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她描了眉,也點亮了唇色,進門時瞧他一眼,眼神頗為柔和,撞見他目光時卻又微低螓首,一舉一動都與這裡相得益彰。

  直到人走到跟前,王居安方收回視線,伸手替她斟茶:「坐。」

  沸騰的茶香越發熏得人耳熱,她面頰微紅,襯得脖頸粉白。

  王居安又往壺裡添了些熱水,濃翠的茶葉順同水渦劃著圈,他揀起茶壺蓋,漫不經心地合上,瓷器的微微碰撞在平和的氛圍下呈現出一聲清脆響動。

  蘇沫搜腸刮肚,末了只說了句:「路上堵車,來晚了。」

  對面的人稍微轉動手中茶盞,答得更簡短:「不晚。」

  又是片刻無話,服務員適時叩門,端進幾碟菜餚,打破侷促,蘇沫感覺放鬆了些,注意力轉移到飯桌上,菜式裡素食居多,與她家鄉的風味相近,又偏清淡,全不似南瞻海鮮大餐那樣油香色重,幾乎樣樣合她口味。

  王居安夾菜,隨意開口:「最近進展如何?教了那麼多辦法,總有些用得著的。」

  蘇沫說:「情況好了些,做事比以前順手了。」

  王居安笑笑:「被我點撥過的一般都沒問題,人也不笨,就是……心好了點。」

  蘇沫暗想,不知道這算不算表揚。

  若是不瞭解的人,三言兩語就被他卸下防備也不是難事,當然還有個前提——只要他願意。

  相反的,就算曾經朝夕相處過的,冷不防被他用上看似褒義的詞點評一二,也會情不自禁地竊喜,就像她現在這樣。

  這回王居安對工作以外的事絕口不談,從項目談到人事,又因為王思危最近常在保順走動,難免不被提及。

  蘇沫向來就厭惡那位二少的為人,也知道這頓飯不是白吃,少不得跟著模棱兩可說了些情況。她今天只喝茶,滴酒未沾,自覺言語比往常多了些,這不是好兆頭。她瞧了眼窗外,夜色比以往來得早,雲層晦暗緩緩融合,當空匯聚出濃釅一片,眼見要落雨。

  王居安何等靈光的人物,深知點到即止的妙處,十分配合地叫人進來結賬。

  兩人才出去,豆大的雨點就砸下來,不多時連成雨霧,掃過人臉,風動樹搖,遠處響起悶雷。

  王居安沒開車,少不得叫她載上一段,又問:「車停哪了?」。」

  「前面路口。」

  「那麼遠?」

  「我擔心裡面沒車位。」

  「這旁邊不是一樣可以停?」

  「我不記得這裡有沒有禁停標誌,擔心被人抄牌。」

  「警察下班吃飯,誰會特意跑來抄你的牌?」

  蘇沫也覺得自己想多了些。

  他說:「瞻前顧後,想事事圓滿,又事事不順遂。」

  蘇沫只當沒聽見,嫌他連這點小事也不忘擠兌,又想或許是他目的達到所以沒了忌諱,一時心裡更不樂意,走去樹蔭下,離他遠一些。

  誰知他立馬道:「打雷閃電,你還往樹下跑不怕被劈死?。」

  蘇沫被他一嚇唬,又往空處走。

  他要笑不笑又說:「空曠的地方更容易被雷劈中。」

  蘇沫瞪他一眼,乾脆走去到他身邊,想著要劈一塊兒劈。

  大雨潑下,她額邊髮絲滴水,貼在臉上,正要挽去耳後,見他仍是看著自己,想是雨水打濕了臉弄糊了妝,難看得很,便有意低頭避開,正想伸手擋在額前。誰想他的手先一步覆過來,先是撥一撥她的頭髮,隨後又罩在她頭頂。

