣,過了會兒,才聽他低低吐出一句:「出去。」

  如蒙大赦,蘇沫暗想這個詞前面添上個「滾」字可能更符合他的本意,她穩住步子,轉身開門,前腳還未邁出去,又聽他在身後道:「回來。」

  蘇沫站在欲開不開的門前僵了會兒,方轉過身,試探:「您還有什麼吩咐?」

  王居安立在原處,神色間喜怒不顯,似在盤算,又像是使勁打量她,好一會兒才閒話家常般開口:「總有其他的路可以走是吧,我給你指條通暢水路,你偏去攀山越嶺……」他向前踱了兩步,聲音壓得更低,「你是真不懂,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嗯?」

  蘇沫往後一退,正巧將身後的房門卡嗒一聲闔上,心裡愈發忐忑,先前說話還怕被人聽了去,這會兒倒也不必擔心了,想到這兒她乾脆說:「王先生,請你不要這樣。」

  兩人間隔著大半米距離,王居安攤一攤手,反問:「怎樣?」

  蘇沫有點懊惱自己的衝動,不得以抬頭看他:「我只是幫人跑腿帶話,若有詞不達意的地方,還請王總原諒。」

  「你倒是情願這樣做,」王居安聽她說完,眉頭微鎖,瞧上去挺認真,「蘇小姐,你在職業方面有一個明確規劃麼?還是希望自己一直被人當槍使,指哪打哪?」

  蘇沫一時怔住。

  王居安又問:「所以我先前說的話,你是不是想到別的方面去了?」蘇沫臉上微熱,來不及否認,又聽他慢慢開口,「我想起一件事,那晚我是出了力氣也沒落個好,你倒是爽得不行,實打實的過河拆橋,你自己說說,怎麼辦吧?」

  蘇沫腦袋裡立馬嗡的一聲,心跳得要叫人昏過去,一時血液上湧,立時漲紅了臉。她抬眼瞪著跟前這人,對方雖未有出格舉動,但神色輕浮,儼然一種玩樂姿態,只等她驚慌失措語無倫次,他必定更為愜意。

  背脊緊貼著門板,蘇沫伸手去摸裙裝右邊的口袋,手臂擦過衣物,頓時襲來銳痛,疼痛綿長直達大腦,反而讓紛擾晦暗的羞恥感和緊張的情緒略緩數分。她按捺吐息,嗓音帶著細微顫慄:「你不如再說清楚些,不然我又會想到別處去。」

  王居安微一揚眉,重新打量她兩眼,方湊到她耳邊輕笑:「想聽我說什麼,詳細過程?」

  蘇沫已是緊張之極,身子不由自主的輕顫,她稍稍偏過臉,仍是被他的氣息籠罩,她心裡一橫:「是的,詳細過程。那晚,安盛電子的女員工被人下藥,不省人事,被他們扔到,扔到老闆床上……」話未說完,已是極其艱難,蘇沫再也說不下去,隔了很久,才道:「你這樣一次次提醒我,讓我不停想起那件事,無非是變著法子欺負我,侮辱我,你看見我這樣子一定覺得很快活對吧?我不明白,你一個大男人,有名有利有地位,表面光鮮得很,何必跟我這樣無足輕重的小職員死磕較勁,你都不過人家,卻把氣撒我頭上……」她一頓,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我都替你覺得寒磣,真的,特別丟人特別寒磣。」

  王居安漸漸收起笑意,也不說話,直起身子看著她。像是天氣驟然惡劣的前兆,面上水平如鏡,卻是暗湧不斷,冷傲中流露摧毀之慾,始終戾氣難掩。

  暗夜裡,他便是帶著這樣一副臉孔,伏在她身上起落撞擊。

  一切從腦海裡猝然閃過,蘇沫竟平添萬念俱灰之感,強撐著從口袋裡摸出手機,好不容易尋著播放鍵按下,一時間,兩人之間對話重新上演,打從進辦公室開始直到現在,清楚明白半字不落。

