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蘇沫還是頭一次在自己家鄉逛名品店,她記得這些名品店以前是沒有的,這兩年才漸漸多起來。蘇沫掐著時間,基本上每家店裡進去會兒就出來,不是嫌這件太高調,就是嫌那件布料又薄又少,最後走進一家才挪不動步,因為她看見一小排打折標籤,又在這一排打折商品裡發現了上回碰見周遠山的時候,試過的那條裙子,正好剩下一件小號。

  導購起先愛理不理,這會兒見她瞧得仔細,才走過來說:「這位女士,我們的牌子從不打折,這次是因為米蘭公司的首席設計師婚禮慶典,才做的活動,一般就是原價,還有不少人買的。」

  蘇沫不想顯得自己沒見識:「我怎麼記得以前逛的時候也有打折的呢?」

  導購有些尷尬:「是嗎?您是在哪裡看到的?」

  蘇沫說:「大概貴公司的設計師經常離婚。」

  眼瞅著時間不早,蘇沫去更衣室換衣補妝,又讓人給配了雙鞋子,覺得裙子的領口有點低,就選了件樣式保守些的小外套披上,在鏡子前看來看去還是覺得少了點什麼。導購早捧了一盒首飾在旁邊等著,蘇沫這才想起來,很乾脆地挑了一套不那麼晃眼的首飾戴上,再配上一隻手包,最後二話不說直接刷卡。

  在看見收銀機上那排數字的一瞬間,她還是忍不住肉痛,暗吸一口氣,瞧見那張陌生的銀行卡感覺像是做夢一樣,周圍的人投來豔羨的目光,又使她心潮澎湃。

  蘇沫裝作理所當然地把銀行卡收回自己的錢包,但是那張卡上永遠寫著別人的名字,還是一個讓她十分不願面對的人。蘇沫懷著難以言明的心情問自己:「我為什麼會這樣興奮?我又在扮演誰?還是……這就是我。」

  傍晚十分,蘇沫準時來到約定地點,進門後,她一眼就瞧見王居安等人坐在靠裡間的位置,人們手執高腳杯,含笑點頭,低聲交談,努力使自己的儀態和這兒的裝潢以及輕輕瀰漫的古典音樂一樣充滿格調。

  門口的服務員極有禮貌地向她伸出手,蘇沫一時轉不過彎,等對方略微指指她身上的外套,這才會意,脫下來交給人掛好。蘇沫徑直走過去,旁邊有幾位男士向她行注目禮,她臉上發熱,心裡不大自在,卻不得不保持先前的姿勢,面露微笑,目不斜視。

  那邊,王居安原是和人說著話,這會兒忽然停下來,靠回椅子上看著她。

  蘇沫更加窘迫,匆忙調整視線。

  到了跟前,趙祥慶連忙起身,幫她挪開椅子,王居安這才向人介紹:「這位是負責這次項目技術方面的工程師,蘇小姐。」

  對方幾人很有禮貌地同她點頭寒暄,蘇沫忙說:「對不起各位,我遲到了。」

  那些人立即笑道:「不晚,女士們遲一點是應該的,我們等得了。」接下來的談話與項目無關,蘇沫心知這次非正式會晤,王居安只帶了老趙和胡特助過來,叫她來這兒也無非是缺個花瓶,所以不必多話,只需安安靜靜地坐著就行了。

  品完半杯酒,旁邊的一位老者倒十分耐心地同她聊起專業方面的內容。那人姓潘,言辭斯文,說自己早年從事機械製造,和蘇沫算半個同行。好在蘇沫之前做過關於汽車行業的功課,兩人間的談話你來我往,沒有冷場。末了,那人眼神灼灼,讚了句:「聞名不如見面,蘇小姐真是才貌雙全。」

  蘇沫一聽這話就心虛,無非是隨口聊上幾句,哪裡受得起這種抬舉,她心裡也就留了意。又是幾杯紅酒下肚,那人的腿挪過來,在桌下輕輕碰了碰她,見她沒什麼反應,不多時又是一次,等到第三回,乾脆整條腿挨過來,蘇沫忍無可忍,起身笑一笑:「抱歉,我去一趟洗手間,」再回來時,將椅子往旁邊挪開一些,那人倒也不敢輕舉妄動。

  第二天投標,連同安盛,檯面上公佈了七家公司,蘇沫納悶,這項技術在國內的研發開始不久,怎麼突然就冒出三四家同行?她心裡不太有把握。

  誰知當天開商務標的時候,形式立即明朗化,有兩家因報價偏高前景渺茫,另兩家報價雖低,卻在業內毫無名氣,剩下一家價格適中,但是起步太晚,缺少品牌效應,這麼一來,中標者很有可能在安盛和競爭對手北中汽之間產生。

