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順跟了孟雲舒少說也有五年了,他看著這個男人從一個人人可欺的庶子,到權傾朝野的雲親王。他像是被一層層的堅殼包圍著,任誰也看不出他的想法。即便被陛下嘉獎、被兄長污衊,他從來都是一副不動如山的模樣。
可唯獨在一個小小狀元郎的府邸,卻看見了他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悔恨還有一絲懷念,可明明二人之前並不相識。
沒有人知道,孟雲舒從聽見葉寒這個名字起,就開始了無休止的噩夢,夢裡他還幸福的生活在青山,無拘無束,不被皇權所束縛。
葉寒略微有些茫然地走進了前廳,歲月似乎沒有在他的臉上留下絲毫痕跡。
葉寒其實心裡很是忐忑,他並不清楚雲親王的來意。聽說這位王爺權勢滔天,卻性格孤僻,並
不愛與朝中官員有所往來。甚至他的親生父兄,他都不太來往。
他們之前並無交際,唯一可以稱得上是有聯繫的地方就是,他的家鄉,是雲親王常待的地方,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不知為何,明明之前沒有見過,卻覺得這張臉分外熟悉。一些模糊的場面從腦中閃過,可卻都是些從未發生過的事情,在那些場景裡,有個看不清面容的人,在喊著他的名字。明明看不清容貌,卻覺得她有一雙比繁星還要璀璨的眼睛,那雙眼睛裡,似乎一直滿滿都是他的身影。
就在這時,孟雲舒緩緩開了口,眼中劃過的傷痛讓葉寒一怔,「葉寒,你還記得阿青嗎?」
故事的開頭,源於一座山,一個鎮。山叫青山,鎮叫青山鎮。
青山鎮只是個小鎮,卻是出了名的人傑地靈,不僅週遭風景優美,才子佳人更是無數。而周圍最出名的的便要數青山了,風景優美,原為人們踏青遊玩的不二選擇。只可惜二十年前一夥山賊強佔青山,稱王稱霸。官府幾次出兵,卻無功而返。
其實,平民對他們的態度還算好,雖說不喜,但也沒到恨之入骨的地步。青山山賊雖說處事囂張,但也絕不濫殺無辜,只要你乖乖聽話,一般也不會見血。
他們打劫有自己的規矩,遠近聞名的善人清官搶一成,不好不壞不認識的搶五成,貪官奸商那就沒那麼好說話了,全部拿走。久而久之,這名號打出去了,還有人覺得他們也勉強算得上好漢。
現任的山賊頭子叫阿青,是個孤兒,聽說那天本來山賊們是打算下山打劫的,結果剛走到青山腳下,就看見了一塊粗布裹著一個小娃娃。
青山的山賊之所以規矩古怪,大部分原因是因為上一任山賊頭子就是個怪人,他一邊殺人打劫做著惡事,一邊又信著因果循環怕報應。前腳殺人後腳拜佛,樂此不疲,也不管到底有沒有用。
他想了想,這個小娃娃可能就是上天給他積德的一個機會,於是他當即打道回府,還捎上了這個奶娃娃。抓住機會,早日成佛!
