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從蓉沉默地看著她。

  蘇沫擱下藥油,去浴室洗一把臉,冬天將至,氣溫降到十度以下,窗外風捲殘葉,零星細雨,冷水浸潤眼底,才覺得好受些。

  有人按響門鈴,一聲即止。

  蘇沫出來,從蓉奇道:「這麼晚,還會有誰找你?」

  蘇沫說:「是你兒子嗎?醒了沒看見你。」

  從蓉趕緊跑去開門,等瞧清來人不由一愣,回過神,趕緊將門大開。

  王居安手撐門框,帶著一身酒氣,慢慢踱進來。

  從蓉打了聲招呼,扭頭看了看蘇沫,出去,輕輕帶上門。

  蘇沫站在那裡,說不出話。

  王居安坐到沙發上,面色潮紅,顯然喝了不少,他抬眼瞧過來,隨後視線上移,又看向她的額角。

  蘇沫伸手按了按額上的創可貼,低聲道:「我沒事。」

  他沒說話,仰頭靠向沙發背,微微闔眼。

  蘇沫進廚房倒一杯糖水,撒了點鹽,再出來時發現他蜷在那裡像是要睡著。

  她輕輕推他,「縮手縮腳的,等我把沙發床放下來再睡。」

  他忽然微睜開眼,問了句:「東西在哪裡?」

  蘇沫聽不懂:「什麼東西?」

  他含糊地答話,卻轉身面向裡側,用胳膊擋住眼,又睡過去。

  蘇沫嘆氣,幫忙脫了鞋和外套,拿出一床被縟搭在他身上,關了燈,她不敢走太遠,也不敢離得太近,只在隔壁書房將就一晚,更不敢睡太沉。

  他夜裡有些有些咳嗽,倒水給他喝,被不耐煩地趕走。

  蘇沫躺回床上,耳邊是街上隱隱地車流聲響,落在房簷的沙沙雨聲,他輕輕的呼吸卻使一切顯得安靜,彷彿是沉悶的悲傷在逼迫下壓抑良久,又冷不防直透胸腔。

  蘇沫夢見家鄉的父母孩子,他們的存在見證她往日的無憂無慮、年少情懷、瑣碎的生活和俗世間的傷感。如今想來,這些境遇無一不愛惜著她、保護她、溫柔對她,不至於直面如今的痛苦。

  在它們漸漸遠去的時候,她猛然驚醒,天邊泛起白光。

  外間安靜如常,她走出房間,他仍在沙發上安睡,她去廚房熬粥,去樓下買早點,她洗漱,換上職業套裝,猶豫著在哪一段時間才喚醒他,又猶豫地想也許只有現在才是他最為放鬆的時刻,猶豫著如何面對他,如何開口說話,最後卻只將一把備用鑰匙悄悄擱在茶几上。