  幾個人不約而同鬆了口氣,唯獨王居安沉默不語,踱到窗前看風景。

  趙祥慶分析:「刷下去四家很正常,其中一家報價和我們一樣,但是產品性能肯定不及我們好,另一家產品性能和我們一樣,可是價格虛高,至於另外兩家,情況也差不離。」

  研發部的同事沒想明白:「趙總,我怎麼覺得這話說了等於沒說呢,肯定是比不上我們才被刷下去嘛。」

  蘇沫卻問:「趙總,您怎麼這樣肯定,報價低的那兩家公司,產品性能就一定不如我們的呢?」

  趙祥慶習以為常:「很簡單,這中間有兩家是老闆找人安排的,保不齊另兩家也是北中汽的陪襯,行業潛規則。

  蘇沫說:「所以北中汽才是大BOSS。」

  胡特助卻道:「對他們來說,我們也一樣,我們有自己的優勢,舶來品,技術先進,國人現在信仰老外就跟老外信仰上帝一樣……怕的就是,開技術標的時候沒能突出優勢。」

  王居安搖一搖頭:「他們的東西確實比我們便宜一點,我們的技術過硬一些,但對有些人來說,產品質量是其次,即得利益者,考慮還的是這筆買賣能給自己帶來什麼好處。」

  胡特助想了想,看一眼蘇沫,對王居安道:「其實……潘總那邊也不是沒有突破口。」

  蘇沫聽見這話,額上冒汗,裝作不知道,又想:可見那麼貴的首飾和衣服不是白得的。

  胡特助攤開手笑道:「我這麼說也是為公司好,公司好大家才會好嘛。」

  趙祥慶起先是看著老闆,這會兒又瞧瞧蘇沫,而後又看向王居安,一言不發。

  王居安坐回沙發上:「既然有突破口就去試試,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此話一出,其餘人等都不做聲,或是埋頭裝糊塗,或肆無忌憚地瞧向蘇沫,顯而易見在等著表態。

  蘇沫低著頭,腳尖在地毯上蹭了蹭:「我來這兒工作,拿的是普通白領的薪水,請胡特助放心,講標的時候我一定會盡力,至於其他方面,不屬於我的職責範圍。」

  王居安隨意問了句:「蘇助理,你以前做銷售的時候,從來沒有面對過這種局面麼?」

  蘇沫沒說話。

  王居安又道:「這些天一起吃過幾次飯,我發現老潘這人對佛理很有研究,人就是這樣,年紀越大越需要信仰,就會越迷信。」

  蘇沫也想起來,姓潘的曾無意提過,他剛來江南省的時候就聽人說,西山寺有個老和尚算命特別靈驗,卻一直無緣見面,非常遺憾。蘇沫當時還想,我老早就見過,也不覺得如何靈驗。她對姓潘的感到厭惡,也就不願多講。

  這會兒她卻忍不住小聲接口:「信仰不一定都是迷信吧,人需要信仰,也許是因為宗教能夠觸及到法律無法管轄的地方,比如說內心和良知。」

  王居安看她一眼,沒理會,繼續道:「他想找西山寺的住持算命,別人不願見,」他一臉和顏悅色,「小胡的點子多,不如你去幫人求求,要是求來了,指不定這事也就成了,王工一定不會虧待你。」

  胡特助沒想到話題轉得這樣快,指著自己道:「我?我從來沒跟什麼和尚道士打過交道呀。」

  趙祥慶憋不住笑起來:「讓你去你就去吧,廢什麼話呢。」

  胡特助無法,果然往廟裡跑了兩次。

  第一次把當地頂級素菜館的新樣菜打包過去,人家不要,擱在外面。第二次他又買了些高級素食乾貨,還往裡面塞了些錢,又給人攆了出來。胡特助回來以後連連嘆氣:「我連老和尚的面都沒見著,那幾個小和尚他媽的就不是吃素的,脾氣好暴躁。」

  趙祥慶起先笑得不行,後來卻發愁道:「哎呀,這可怎麼辦,小胡你這是辦事不利呀,要是拿不到合同,王工問起來你可咋整啊?」

  這邊蘇沫先沒聲張,自己抽了個空,到外面買了些軟糯可口的素食點心送到廟裡,找著了後堂廂房,果然被兩個年輕和尚攔住。小和尚說:「住持老人家年事已高,身體抱恙,近些年都不見外客,更不曾給人算命,女施主還是回去吧。」

  蘇沫輕言細語:「煩勞師父轉告一聲,我姓蘇,是老住持的俗家親戚,我父母聽說老人家病了,就託了我來看看。二十年前,我父母也帶我來看過老人家,當時他還從供桌上拿了個桃子送給我吃了,不知道他老人家還記不記得?」

  小和尚見她說得有模有樣,也不敢怠慢,忙轉身進去。蘇沫等了半隻香的功夫,小和尚出來道:「我家師父請施主進內堂說話。」

  蘇沫從廟裡回來,把跟老和尚見面的事和另幾人說了,王居安起先有些不信,卻仍是和潘總約了時間,姓潘的剛開始還擺譜,說是以投標後不方便接觸太多。王居安直言,低調拜菩薩,絕不談項目,那邊方才應允。

