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轉眼間快到七月中,蘇家父母忙著打點行裝,清泉每天黏著蘇沫依依不捨,她人小,心裡卻愛裝事,知道又要和媽媽分開,很不情願,卻倔著性子不願表露,只是每天問數遍:「我還有幾天就走?」

  蘇沫說:「還有三天。」

  清泉還沒有足夠的時間概念,又問:「三天,要睡幾個晚上?」

  「四個晚上。」

  小孩兒似乎鬆了一口氣:「好像還很久的樣子,」接著問,「三天,為什麼是四個晚上?」

  蘇沫觀察她的表情,蹲下身子和孩子平視,小心翼翼問:「清泉,你是不是很不高興媽媽這樣?」

  「什麼樣?」

  「我在這裡工作,不能和你一起回。」

  清泉沒做聲,低頭玩積木,臉上神色既有些防備的意思又像是無可奈何。

  蘇沫見了更加難受,嗓子哽咽,低聲道:「不是你的錯,是媽媽沒出息,你可以對我很不高興,沒關係。」

  清泉沒看她,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才道:「我討厭媽媽。」

  蘇沫忍不住吸吸鼻子,卻微笑說:「可是我很喜歡我們家清泉,不管她多討厭我,我都會一直喜歡她,非常非常喜歡。」

  清泉這才抬眼看她,好奇道:「為什麼?」

  蘇沫停了會兒:「對我來說,這世上你是最最重要的人,你可以討厭我,可是我只能喜歡你。」

  清泉有些害羞地撇開眼,嘴裡卻小聲說:「那麼,媽媽,你和我一起回外婆家吧。」

  蘇沫心想,是呀,為什麼不呢?在哪兒不是做保姆呢?

  蘇父忽然說:「你別逗她吧,要不走的時候肯定會哭,心裡惦記著就行,別拿出來說。」

  蘇沫想,我哪裡捨得逗她玩呢,這孩子缺少安全感,有些話我不說,她又怎麼能知道?

  蘇母好意解圍,對外孫女兒說:「清泉,那天我不是和你說過嗎?媽媽要在這裡工作呀、賺錢呀,這邊工資可比我們那邊高呀,在這邊掙錢回家花很划算呀,再說,沒錢怎麼給你買玩具呢?誰供你以後讀書呢呢?你不是喜歡上舞蹈課嗎,沒錢交學費,我們可就上不了啦……還有,我和你說過多少次啦,不要總說外婆家外婆家,那就是你的家,我們現在住的大房子,是你媽媽上班掙錢買的呀,不要討厭媽媽,你媽媽為了你是什麼苦都吃得,記住沒有?」她又想起什麼,對蘇沫笑道,「這傢伙很有意思,有一次我帶她去買菜,說這錢怎麼就不經花呢,轉眼就沒了,她聽了就說,沒關係,去取款機那裡敲幾下馬上就能出錢了。」

  蘇父也笑了,卻說:「你不要整天和孩子說這些,她還小,別老是錢錢錢的。」

  蘇母有些尷尬:「你這話說的,我又沒其他意思,不教她怎麼知道呢,不明白她媽媽的辛苦,還以為這錢是大風颳來的。」

  蘇父說:「她現在小,長大了自然就懂了,我們家娃兒沒那麼不懂事……」

  蘇母仍是辯解,老兩口又拌起嘴,小打小鬧一輩子,卻怎麼也分不開。

  這邊機票已出,蘇家父母準備打道回府,那邊鐘聲卻一點動靜也無,小姑娘才收到南瞻大學的錄取通知,雖和以前的規劃有差距,但也勉強算211。蘇沫問了幾次,舅舅無奈嘆息:「我是希望她能復讀的,她以前肯定不止這水平,但是她說什麼也不想再讀一年,說是浪費時間,好說歹說就是不聽勸……」

  蘇沫也不想過多干涉,和家裡商量要把機票改期,他們還能住久一些,蘇家父母不願意,說一張機票改期就要大幾百,太浪費,又惦記家裡,久了不安全,還是以後再聚。

  走的那天,清泉一點沒哭,她頭一次坐飛機很興奮,臨別,只催促外公外婆:「快點快點,我要進去安檢。」

  不多時,只餘蘇沫一人站在玻璃牆外望著裡面發呆,小孩兒衝她揮揮手扭頭跑掉,蘇家父母卻是回過頭來看了又看。

  忙完這些天,蘇沫又趕緊回王亞男家復崗,先前的保姆也不知道得了什麼病,被辭了,另一個還沒回。蘇沫成天陪著宋天保,不怎麼說話,也懶得唱歌,王亞男不在家,她便無精打采的應付,閒下來暗自盤算,這都多少天了,王居安那邊一個短信也無,自那天后,更不曾打過照面。