  蘇沫一愣,埋頭走兩步,肩上又多了件男士西服外套。

  等她晃過神,心裡頓時有些羞怯,抬眼一瞧,王居安走得很快,這會兒已經走到她前頭去了,他身上的白色襯衣半濕,貼著肉,現出微深的膚色和背肌輪廓。

  蘇沫緊走兩步:「我穿著外套呢,你把衣服拿去吧。」

  「叫你穿你就穿,」他不耐煩,走得更快。

  蘇沫有些尷尬,又想,剛才是糖,現在是衣,利用人不都是這個套路。

  可惜這衣服上還帶著他的體溫,高級布料,名牌商品,用來遮風擋雨既暖和又十分愜意,她往裡縮一縮身子,很沒志氣地被繼續利用。

  上了車,王居安坐副駕駛位,蘇沫琢磨著問:「還走臨海路?」

  他「嗯」了一聲。

  蘇沫瞧他一眼,忍不住又問:「你冷不冷?」

  「不冷,」他靠向椅背,看著窗外,一路沉默。

  經過鬧市,雨小了不少,車子排起長龍,時而龜速前進。

  街道兩旁的酒吧夜店鱗次櫛比,華燈流瀉,花花綠綠爭奇鬥豔,這個點正是夜生活的開始,幾家娛樂城洗浴城全湊到一處,外面的停車坪上陸續停下各種豪車,其中又夾雜著幾輛毫不起眼的中檔車,灰撲撲的車身雞藏鶴群。

  蘇沫的車窗未關嚴實,就聽路邊兩個小年輕指手畫腳地大聲議論,「你看,這輛是軍區的,那輛是檢察院的,還有那輛……」「那車可真破!」「傻叉你不懂,你看那車牌,牛的咧,人家這叫低調……」

  蘇沫最煩開車走這種繁華地帶,人多車多堵車費油,正想著上次的油錢還沒報呢,公司情況不好報銷額度一直緊縮……王居安那廂忽然冷不丁說了句:「停車。」

  他的嗓音本來就男性化十足,現在更多了幾分蕭肅殺氣,蘇沫嚇得手一抖,下意識腳踩制動,猛地剎住。

  後面的司機破口大罵。

  蘇沫回神,心說馬路中間停什麼車,嘴裡道:「是不是我剛才壓線了,不會被照相了吧?」

  她側臉瞧過去,才發現王居安的臉色很不好看,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街邊一家夜總會,不知是瞧見了什麼。

  「……怎麼了?」

  他一言不發直接下去,又砰地一聲甩上車門。

  蘇沫摸不著頭腦,卻沒來由地隱隱擔心,猶豫了一會,開到前面找了個空位靠邊,下車找人。

  那家夜店外表氣派裝潢奢華,裡間格局彎彎繞繞,蘇沫進去轉了一圈,才瞧見王居安。

  他正待在角落裡抽菸,有女孩過來送酒,順便搭訕,他當作沒聽見。好幾次,送酒的女孩都是同一人,但是他沒注意,反正是個人就對了,管它男人女人是貓是狗。

  進來這個地方,他的各種情緒全被一種慾念埋葬了,它像源源不斷的細密沙土,埋葬了一切。

  這使他看上去有一種危險的誘惑力,他和眾人一起醉生夢死,卻又與世隔絕。

  那女孩似乎習以為常,才轉過身就垮下一張臉,吧檯跟前坐著個年輕男人,看樣子跟她相熟,調笑:「又犯賤了,碰了這麼多回釘子還發騷。」

  女孩道:「你懂個屁,這種高難度級別的,一旦攻克更有成就感,」她托著腮幫子不遠不近地瞧過去,「你看他那身衣服,再看他衣服下那身腱子肉,不是你們這種小白臉能比的。」

  小年輕表示不屑,撇嘴道:「直接說你就是欠……」

  女孩一瞪眼:「滾!」

  蘇沫打斷他倆,要了瓶不含酒精的飲料,打斷他倆:「請問……他經常來這裡?」

  女孩聽見她問,神情有些防備,喝著酒不答話。

  年輕男人卻故意唱反調,熱情開口:「是啊,這幾個月,不,有大半年了,他經常來,來了也不理人,就一個人喝悶酒,」又故意問,「他是你男人啊?我看你男人頭髮都白了,年紀也不小了吧,這麼喝法真不行,老人家扛不住,趕緊領回去好好勸勸。」