奶娃娃身上一點證明身份的東西都沒有,山賊們大字不識幾個,為了個名字,焦頭爛額。煩躁地恨不得馬上綁個教書先生上來取名字。
最後還是山賊頭子拍了板,既是在青山腳下撿到的,那就叫阿青得了。名字粗糙的不行,山賊們卻都覺得還挺好聽。以至於後來阿青知道自己這個名字的來歷的時候,太陽穴都在跳。
從取名一事上,山賊頭子深深地意識到了,肚子裡有點墨水還是比較重要的。自己這輩子是沒法子了,可對於阿青而言,一切還不晚。於是他幹了一件讓阿青又愛又恨的事--他擄了一個窮書生上山。
書生文采無雙,卻家境貧寒,難以支撐他的抱負。山賊頭子雖不是好人,卻也不太壞。而且他深知讓人白做工,沒積極性。強壓的結果,很有可能使默默的反抗。
於是他對書生說,「你教阿青識字,十年後,不,只要阿青學的差不多了,我就送你一筆錢,不僅可以讓你繼續完成學業,還能進京趕考,你覺著如何?」
書生看了看面前擦刀的山賊頭子,感受了一下脖子邊上的刀鋒。周圍的一個個五大三粗的大漢瞪著大眼,彷彿就等著他說那個不,哪還敢拒絕,只得慘白著臉點了點頭。
當然,後來書生跟阿青說,情況根本就不是那樣。他要是想走一群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山賊哪能留下他,只是他覺得阿青一個小娃娃在山上挺可憐的,山賊頭子又是一片善心,就勉強留了下來。
阿青當時吃著山賊們帶回來的冰糖葫蘆,看了看書生細得跟雞仔一樣的胳膊,撇了撇嘴,什麼也沒說。
山賊頭子怕書生跟他們一起,住的不習慣,為書生單獨建了一個房子,一邊說著麻煩,一邊卻還是往裡面添了一件又一件的傢俱,和一本又一本的書。還特意去買了好的木炭,怕書生挨不過山上刺骨的冬天。
青山綠了一年又一年,撿來的小黃狗變成了大黃狗,阿青從一個奶娃娃,長成了小蘿蔔頭。
賊頭子想要阿青繼承山寨,日出日落就四處逮阿青練武。書生想要下山回家,睜眼便想著教阿青識字。阿青生性懶散,又備受寵愛,哪會如此聽話。整天便是嘻嘻哈哈,插科打諢,明明是個小姑娘,卻更像個皮小子。
青山上每天雞飛狗跳,漫山遍野都是山賊頭子的咆哮和書生的碎碎念,眾人天天樂呵呵地看著這三個人唱大戲。
山賊頭子倒還好,虎著臉說要打人,卻也只是做做樣子。書生就不一樣了,他只知道阿青若是學不會,他一身才華就只能困在青山了,因此對阿青分外嚴格,錯一字便是一教尺。
山賊們對讀書人懷著天生的敬畏,感覺他們做什麼都有自己的道理,雖心疼的不行,卻也未曾阻止。只是在阿青受罰後,一個個七尺大漢,做著鬼臉餵著糕點,就怕小娃娃掉金豆豆。奇怪的是,雖書生對阿青最嚴苛,但阿青卻也最黏書生。
那時候的阿青還小,以為這就是她的一生,不曾明白,這世上,還有離別。
十歲那年,書生拿著約定好的銀子跟大家道了別,阿青拽著書生的衣角,紅著眼看著他,卻一句話也沒說。
書生只是抱了抱阿青,看了一眼山賊頭子,頭也不回的就走了。阿青看著書生決絕的背影,想開口讓書生留下來,卻又不知道用什麼理由。
山賊頭子將阿青死死地抱在懷裡,一句話也沒說,阿青知道,他也在不捨。
那個晚上,山賊頭子的院子裡,酒氣一夜未絕。阿青一把火燒了所有的書,立誓成為世上最厲害的山賊頭子。
只可惜,山賊頭子終究沒等到那一天。十五歲那年,山賊頭子在一場打鬥中不幸被人砍中要害,失血過多而死,阿青成了新的山賊頭子。
山賊頭子死前緊緊地拽著阿青的手說道:「阿青,從此以後你就是他們的老大了,你肩上不僅擔著你自己的命,還有兄弟們的命。流血流汗不流淚,你要對得起兄弟們的信任!」
阿青覺得手被握地有點疼,比有一次爬樹摔斷了腿還要疼,卻不願拿開手。
