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蘇沫抬眼,看見他眼神流露熱切,卻又極其冷靜地瞧著自己,不覺反問:「可以不說這些嗎?」

  他彷彿沒聽見:「她一定和你說過什麼,就像遺言。」

  她暗自深深嘆息,過了一會,才道:「她說了很多,人終究是感情動物,永遠逃不脫感情二字。後來回想,她說得每一句都有暗示,都像遺言,只是我當時疏忽,放任一切機會的流逝,所以……」她停下,不再繼續。

  王居安的視線垂落,他不說話,仰頭靠在牆壁上,良久。

  她可以看出他雙頰緊繃,似乎緊咬著牙根,這使他的側臉在夜色裡猶如冷硬的雕塑,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賦予了一絲生命的跡象。

  蘇沫自覺說錯話,靜默等待。

  他忽然用手撐起自己,站起身,繞過她,進了屋。

  她如鯁在喉,眼見他進了書房,合上門。蘇沫站了一會,按熄客廳大燈,那扇門後也無一絲光亮。

  蘇沫上樓,進了臥室,想了一會,打開衣櫥,裡間有一個上鎖的抽屜,打開了,拿出莫蔚清的那封信,從頭到尾又瞧一遍,該有的東西一樣不少,她把那頁信紙翻過去瞧,瞧不出名堂,最後物歸原位。

  她略微尋思,給鐘聲打了個電話。

  小姑娘在那邊有些驚訝,問:「姐,這麼晚?」

  蘇沫關上臥室門,才道:「你睡了?」

  「還沒,剛從圖書館回來。」

  蘇沫深呼吸,末了終是說:「你知道嗎,王翦,他……」

  「我聽人說過,他出事了。」

  蘇沫心裡一緊,試探:「太突然了,都沒想到。」

  鐘聲「嗯」一聲,在那端沉默。

  蘇沫忍不住提醒:「聲聲?」

  「不值得,」鐘聲開口,「我遇到的事情不比他少,但是我絕對不會像他一樣自暴自棄,他太弱。」

  「人無完人,」她姐忍不住打斷,「至情至性的人往往更容易被感情問題困擾,人都走了,別再這樣評價他。」

  「姐,你想聽我說什麼呢?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夫?」

  「算了,你早些休息,」蘇沫撂了電話。

  靠坐床頭,樓下再無動靜,她卻很久沒睡著。

  這段時日,公司裡同事跳槽的消息不斷傳來。

  隔幾天上班,又有同事過來低調告別,仍是安盛的老規矩,私人名義從麵包房定製各樣點心,配上茶水咖啡,請一些走得近的同事去休息室喝下午茶。

  老員工們圍在一起,悄聲議論今年的年終獎拖到年後才會發放的消息,也有人消極預測,這回的數額比以往會少許多。

  付麗莉端著咖啡杯,低聲戲謔:「以往難得熱鬧一次,走的又是實習生和退休的,大家有說有笑,趁機吃飽喝足,現在呢,個個都麻木了,上面的臉色不好看,下面的也不敢鬧得太過,明明找到更好的去處,心裡樂開花,偏又像灰溜溜地被炒了一樣。」

  蘇沫也聽得一笑。

  付麗莉忽然道:「蘇總啊,你這架子端得十足。」

  蘇沫笑問:「付姐,我怎麼了?」

  付麗莉說:「那事你考慮得怎麼樣了?問你幾次,也沒個回音,人家還等著,要不就今天下午去見上一面?」

  她這才想起來,「公司都這樣了,我哪有心情考慮個人問題啊。」

  「哎喲,」付主任用胳膊肘輕輕搡她一下,「你這憂國憂民的,說得自己像多大的領導一樣。」

  蘇沫笑道:「我是著急萬一自己失業,對方抱怨,你不好做。」

  付麗莉這才笑起來:「咸吃蘿蔔淡操心,王工那樣器重你,就算我們這些人都被趕走了,她也會把你拎到跟前放著。再說安盛家大業大,一時半會也完不了。」

  蘇沫沒做聲。

  付主任一錘定音:「我看就今天吧,我一會給對方打電話,約個地方吃飯。」

  她熱心快腸地鼓動了數次,蘇沫不好再推。

  兩人下班一起走,外面又在飄雨,蘇沫取了車,慢慢開出大門,路邊車上下來一人,衝她招手。蘇沫認識他,趕緊剎車,那人過來對蘇沫道:「蘇小姐,你下來看看。」

  蘇沫疑惑:「怎麼了?」

  那人往旁邊一指:「他在這裡等了一下午,不肯回去。」

  宋天保蹲在花壇邊上,縮著身子,抱著一把傘,那傘撐開一半,他濕了半邊身子。

  保鏢說:「你勸勸他,董事長說了要出差,這兩晚沒回家,他就跑來找,像個小孩一樣,我們也拿他沒辦法。」

  下班前,蘇沫才和王亞男通過電話,卻不曾聽她提出差的事,王亞男這幾天很少來公司,都以為她在家裡休息。蘇沫不說破,趕緊過去幫人把傘撐開了,說:「天保,下雨呢,你怎麼不上樓等呢?」