  王居安一聲不吭地聽著,有一會兒沒說話,末了卻又被她這架勢給氣樂了:「長出息了,多大點事,錄音都給用上了。」

  蘇沫眼圈暈紅,佯裝冷靜:「公司裡這麼多人,你不會不顧及顏面,要不我一會兒把這個放內網上,所有人都知道王總怎麼騷擾女下屬……我是被你逼到這一步,警察都拿你沒轍,我還能怎麼做?」

  王居安點頭道:「這招也算出人意表,可惜是個花架子,你看你,既然道理在你那邊,怎麼拿個電話手還抖?」說話間他低頭瞥一眼蘇沫手腕上的傷處,伸手過來握住,力道不大,足以讓人疼痛難抑,蘇沫既顧著傷口,一時也沒防備,手機即刻被他收繳過去。

  只等他放開了,她忙掩住胳膊,抬頭恨恨地瞪他。

  王居安拿著手機點一點她:「既然錄了音,就不要當面給人聽,完了可以發個備份過來,多簡單的事,」他態度耐心,「以前也有人跟我玩過這招,她和你不同,直接把床上的照片和視頻發給我,想拿點錢,這種事對男人來說算不得什麼,何況我王居安早已名聲在外,她要是直接開口,坦坦白白的,我也會直接答應,但是這麼跟我耍心眼,讓人倒盡胃口。」

  他說著,慢條斯理卸下手機的後殼,只把sim卡揀出來塞進蘇沫手裡:「功夫不到家,小懲大誡,手機沒收,你先回去練熟了再出來玩兒。記得,威脅人的時候,氣發丹田,聲音得粗,語氣要狠,就你這種嗓門,不知道的還以為在撒嬌,你拿錄音給人聽,也未見說的清楚。」

  蘇沫氣得不輕,隱約聽見自己牙齒咬得咯吱響,即便把牙全咬碎也不解氣,多半還得和血嚥下。

  王居安瞅她這樣,問:「怎麼,還捨不得走?」蘇沫回神,幾乎奪門而出,卻聽門裡那人似嗤笑一聲,蘇沫轉眼瞧見外間的矮桌上擱著一隻水晶玻璃菸灰缸,不多想,立刻拾起來死死捏在手裡,轉身盯著那扇半掩的門,就聽有人問:「蘇助理,你做什麼呢?」

  蘇沫醒過來,回頭瞧見趙祥慶從電梯間出來,她定一定神,淡淡應了句:「我瞧見裡面有菸灰,才給倒了。」

  老趙笑笑:「我常聽總經辦的付主任提起你,說你辦事周到,即使王工不來公司,她的辦公室你每天必定打掃一回。事無鉅細都能擱進眼裡,確實是用心良苦啊。」

  蘇沫說:「份內事,趙總過獎。」

  老趙問:「王總在裡頭嗎,樓下散了,我來打聲招呼。」

  「在。」

  老趙點點頭,逕直過去。蘇沫轉身下樓,走了幾級台階,才想起忘了乘電梯,她低頭瞧了眼底下拐來拐去見不著底的樓梯扶手,心生倦意,索性坐下來上休息。不多時,又想起約了從蓉看房子,低頭看一眼手錶,時間已近,忙撐起精神起身往電梯間走,迎面就瞧見王居安和老趙打辦公室出來。

  蘇沫理也未理,直接進了電梯,眼看門將合上,老趙在外面嚷嚷「等一下喂」。蘇沫恍若未聞,拿眼盯著兩扇門間的距離,越漸窄狹。

  電梯裡明亮之極,反襯外間低靡黯淡,蘇沫瞧見那人身影由重霧一般的光線裡逐漸迫近,心口又突突直跳。王居安的視線只是往她臉上簡單平常的掃一眼,她便不由自主,舉起適才執著菸灰缸的手,輕輕點了下旁邊的開門鍵。那門再次洞口,蘇沫讓路一旁,垂手而立,壓抑的姿態是「妥協」二字的最好詮釋。