  蘇沫做台階上瞧著宋天保撿蚯蚓,自嘲地笑笑,心想你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還指望人家時不時地和你聯繫。

  宋天保聽見她笑,抬起頭來。蘇沫說:「你在這裡救它們,可是有些人偏喜歡吃它們,用油炸了,香噴噴的,比海參好吃多了,還有營養。」

  宋天保看看他又看向自己手裡的東西,呆了片刻,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又呆了片刻,將蚯蚓扔掉,開始乾嘔,嘔得眼淚快要出來。蘇沫忙去輕拍他的背,好不容易消停了,宋天保吭哧吭哧開了口:「真的?秘書,你、你吃過嗎?」

  蘇沫一猶豫,意興闌珊答了句:「沒,我只是聽說。」

  宋天保嘆了口氣,放心了:「你以後也不要吃。」

  蘇沫沒理他,拿起手機發了個短信:「那頓飯你還想吃嗎?」發完了,覺得應該寫「那頓飯你還記得吃嗎」比較好。

  接著便是等回覆,想到注定是杳無音訊何必再受折磨,直接一個電話過去,那邊接了,她又難以開口。

  「說話,」王居安壓低聲音,有些不耐煩,「我現在很忙。」

  蘇沫還在組織語句。

  他直接道:「掛了。」

  蘇沫忙說:「等、等會兒,我……上次說讓你去吃飯,你什麼時候有空?」

  那邊停了停,懶洋洋道:「不是已經吃過了嗎?」

  蘇沫聽見這樣的語氣就不舒坦,忍了忍,橫下心:「上次人多……菜少。」

  王居安語氣好了點兒,有些在笑的意思:「這次多做幾個菜?」又道,「乖了,忙完給你電話,這會兒別再打了,」說完就收線。

  和人談完事,王居安回辦公室,一邊看文件一邊要拿筆簽字,隨手一摸,捻到桌上的一節小木棍樣的東西,拿起來看,是一小戳柳條,心說這垃圾是打哪兒來的,和這裡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又想,不定是王翦什麼時候扔進來的,這小子還沒長大呀,把孩子氣當個性。他搖搖頭,接著看文件,下意識地動作,去折那根樹枝,手上越用力它倒多有韌性一樣,骨皮相連,不屈不折,他不死心,收回力道,只使了點巧勁,它立馬脆生生變成兩截。

  王居安皺著眉把垃圾隨手扔字紙簍,忽想起兒子對自己的評價:雄性激素衰退,和什麼都愛較勁。

  蘇沫在回家的路上去了趟商場,找了個不俗品牌,購置男士睡衣拖鞋,想了想,又選了套時尚的床上用品,破費不小,她心裡忽然升起一種恍然隔世的痛快。有人在腦子裡敲打自己,她瞧著手裡的睡衣努力想了很久,猶豫王居安是否中意這種顏色款型,最後眼一閉,把東西塞回購物袋。

  她在家等了幾天,仍無來電,無聊的時候,她把新的床單枕套洗淨晾乾,罩在床上。蘇沫想,什麼時候才能給他打電話?這個問題殺掉她不少腦細胞。

  蘇沫把這事當成最近必須完成的任務,一夜沒睡好,早上賴了會兒床,勉強爬起來去王亞男家上班。

  王亞男今天瞧上去懶懶的,靠在沙發上看報紙,似乎提不起興趣做任何事,也不打算去什麼地方。見她來了,王亞男吩咐:「我今天想休息,你幫我送份文件到公司,給王總。」

  蘇沫心裡隨著最後那兩字「咯登」一下,想著,正好。

  到了公司,王居安正在辦公室裡靠著桌子和人講電話,見蘇沫擱下文件沒走,他也不問,又說了會兒,收了線,他才抬頭:「怎麼?」

  蘇沫沒做聲,兩人僵持,她覺得自己的臉一定是看起來足夠可憐巴巴了,因為他終於笑起來:「是,我給忘了,要不明晚吧。」

  蘇沫答了聲「行」,轉身出去。

  她最近難得來公司走一遭,大家瞧見她倒還熱絡,一路都有人打招呼,路過休息室,總經辦的幾個姑娘在裡面喝著上午茶,湊在一處小聲說笑,見著她忙把人拉進來,好奇問道:「蘇姐,那個宋天保到底長什麼樣啊?傳說他特帥,比大中小王都帥。」

  蘇沫笑笑:「還好,」心裡卻說,你們幾時見過模樣正常的低能兒?