  宋天保很固執,先不看人,也不答話,仍把傘縮回一半撐著,抬眼望過來,想了半天,才道:「蘇,秘書,你在這裡?」

  蘇沫點頭,又問一遍:「天保,怎麼不去公司裡等著呢?」

  天保說:「我媽媽不讓我去找她。」

  蘇沫扶他起來,「是了,你媽媽在工作,你去打擾她不太好。」

  「不是,她不想讓我看見別人,也不像讓別人看見我。」

  蘇沫頓一頓,「回去吧,她晚上就到家了。」

  「真的?」他不信。

  「嗯,她給我打過電話。」

  宋天保鬆一口氣,起身跟她走,「秘書,要是你陪我回,我就回。」

  「好,」蘇沫看一眼車裡的付麗莉,只得先過去跟人解釋。付麗莉問是誰,她不好多講,推說有急事,改天再約,又請人把車開回去。

  說話的當口,宋天保坐在車裡仔細打量她,表情比先時高興很多。

  蘇沫坐去他旁邊,宋天保又委屈道:「秘書,你很久沒來看我。」

  她認真道:「天保,我們先說好,等一會把你送到家我就走,因為現在有其他保姆照顧你。」

  宋天保沒吭氣,過了一會慢慢開口:「秘書,蚯蚓越來越少,天冷,它們全躲起來,有時候,我去門口找,我想,你會不會從外面進來呢?我猜了很多次,你一次也不來。」

  他側臉看過來,她卻不敢回視,只說:「我還有其他工作要做。」

  宋天保又道:「安安也不來,我一個人唱歌,不好玩。」

  蘇沫這才看向他,想起什麼,她摸摸自己的後腦勺,問:「天保,這裡還疼嗎?」

  宋天保難解其意,也有樣學樣地摸自己後腦勺,搖頭:「不疼啊。」

  蘇沫嘆惜。

  把人送到,她回家,路上順便去超市補給蔬果蛋奶,想著男人都愛吃肉,又讓人劃了幾塊帶肉豐厚的新鮮牛脛骨,備作湯料。

  今天回得晚些,也忘了給人打電話,只趕著進門做飯,購物袋裡塞得滿滿噹噹,邊走邊歇,腦海裡忽然有些麻木,不知自己為何會這樣。

  自王居安病癒,又除去他醉酒那晚,兩人說的話十根指頭能數過來。

  開了門,視線穿過客廳,看向廚房一角,連日來他足不出戶,這會兒卻在爐子前忙碌,走近一看,想是餓了,又不見她回,只好煮上一鍋雲吞麵,裡面除了豁了黃的雞蛋,什麼也沒有。

  蘇沫放下購物袋道:「我來吧。」

  王居安不理,直接端鍋下爐子,熱鍋底大喇喇擱在木紋餐桌上,隨意吩咐,「盛起來,可以吃」。乾淨素樸的碎花圍腰被他扯過去擦手,完事後揉成一團扔水槽裡。

  蘇沫拿出碗筷湯勺,先盛給他,他不說話,低頭吃麵。

  她給自己添了一小碗,只嘗一口,就難以下嚥。

  王居安吃了大半,抬頭看她一眼,「不好吃?」

  蘇沫委婉說:「還好,我不太餓。」又吃兩小口,擱下筷子。

  王居安吃完,幾乎將鍋裡剩下的全扒拉進她碗裡,「不難吃就別剩著。」

  蘇沫轉移話題:「我今天碰見宋天保了,他去了公司。」

  他果然停下動作,問:「他去公司做什麼?王亞男在不在?」

  見他警覺,她更不敢多講,只說:「我也不清楚,可能只是一時好奇,跑去看看。」

  王居安沒多問,刷了牙,卻又去陽台抽菸,不再搭理她,偶爾接到電話,和人談事,言語一如往常。

  蘇沫吃不下那些雲吞麵,悄悄倒掉,心說這人真是矛盾。

  晚間,他在浴室裡沖涼,蘇沫不知道,那門虛掩,也聽不見水聲,她進去拿熨衣板,見他打著赤膊站在鏡子跟前,雙手撐著盥洗台,垂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髮梢濕噠噠落著水珠,鬍子刮了一半,下巴頦上沾著一點剃鬚膏。

  她正要道歉,他回神,卻惱怒,像被人闖入私人領地,說:「出去!」

  蘇沫反應慢半拍,仍是道歉,一邊替他熨衣,一邊越發想不明白,壓抑著的情緒忽然躥上來,等他出來,忍不住開口問:「你是不是一看見我就覺得很難受,很討厭。」

  王居安站定,側過臉來瞧她一眼,說:「是。」

  「你在這裡住了快一個月,既然這樣,為什麼還要繼續待下去?」她迫使自己平靜,「你何必這樣折磨自己,還不如眼不見為淨。」

  他不說話,看見被她扯皺的襯衣,才道:「燙齊整些,掛起來,我過幾天要穿。」

  隨後進書房,再不出來。

  這兩天,業內又傳,王亞男的保順科技將被某同行企業收購,一時又引得記者登門,王亞男拒不露面,保順科技的總裁卻接受採訪,表示這屬於集團層面的運作,具體情況他不便多說。沒幾天,集團方出面,譴責報導與事實不符,並進一步否認集團控制人資金吃緊的傳聞。