  趙祥慶首先到了近旁,也是往邊上讓一讓,招呼聲「王總」,等對方進了電梯,這才隨後。電梯下行,三人間並無多少言語,一室單調的寂靜。

  蘇沫遲到,從蓉見著她就說:「打你電話不通,還以為你不來了。」

  蘇沫只能答:「手機壞了。」

  從蓉說:「你現在的工作至少得備兩隻手機,要是上面的找不著人怎麼辦?」她又笑,「你可是大忙人了,在領導身邊跟前跟後,我們普通人想見你一面都難。」

  蘇沫一肚子苦水,卻不想在從蓉跟前流露半分,只隨她說笑。說話間,兩人穿過走道,敲開對面鄰居家的房門,過道是酒店式裝潢,一層四戶,兩架電梯,比現在的住處離公司稍遠了點,但是周邊環境好,不像商業地帶那樣嘈雜,租金也應該還能承受。

  那戶人家請她倆進去,蘇沫細細打量,房子是小型複式,比從蓉那間略小,少一個兒童房。樓上是主臥主衛,樓梯台階鋪了防滑地毯,傢俱裝修八成新,樓下是客廳廚房客衛,大陽台採光好,屋主人把陽台封起來當做書房,又說雖搬新家,但這裡的傢俱全不帶走,留給租戶使用。

  蘇沫心裡合計,把書房裡的雙人沙發搬出來擱張小床,清泉來了就能用上,樓上讓給爸媽住,自己在客廳的沙發床上湊合,面積大小正好,就算以後獨住,也不會太過浪費。雙方商量租金,從蓉也慫恿她租下,直說別捨不得這幾個錢,錢賺來就是享受的,再說你現在的身份不要去住那些舊裡弄老公房,別給王亞男失了面子。

  蘇沫卻想,也不知現在的工作能不能長遠,至少得把這兩三個月應付過去,等父母回去了再做打算。蘇沫這麼一想,定下房子,打算週末的時候抽空慢慢把家當搬過來。從蓉請她去自家坐坐,蘇沫記掛著去買手機,婉言推了。

  從蓉送她去電梯口,忽小聲說:「你知道我那天帶我們家胖仔去外頭吃飯碰見誰了麼?」

  蘇沫隨便一猜:「莫蔚清。」

  從蓉笑:「遇見她倒不奇怪,看見她和那個法律顧問在一塊倒是很新奇。」

  蘇沫問:「周律師,周遠山?」

  從蓉點頭:「就是那個大帥哥,難怪莫蔚清最近沒空搭理我倆,敢情是尋著新歡了。」

  蘇沫忙道:「這話可不能說。」

  從蓉不以為然,打趣道:「怕什麼,男未婚女未嫁……」

  蘇沫看她一眼,從蓉會意,兩人心照不宣,再不提起。

  從蓉瞄見她手上的燙印,問:「你手怎麼了?」

  蘇沫說:「不小心燙著了。」

  從蓉搖搖頭,惋惜道:「怎麼燙成這樣,好好的細白胳膊,這可破相了,」她停了會兒,忽然問道:「你和那誰,現在處的怎麼樣了?」

  蘇沫一愣:「誰?」

  從蓉沒出聲,比劃嘴型,明顯是「王居安」三字,蘇沫不妨,滿臉尷尬,從蓉卻是哈哈一笑。

  蘇沫著惱:「我不明白這有什麼可笑的。」

  從蓉一點沒在意:「早提醒你不要站錯隊,別看她現在呼風喚雨,但是沒後勁。你跟著老的混,不如跟年輕的,你先前跟人鬧成那樣,他倒還容得下你。不如多下點功夫,你也有大好機會。再說人有財有貌,多少女的惦記著,你就一點不動心?」罷了見蘇沫不答話,從蓉又嘆息一句:「往往就是那些小門小戶出身,在父母跟前也沒吃過苦的,反而把自尊看得比天大,深怕被人瞧不起,累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