  一女同事卻嘆:「真好,傳說中的呆富帥,要是能嫁個這樣的,我豈不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還能在床上翻雲覆雨。」

  幾個女孩都笑:「你真色,色女……」

  女同事正色道:「說正經的,這樣的絕對比王總那樣的要好,那樣的沒人兜得住,聽說人又換女朋友……」

  蘇沫心裡有些慌:這話什麼意思,難道聽見什麼風聲了?

  女孩們繼續八卦:「聽說這回這個挺正經,書香門第,中學英語老師,二十四五……」

  「怎麼有錢人又流行找老師了?」

  「乾淨,正經,職業高尚,說出去好聽,就像書櫃上那一排外殼漂亮的學術著作,一看,喲,文化人,有愛心,有品位……」

  「你這話酸得冒泡。」

  ……

  蘇沫瞅了個空走人,回到宋家大宅,木頭木腦地做著事,第二天晚上她仍是做了一桌子菜,對方果然爽約。

  第三天是週六,蘇沫給他電話,直接說:「既然沒空,就不要隨便答應人。」

  王居安言語平淡:「怎麼了?我最近忙。」

  那頭傳來年輕女聲,蘇沫沒忍住,多說了句:「你是挺忙的。這位又是誰?」

  王居安語氣變了些:「你管她是誰?先搞清楚你自己是誰?」

  這話聽起來多耳熟,蘇沫拚命忍著氣,來回踱步。

  宋天保大叫:「秘書,你踩死蚯蚓了,一隻、二、三……」

  蘇沫沒理他,平靜了一會兒,說:「你不覺得這樣很無聊嗎,這樣耍人好玩嗎?」

  王居安倒是笑了,和那邊的人說了句什麼,走到一旁,對蘇沫繼續道:「蘇小姐,我有什麼必要耍你?我一心給你留面子,你倒不領情,還這麼執拗。」

  蘇沫沒做聲。

  王居安說:「你請我吃什麼飯?你自己更清楚,你那天去酒店是以什麼身份來找我?又是用什麼身份要我幫忙?別遮遮掩掩了,你想賣,別人未必願意買。」

  蘇沫一口氣險些喘不上來,想說話,嗓子裡卻又哽咽起來,她使勁摁下掛機鍵,氣息不勻,只覺得世上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人,十足的刁鑽古怪讓人憎惡。

  她坐到台階上,看著那一團團被自己踩成肉泥的東西,竟然看了很久。她堵著氣,又把電話撥回去,那邊出乎意料地接了,蘇沫慢慢開口:「我告訴你,我為什麼會這麼做,我就是害怕,會再摔下去。你的人生一直是這個樣子,沒什麼變化,你一定沒試過省吃儉用數錢過日子,你一定不知道讀了十幾的書卻跑去給人當保姆的滋味,被人砸斷手卻要丟工作,只想好好做事卻被人下藥被人踢出局,為了賺幾個錢對人點頭哈腰……只有站得越高,碰到的倒霉事兒才會越少,我把你當做救命稻草,我怕我再摔下去,就沒了翻身的時候,真的,我特別害怕……」

  蘇沫收了線,伸手摀住眼。

  宋天保彎腰瞧了她半天,才說:「秘書,你別哭,我不會怪你。」

  蘇沫胡亂抹了把臉,連說:「不是,不是,對不起……」

  她起身回屋,和保姆同事打了招呼,就往外跑,一路不知所想地到了家,直接上樓把那些個男式睡衣床單床罩扯下來使勁扔下樓梯,只想找把剪子把所有布料都剪爛燒掉變得無影無蹤才好,可這會兒她已被抽空力氣,坐在地上悶聲痛哭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看向下邊的那堆衣物,想:它們又有什麼錯。

  蘇沫雙手抱膝,呆坐到天黑,不覺摸索出手機給家裡打了個電話,她想和女兒說會兒話。

  清泉接到電話很高興。

  蘇沫卻又有些想哭。

  孩子很敏感,慢慢地也不做聲了。

  蘇沫說:「寶寶,媽媽做錯了事。」

  清泉問:「什麼錯事呢,你也吃了同桌小朋友的糖嗎?」

  蘇沫笑笑:「比這個嚴重,我不是你的好榜樣。」

  清泉半天沒說話,過了會兒才道:「沒有關係,我抱抱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