她抿了抿嘴,紅著眼,拚命的不讓眼淚掉下來,低聲地說了一句「好」。
至此以後,青山一切榮辱都在她身上,她除了堅強,別無選擇。
聽見阿青的回答,山賊頭子笑了一下,看了一眼門的方向,手無力垂下,就再也沒睜眼。阿青揉了揉眼睛,反握住山賊頭子的手。耳邊似乎有人哭,有人叫她名字,還有人叫她鬆手。她只覺得自己可能病了,不然怎的覺得胸口悶悶的,連呼吸都有些吃力。
阿青在山賊頭子的屍體前,呆坐了一晚上,身邊的人來來往往,彷彿一直在說什麼,可是她卻聽不清。或許是耳朵出問題了,找個時間去找人看看吧。
第二天清晨,離開了五年的書生突然衝了進來,看了看阿青,又看了看草蓆上已經僵硬了的山賊頭子,只覺得被抽走了所有氣力,連站立都需要無盡的力量。
阿青眨也不眨地盯著山賊頭子的屍體,看也沒看書生一眼,只是沙啞著嗓子問了一句,「你怎麼來了?」
書生看著兩人交握的手,低聲說道,「哭吧,哭出來就好了。阿青,一切還有我。」
阿青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將手撐在地上,想借力起身,第一下卻沒起得來。
用力的揉了揉自己的腿以後,換了個姿勢搖搖晃晃地扶著牆站了起來。書生想去扶,阿青卻揮了揮手。
「我已經長大了,再也不需要任何人了。」
也不等書生回話,搖搖晃晃地便往門外走,頭也不回,一如書生當年。陽光在阿青身上留下光影,十五歲的少女挺直了脊背,走得艱難卻也堅決。
書生低著頭,一邊覺得屋內寒冷刺骨,一邊覺著屋外艷陽刺目,頭一次覺得,自己當年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只可惜,無論人再怎麼後悔,時間還是一股腦地推著人往前走,誰也別想回頭。
山賊頭子連著他生前的衣物被一把火燒成了灰燼,這是山賊們的規矩。
他們認為他們生前做盡了惡事,是沒有資格入土安葬的。他們定下的接班人,會將他們的骨灰撒在他們所在那座山的山頂。
挫骨揚灰,這個規矩書生是不懂的,甚至是不滿的,他想攔著阿青,卻被阿青一個眼神阻攔。在那一刻,書生彷彿在阿青身上看見了山賊頭子的影子。僅憑著一個信念,便能讓他們即使遍體鱗傷也不回頭。
書生只覺得掌心一疼,看了一眼才知是指甲入了皮肉,鮮血一點點漫出來,一如心裡的悔恨。
他突然想起他曾無意間問起過阿青長大後想做什麼,阿青當時想了想,笑得無限張揚又肆意,「當個跑江湖的雜耍吧,自由!」
他被阿青的笑容晃了眼,這個孩子就像個太陽,溫暖著青山所有人。
等反應過來時,山賊頭子不知從那裡跳了出來,虎著臉就罵道,「小兔崽子,我把你養這麼大是為了讓你當個只有花拳繡腿的雜耍嗎!我是讓你做山賊頭子,把咱們山寨發揚光大的!」
阿青別的不行,氣山賊頭子的能力倒是一絕。早就練就一身撒腿就跑的本領,一邊跑還一邊大聲嚷嚷著,搬救兵。一時周圍的山賊都圍了過來,一邊攔著山賊頭子,一邊護著阿青讓她趕緊跑。
所有人都以為阿青是為了氣山賊頭子才那麼說的,只有他知道,那是阿青真正的夢想。不困於青山,像風一樣自由。只是,她已經沒辦法自由了。
那一天,青山上的風格外的柔和,就像那個逝去的人的內心一樣。樹葉被風帶起微微的沙沙聲,乍聽溫柔,細聽卻像不曾說出口的悲傷。
那一天,山賊們換了個老大,還多了個賬房先生。
那一天,山下的青山鎮依舊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時光的漫漫長河裡,誰都只是微不可見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