  又走近些,發現他的臉色仍是微紅,呼吸卻比昨晚粗重,她遲疑,伸手摸他的額頭,滾燙一片。她放下包,換了床薄被,又擰了塊冷濕毛巾給他擦臉,幫忙把襯衣領口解開一些。

  他稍微醒過來,有些掙動。

  蘇沫輕輕道:「你發燒了。」

  他不說話,閉著眼,微微皺眉。

  王居安的手機十分敬業,從清晨開始,就在外套口袋裡不斷震動。蘇沫拿出來,未接來電數個,最近一個是老張打來的。王居安仍不做聲,她把手機擱在他伸手就可以拿到的地方。

  略想一想,她轉身進房,給公司打了個電話,幫自己請了病假,又打電話給老張,直接說:「張師傅,王總在我這裡,他病了,有些咳嗽,發燒。」

  「急死我了,」老張鬆一口氣,「在你那裡就好。他上午要出門辦事,讓我一早去接,我一去,家裡黑燈瞎火的,一個人都沒有。」

  蘇沫又問:「他平時都吃什麼退燒藥,有沒有藥物過敏的問題呢?想帶他去醫院,我勸不動。」

  「他平時吃什麼藥?身體不知道多好,沒見過他吃過藥,」老張嘆息,「可能是這段時間累積的,先讓他休息,我一會過來看看,」又問,「蘇小姐,你今天上班嗎?」

  蘇沫說:「我請假了。」

  「好。」他掛了電話。

  她給王居安換了塊毛巾,他不耐煩地推開她的手,啞著嗓子道:「太涼。」

  蘇沫換上一塊溫毛巾,「是你的溫度太高。」給他體溫計,同樣不配合,她只好一次次替他擦拭耳後根,頸脖,又稍稍捲起他的袖子,擦拭肘窩。

  他這才睜眼,瞧了瞧她。

  蘇沫試探地問:「起來喝點水,吃點退燒藥?」

  他不說話,勉強撐起來。

  蘇沫才餵他喝了些,他便又躺回去。

  再問他要不要喝些粥,怎麼也不理會了。

  老張來得很快,蘇沫覺得奇怪,想起來問他:「您知道我住這裡?我好像還沒告訴過您。」

  張老頭起先沒搭話,過一會跟來廚房,才道:「上次老闆跟我說你住這裡,讓我過來送藥,後來又說算了。」

  蘇沫沒說話,低頭盛粥,問老張吃過早點沒。

  張老頭看一眼案台上擱著一鍋清亮亮白汪汪的熱粥和幾樣新鮮小菜,點頭:「你不說我不覺得,你一說我還真餓了,試試。」又問,「老闆吃了沒?」

  蘇沫遞給他一碗粥:「我問他要不要吃些,他不理我。」

  張老頭道:「多少要讓他吃些……還有,這麼大的塊頭,睡沙發上多不舒服,他頸椎也不好的。」

  蘇沫說:「我勸過,他都不聽,張師傅,要不您去勸勸。」

  老張吃完,果然去勸,說了半天,王居安才肯起身。蘇沫早把書房裡收拾妥當,把人安置過去。

  張老頭端來一碗粥,說:「先別睡,就這樣靠一會,吃點東西。」

  王居安閉著眼,懶得理,卻還聽他的。

  老張把粥遞到蘇沫手上,「我一個男的做不來這些事,還是蘇小姐你來吧,你們姑娘家細心些。」

  蘇沫只好坐跟前一勺勺餵他,餵快了又怕他覺得燙,慢了又見他像是不想等,吃了大半碗,他把碗一推,「不要了,」躺下去又睡。

  蘇沫估摸著差不多了,也不強迫。

  老張又說:「過一會出了汗,得給他換身衣服。」

  蘇沫說:「我這裡沒有。」

  老張沒搭話,去客廳轉了轉,才道:「收拾的蠻乾淨,就是地方小了點,裡面那個床太小了,」他指指樓上,「主臥在上面?」

  蘇沫說是,又說:「住樓下,吃飯去衛生間都方便。」

  老張這才點頭,「我去給他拿幾件衣服過來,沒換的可不行。」

  快到中午,王居安發了些汗,溫度降下來,臉孔也變得白淨,下巴頦冒出淡青胡茬。仍是只喝了水,不想吃東西,偶爾給他擦汗,又被他嫌棄干擾了睡眠。

  老張果然趕到,手裡拎著中號行李箱。

  蘇沫看見,微微一愣。

  張老頭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眼圈微紅地笑笑:「蘇小姐,真是太麻煩你了,我說句心裡話,他在你這裡,比在任何地方都讓我放心,那個家,哪裡能住下去喲,」他嘆氣,瞧了瞧客廳,「沙發旁邊還有空位,要不我叫人送個小點的衣櫃過來,樣式顏色方面你放心,保證給你好好搭配,不會破壞現有的風格。」

  蘇沫只好說:「張師傅,別買了,樓上的衣櫥夠用的。」

  老張笑道:「那就好。」又說,「沒必要找醫生,沒用處,讓他好好休息幾天。」

  病人的體溫起起落落,在床上躺了三天,蘇沫不能請假太久,老張白天來得多,她便一早一晚照顧著。

  到了公司,想起那天從蓉說的話,蘇沫心裡起疑,不免留了意,果然發現王亞男和幾位股東關在辦公室裡談話的次數越來越多,王亞男的情緒也越來越差,又有證券部門安排相關人員接受記者採訪,發言仍是冠冕堂皇那一套,無非是銀行、股民以及合作企業要對安盛保持信心等。