  女孩拍他一下:「你說誰老呢?」

  小年輕有些怒了:「我說她男人,你激動什麼?」

  蘇沫聽見「大半年」三個字不覺微怔,忽然想明白過來,多半是王翦生前常來這裡,所以當爹的也時不時的過來弔唁。

  她嘆一口氣,走過去,把王居安桌上的酒瓶挪遠了些,可是到了跟前,又不忍說。

  王居安瞧她一眼,果然懶得搭理,自顧自地拿起酒杯一口喝盡,擱回桌上,瓶子撈過來再倒滿,來來去去沒多久,桌上又多了兩隻空酒瓶。他酒量不錯,喝掉三四瓶也不見醉意,只面上略有些紅,過了一會,他似乎喝痛快了,隨意摸出幾張紙幣扔桌上,起身往外走。

  迎面撞到一人。

  那人醉意更濃,幾乎站立不穩。

  王居安正眼也不瞧,一拳便往人臉上招呼過去,蘇沫嚇了一跳,想要去攔,被他一把推開。

  緊跟著又是第二拳,第三拳,落處有聲,四周嘩然。

  那人鼻口流血,捂著臉趴桌上,連聲慘嚎,過了一會兒勉強抬頭看他,一看之下就愣在那裡。

  旁人忙扯開他倆:「多大的事,不小心撞到了,怎麼能亂打人?」

  王居安微眯著眼,模樣有些醺然,伸手一把揪住桌上那人的衣領,迫他站起來,又仔細打量他的臉,才道:「原來是尚兄,我還以為是哪個走路不長眼的小混蛋,抱歉抱歉……」

  尚淳適才被他勒得幾乎喘不過氣,酒醒大半,又驚又怒,臉上火辣辣地痛,他自度如今身份不同,對方也不是無名小卒,一時心裡顧忌,就連發作也怕人閒話,手裡抓了個菸灰缸硬是砸不去。

  旁人問要不要報警,尚淳面色鐵青,狠狠盯住王居安,猶豫再猶豫,才一抹嘴角不甘心道:「熟人,喝多了,誤會。」

  王居安笑起來,嘴裡刁著煙,隨手拍拍尚淳的肩。

  尚淳隔開他的手,搖搖晃晃抬腳就走,不防又瞧見蘇沫,心裡更加詫異,走出幾步,忽然又回過頭來,使勁打量他倆。

  蘇沫一顆心還在砰砰亂跳沒放穩當,這會兒更加懸得老高,不由自主地往王居安身後站了站,一隻手抓住他的胳膊。

  在以往沒人照應的時候,她會強裝硬氣,並以此沾沾自喜,可是現在卻覺得,不必偽裝的女人才更幸福。

  男性的臂膀肌肉賁張,蘊藏力道,拳頭仍然緊握,他似乎正極力克制著,而這種克制使他感到屈辱。

  不知是想阻止還是撫慰,她手指滑落,輕輕覆上他堅硬的掌骨,感覺它逐漸地稍許地放鬆。

  人群散去。

  蘇沫跟著王居安往外走,一路上了車,他仍不開口,直到車子停在臨海別墅的院子門口,才說一句:「晚了,你快回去,」頓一頓,又道,「剛才嚇著你了。」

  想起先前一幕,蘇沫就心驚肉跳,藉著路燈光看向他,正躊躇著想問,卻聽見手機響,王居安掏出來看一眼,下車去接了。

  蘇沫靠在椅背上歇了口氣,等人進了院子,才發動汽車,走出沒多遠,瞄見他的外套仍搭在椅背上,伸手一摸,衣服仍是半濕,想著回去打理乾淨了再還給他,又去翻口袋,摸出一串鑰匙,沒多想,調頭開回去。