  這邊王居安帶著趙祥慶和蘇沫,那邊是潘總帶著夫人和女兒,見到蘇沫,無事人一般寒暄。趙祥慶笑道:「還是蘇工的面子大,那老住持一見她就說她有佛緣,我們這些人都是沾了她的光。」

  潘總便頗為崇敬地看了蘇沫一眼。

  小和尚把眾人讓進內堂,老住持正靠在天井裡的籐椅上納涼,手裡握著一卷經文、蘇沫仍有些不放心,快走幾步,上前小聲道:「老人家,您隨便說幾句吉利話就行了,也不必和他們費心,累壞了身體。」

  老和尚卻道:「出家人不打誑語,我有什麼,便說什麼。」

  蘇沫一頓:「那二十年前,您給我算命的時候,應該不是有什麼說什麼吧?」

  老和尚記性奇佳,這會兒仔細想了想:「蘇家姑娘,我當年算你初婚不過三秋,當時就用手比劃了個三,是你們自己看不明白而已。」

  蘇沫聽見這話,十分驚奇,半會兒回神,暗想:難怪後來我爸一直說,這和尚親戚跟他做了個OK的手勢。

  這老和尚也不多話,挨個打量來人,眾人見他雖年邁體衰,卻目藏精光,都不敢小覷,也就由著他看來看去。老和尚瞧見趙祥慶的時候笑了,指著他道:「這人生了一臉福相。」

  趙祥慶很高興,只是大老闆都在跟前,也不好表現出來,只說:「哎喲,老神仙,借您吉言,我可是給人打工的,快四十了還沒找著老婆呀,我都心灰意冷了。」

  老和尚答話:「萬事莫急,船到橋頭自然直。」

  蘇沫在旁邊忍不住輕輕咳了一聲,老和尚這才看向旁邊那一家三口,隨意揮了揮手:「這三個也是福相,都是有福氣的。」老潘一家聽了自然眉開眼笑。老住持最後看向王居安,表情嚴肅:「你進來,我先給你算算。」

  眾人詫異,蘇沫正要提醒,誰知老住持很堅持,點著王居安道:「我一定要跟你先算。」

  這邊老潘也客氣道:「王總,你先請吧,這是緣分。」

  王居安壓根不信這些玩意,又見那老傢伙倔得很,只得在眾人面前依了他。

  老和尚把人帶進屋裡,又叫蘇沫進來磨墨。王居安環顧四周,兩三樣舊式家居,床上掛著補丁摞補丁的青紗蚊帳,一旁,整面牆邊全放著經書,朝南的位置上擺著供桌,擱著瓷器菩薩,陶泥香爐連同三盤放蔫了的水果,餘下屋子中間還有一方舊桌,上頭文房四寶一溜排開。

  這會兒老和尚也在打量王居安,說了句:「一臉戾氣,」又吩咐他報上生辰八字,讓蘇沫寫在紙上,然後對照字條,從書堆裡抽出一卷破了邊兒的舊書,看了又看,算了又算,神色頗有些古怪。

  王居安心裡已等得不耐煩,卻不露聲色,只說:「老人家,您儘管說出來,我聽著就是了。」

  老和尚沉吟:「就怕你聽不懂……你這人,你這人,假行真運,不貴也富,驛馬離途,一世沉浮,如非商賈,即為道僧,」他頓一頓,認真問道,「我看你還有些慧根,可願意出家當和尚?」

  王居安聽得一愣,隨即笑出聲,心想這老傢伙在廟裡關迂了,不懂世事不通人情,於是戲謔:「老人家,都說人這一生如白駒過隙,如不及時行樂,到老了就只有傷心的餘地。我看您神色悲苦,塵心未了,可願意留髮還俗?」

  老住持一聲長嘆,緩緩念道:「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是故一切法,無不是空者……」他抬手捻一捻鬍須,又對王居安說,「還有句老話,說出來怕是又要惹你厭煩嘲笑,種善因方得善果……施主,你還是回去吧。」

  接下來又請了那一家三口進去,仍是蘇沫研墨寫字,老和尚卻不如方才仔細,果然只揀了些吉言利語把人送走了事。姓潘的聽了卻感激不已,直說要往前面多添些香油錢,臨出門又跪在菩薩跟前連磕了三個響頭。

  等人走了,蘇沫也去拜了三拜,道了謝,叮囑老人家注意身體。才按捺下好奇心正要出門,又被老和尚叫回來,仍是從香案上拿了一個桃子遞過來。

  蘇沫站在門口接了,瞧見王居安在外面打電話,王居安對那邊的人說:「王翦?你這幾天跑哪兒去了?在家?哪個家?你他媽跑回來做什麼……」

  她一時沒忍住,轉身問老住持:「先前您給這個人算命的時候,捏了捏鬍子,又是什麼意思呢?」

  老和尚聽得有些茫然,想了會兒才答:「蘇家姑娘,捏鬍子可能是老頭兒的習慣動作。但這個人……」他微微搖一搖頭,神色間竟有些蕭肅,末了低聲說出四個字。

  蘇沫聽完,不由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