  誰想沒過幾天,網絡上就出現了「安盛陷入旗下股東擔保連環套」、「安盛集團董事長王亞男資金壓力巨大」、「王氏企業違規擔保圈露出冰山一角」等傳聞。

  公司裡流言不斷,沒有人不擔心這些傳聞有朝一日會變成報刊雜誌上的舊聞。

  蘇沫下班回家,進門之前,每次都會給自己做一下心理建設,但是現在她必須更加小心,因為有的人又將面臨其他困境。她即為隱瞞實情而感到不安,又擔心自己會說漏嘴。王居安身體漸好,再不似前些天那樣病歪歪,他越來越頻繁的下床活動,洗漱、剃鬚、吃飯、沖涼,甚至讓老張捎來筆記本電腦,他不怎麼出門,但是手機鈴聲從早到晚,一直響個沒停。

  蘇沫想,他肯定比自己更瞭解情況,然後他表現得很平靜,異常平靜。

  有天她在廚房做晚飯,轉身扔垃圾的當口,發現他正坐在沙發上不遠不近地瞧著自己,等她看過去時,他又一言不發地撇開眼,起身進了書房。蘇沫端菜上桌,看見書房裡筆記本的屏幕保護是一組照片,再走近點,看清了,每一張裡都有他兒子。

  他不看,只躺在床上閉眼休息。

  夜裡,他去另一邊的小陽台講電話,聲音很低,說完後,就靠在欄杆上抽菸,喝酒。他以前喝酒比較節制,現在卻提著瓶子一口接一口,直接灌白的。

  蘇沫洗好衣服拿出去晾曬,忍不住勸:「你少喝些吧。」

  他半晌沒做聲,黑夜裡忽然淡淡開口:「有些事,就是報應。」

  蘇沫轉身看著他。

  他說:「王翦一直不知道他媽死了,我也沒告訴他,打算給他留點念想。」

  他似乎半醉,提著酒瓶,靠牆而坐。

  蘇沫坐下來看他,「你別想太多。」

  他喝一口酒,又說:「還有宋天保,我爸以前老喜歡他了,我有時候覺得我爸對他,比對我還有耐心,我爸只會衝我瞎嚷嚷。」

  「不過,天保小時候真聰明,他喜歡讀書。二年級,剛開始寫作文,我們在一個班,他的作文總是被老師拿上去讀。有一次他寫,既生保,何生安,」王居安笑,「當時我聽不懂,下課了問他,他說你沒看過三國演義這本書嗎?裡面說既生瑜何生亮,我要說,既生了我宋天保,為什麼又來一個王居安。」

  他笑著,低頭撥弄下頭髮,過了很久又道:「他一直得表揚,我一直被人批,我爸常說一句話,你看看人家宋天保,後來有一次,我倆一起玩,搶一截什麼東西,我都記不得是什麼東西了,當時都想要,都不放手,我就想,讓你摔一跤,看你還跟我搶。我忽然鬆手,他往後摔下去。我忘了,那是在二樓的平台,他摔下去,人沒事,但是後腦勺給砸了。」

  王居安又笑:「你說,這是不是他媽的報應,還是現世報。」

  蘇沫心裡嘆息,一時間沒做聲,看向外面。

  他說:「你也覺得是。」

  蘇沫說:「錯就是錯,對就是對,但是我不信這些。」

  王居安冷哼:「你不信,你不信為什麼還要跟我說?」

  她頓住,低下頭不做聲。

  「算了,」他忽然緩和語氣:「你也見識過人死的那一幕,應該能理解我的心情。何況王翦走的時候沒給我留下任何話,這才是遺憾裡的遺憾。你呢?你朋友跳樓之前,跟你說過什麼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