  車子依舊停在外面,院門未關,蘇沫一進去就聽見人聲。

  王居安正站在別墅大門前,伸手從褲兜裡掏鑰匙,沒找著,索性也不急著找,接著跟人講電話,夜裡寂靜,他嗓音更顯低沉,難掩疲倦。

  先前說的蘇沫也沒注意,直到聽他提到王思危,這才留了心。

  王居安對那邊道:「我今天特意找了個人瞭解情況,說王思危最近和老太太來往密切,老魏接觸的一家公司可能也和他有關係……」

  蘇沫雖早有準備,可是對比這一晚相處的情況,又覺得落差不小,心裡禁不住涼了半截。

  又聽他道:「消息來得越容易,就越不可信,老太太精明,不會這樣大意,我估計是聲東擊西。再說,就算借他王思危十個膽子,也不敢在我跟前反水,這種人成不了氣候,你們沒必要在他身上浪費時間……」

  「要查就查和老魏接觸過的另一家,如果真的是姓宋的產業,那就很有問題,那是王亞男的姻親……就算幾十年不來往,那也是親戚。」

  那邊的人問了句什麼,王居安戲謔:「趙總,我找誰瞭解情況,是不是還要跟你匯報?我怎麼說你就怎麼做,大半夜你不睡覺打電話來問這麼多,你白天太閒了晚上睡不著?」

  趙詳慶趕緊陪笑,又說了句,王居安才回:「以蘇沫和王亞男的關係,她說的話不能全信,也許反過來想,才是正確答案。」

  蘇沫聽得一顆心墜入谷底,自己在糖衣炮彈轟擊下眼看三魂不見七魄,人家卻還心似明鏡台勿使惹塵埃,兩人修為差距之大,估計下輩子也彌補不了。

  王居安掛了電話,又伸手去摸摸兩邊的褲兜,仍沒找著鑰匙,突然想起來,轉身望向庭院大門。

  蘇沫走過去,衣服遞給他:「你擱我車上忘了拿,」停了一會,平靜開口,「來之前我就想過,你今天為什麼要找我,其實既然我肯來,就一定會告訴你我知道的事實,你完全沒必……沒必要這樣拐彎抹角的,懷疑我。」

  有些話她小心翼翼迴避了一整晚,似乎一旦捅破窗戶紙,就坐實了自己的倒戈,什麼誠信,什麼自尊,都已化成烏有。

  王居安看著她沒做聲。

  蘇沫輕笑:「王董即使做不成上市集團董事長,改行當小白臉,也是有飯吃的。」

  越說越發心緒難寧,她覺得一刻也捱不下去,轉身就走。

  快到門口,卻聽他嗓音黯啞說了句:「我不是不信你。」

  蘇沫停下。

  他又說:「王亞男既然能想到用追投的事試我,她也一定會提防你,所以她跟你說的話,讓你見到的事,都不一定是事實。」

  蘇沫心裡一跳。

  他繼續道:「現在公司的情況確實不太好。」

  她轉身瞧著他。

  王居安似乎極為猶豫,過了很久,才艱難開口:「我兒子,不是無緣無故失足落水,當時他吸了白粉,東西是尚淳給的,因為我和他之前在生意上有些過節。」

  他頓一頓:「所以現在這個節骨眼,我輸不起,尚淳有背景有地位,我要是連安盛都輸出去,更沒法和他拼。」

  「有時候,不是,這大半年,我只當王翦還在加拿大,等著聖誕節放假,他才會回來。可是我打他電話,不會再有人聽。」

  蘇沫努力克制,可是眼淚根本止不住,不得以勉強開口,卻發覺自己語無倫次:「你不能一直這樣,你還年輕,不能把自己也搭進去……」

  他根本不聽:「我跟你講,每天只要一睜開眼,我就在想,怎麼才能殺了他。」

  他笑:「這輩子,我都解脫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