  眾說紛紜,反而使前段時間的猜測愈演愈烈,王亞男一到公司,就又有股東找上門來,不得已,再次召開臨時會議。

  蘇沫等人留在外間,不能下班,隨時等候上面的決議下來,擬成正式文檔,發放相關人員處,四下里極其安靜,即使疑問重重,也無人敢於議論。

  不多時,電梯間那邊過來一撥人,王居安為首。

  他多時不來公司,底下的人見到無不訝異,他卻衣冠楚楚,大步流星,神色裡不見失獨之後的悲痛和頹廢,眾人回神,紛紛帶出些悲痛之色同他問好,他卻像往常一樣微微頷首,無比自如。

  若非兩鬢的白髮,彷彿那樁慘事只是個謠言。

  他一路走過來,蘇沫的視線便不由自主地追隨他,直到跟前,他才可有可無地瞧了她一眼。

  不必細瞧,她也知道,他身上所穿的西服、襯衣甚至領帶都是那天她幫忙打理的,儘管如此,她仍和其他人一樣感到吃驚。

  王居安旁若無人地推開會議室的門,兩扇門大敞,他毫不避諱,直接道:「我要和董事長單獨說話。」

  王亞男上下打量他,請其餘人先回,偌大的橢圓形會議桌旁只剩下兩人。

  門關上,王亞男率先開口:「你跑哪裡去了?找了幾個住處都沒見你,也不來公司,沒有出差,也絕不可能處境,別說我們了,就算狗仔隊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你。這段時間,你到底躲哪裡去了?」

  王居安說:「您侄兒我悲痛欲絕,當然要找個地方療傷。」

  王亞男道:「你是療傷去了,還是在悄悄撥你的小算盤?」

  王居安把文件夾扔桌上道:「言歸正傳,我知道您現在正是焦頭爛額,我這邊呢,有個好消息,只要再簽個合同,就能控制滄南證券總股本的百分之四十八點二,也就是獲得控股權了,到時候我會向證監會遞交審批。」

  王亞男一言不發。

  王居安攤手:「您至少應該擺出一點高興的樣子吧。」

  王亞男搖頭:「兒子都沒了,你還不忘算計。」

  他臉色微頓,卻道:「您說得對,也只有這種時候,你們才不會防著我,這麼好的機會,我不想錯過。」

  王亞男冷哼:「心腸夠硬,你哪裡還像個人呢?」

  王居安沒理,繼續道:「然後,證監會一定走程序,何況安盛正在風頭上,他們肯定想徹查收購資金的來源,收購協議上面有我爸和您作為保順投資的法人簽名,我爸早就不在了,安盛電子這幾年又很乾淨,所以他們會把調查重點慢慢轉移到保順投資那一塊,至於保順投資的名聲好不好,您最清楚。」

  王亞男盯著他,沒答話。

  王居安一笑,喝了口茶水:「以前保順投資收購英華生物科技,也就是現在的保順科技,當時市裡管輕工業這一塊的正好是您以前的同窗,姓劉。」

  他用指關節輕叩文件夾,王亞男想翻開來看,他沒讓,繼續不慌不忙道:「那人很貪財,知道您有意收購,事先和英華簽了合同,再抬高價錢轉賣給安盛,您又求勝心切,少不得從公司掏出大幾百萬去送人,所以這事一來二去就成了。」

  「以單位名義行賄,幫公職人員牟利的,我聽說過,有人被判了十多年,這還不算違法收購,」王居安品茶,隨意道,「這茶不錯,我越喝越喜歡,不比咖啡差。」

  王亞男臉色更加灰敗。「你想怎樣?」

  侄兒笑:「別緊張,我是來幫您的,我們是一家人,不興落井下石那一套。現在銀行追債,要是又被證監會查出名堂,到時候知會銀監局,各個銀行發來訴訟,對薄公堂,我怕您會血壓飆升扛不住。退一步講,就算安盛玩完,您進去了,以後天保怎麼辦?就您這把老身子骨,還能見著兒子嗎?」

  王亞男氣得發抖,說不出話。

  王居安安慰:「姑姑,其實我這人心善,所以捨己為人,打算賣掉我那幾家小公司,幫您填窟窿。」

  王亞男勉強開口:「這話只說了半句,我不信你會平白無故做善事。」

  王居安笑開了,起身走過去,一手撐桌,一手扶住他姑的椅背,俯身道,「又被您說對了,我當然有條件,」他說話很和氣,「我要您在安盛的股份,還有我爸過世之前交給您託管的那些股份,總之,我想要您現在的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