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便帶她去私人醫院。檢查的結果是一切正常,沒有特別需要注意的健康事項,當然也沒有讓他意外的驚喜。
在車上她便開始犯困,加長賓利的後座寬敞可畢竟不如床舒服,她梏了個抱枕在懷裡。本來是想打個盹,後來卻沉沉睡去。等到醒來時卻是躺在床上。落地窗簾被拉開一半,他斜靠在旁側的榻椅上,膝上放著一本打開的書。
這麼看他的側臉簡直是完美,哪怕年歲漸長也只是增加了成熟的魅力。她曾經是多麼痴迷這張皮囊,年齡、身份都不管不顧了,飛蛾撲火般不顧一切地想要佔有他。
青春期的愛情是橫衝直撞、不計後果的。在熱戀的時候她哪會想到未來會如何,只覺得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只要他們齊心總可以克服掉一切阻撓與困難。因為太過自信了,直到摔得鼻青臉腫時還不願意相信自己的判斷錯誤。
大約是覺察到她的窺探,他抬起頭來,「醒了?」合起書就走過來,「看你睡得香,也就沒叫你起來。現在是晚上九點過,要不要吃些東西?」
男人的手寬厚而溫暖,她閉了閉眼,「牛奶就行。」他熱了牛奶,又拿了些曲奇上來,「新烤的,味道還不錯。」
黃油曲奇的味道很純正,她邊吃了幾片。有稍大些的碎塊掉在被子上,他捏起送到她嘴邊。這個動作他以前經常做,她總會連他的手指一起含到嘴裡。可現在她卻看也不看,只顧著低頭吃自己的。
他轉手將餅乾碎屑塞進自己嘴裡,一股濃濃的苦味。
她終於吃完,刷了牙又要爬回床鋪時被他攔下,「你已經睡了一天。」她困惑地看著他,「可我還困。」他抿了抿唇,問,「你到底哪裡不舒服?」之前只聽管家說她的作息不規律,可沒想到會這樣反常。
「我沒有不舒服,只是想睡。」她打了個呵欠,「你讓我去醫院檢查我也去了,我很聽話。」
他緊盯著她的眼睛,「那個女的說你總是做惡夢,你心裡有事。」
她笑起來,「你連我做什麼夢都想管?連我自己都控制不了。」
他定定地看著她,說:「那好,告訴我你剛才夢見了什麼?」
她不說話。
他繼續說:「你睡得一點也不好,來來回回地翻身,煩躁不安……我聽你在叫人的名字。可聽不清你在叫誰。」說到這裡口氣已變得陰冷,「你在叫誰?」
她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森舅舅。」
廖永森。
他緊繃的嘴角略略鬆懈,「你夢見他?」
「對,我最近時常夢見他。」她坦誠道,「每次他來我夢裡總要先罵上我一頓,然後又哄我一陣,最後就是看著我哭,和我說對不起。說他當年也是迫不得已沒有辦法,只能把我賣給你。」
那是什麼時候?是她拆破他的謊言後心灰意冷後決定逃離,那時的他還不算手眼通天,可她要離開也是費盡了周折。總算避開他的耳目逃離安省,輾轉到某三四線城市落腳。那樣小的一個地方,交通和資訊都不發達。連網吧裡的電腦都是二線城市學校裡退下不要的,發個郵件都要好幾分鐘。在那樣近乎閉塞的小城市裡,她才能放心睡好覺。
小城市生活成本很低,她帶的錢不多可也足夠支撐日常開支。租住的房子還不如她以前的衣帽間大,可已足夠她生活。家電配得不齊也沒關係,她學會自己做飯、洗衣服、打掃衛生。她學會去污水橫流的露天市場裡買菜肉水果,甚至學會了和小販們砍價。她努力地讓自己脫離過去的生活模式,試圖從物質與精神上都與過去一刀兩斷。
幾個月下來她已經成功大半。她甚至想過是不是可以這個小地方終老。
然而一個人生活是很寂寞的,她可以拋棄回憶卻無法拋棄骨肉親情。思鄉情切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打了個電話給外婆。老人家那時已經有老人痴呆的前兆,可還記得最疼的外孫女的聲音。咿咿啊啊地說了一半,電話被廖啟森奪去,問她在哪裡,過得好不好?
她淚流滿面。
當年廖啟森不只一次提醒她留意身邊人,幾乎苦口婆心地勸導她、告誡她。可她統統聽不進去,等到發現男人的狼子野心時她已浪費了太多的時間。可就算是這樣廖啟森也沒附埋怨她,反而盡最大能力給予支持。她能在短時間內成長起來,甚至能與他抗衡一二,廖家舅舅功不可沒。可到頭來她還是不爭氣,白白浪費了他的一番苦心。
她沒有告訴廖啟森自己在哪裡,但保證每週一次給他打電話報平安。知道許慎行的勢力日漸坐大也知道廖啟森已與前者勢同水火,她只能勸他不要以卵擊石。以廖啟森的仁厚作派,絕對不會是他的對手。
那年中秋是她過得最冷清的一個團圓節。小城市裡沒有幾間像樣的麵包店,只有類似小作坊的糕餅鋪,糕餅裡總有一股糖精味。她買了兩個豆沙蛋黃餡的月餅應景,再泡上一壺茶。茶葉的品質粗劣,喝在嘴時滿是苦澀味道。
她打電話給外婆。老人家口齒不清地叫著她的小名『瑩瑩』『瑩瑩』,她鼻尖酸澀地叫了聲『外婆』,抽抽噎噎地說了一會兒話。忽得聽到外面有人敲門,還奇怪著今天過節怎麼還有人上門催收衛生費。等門一開,她的腿便軟了,手機也掉在了地上。
許慎行一身黑色西服,在溶溶夜色中衝她微笑。那樣的微笑在她看來是那麼可怕,她就像是被獵人的圍網網住的小動物一般,連氣都喘不上來。
他進一步,她便退兩步。直到後背抵上冰冷的牆,再無退路。老房子低矮而他又高大健壯,她整個人被罩籠在他的陰影裡,死死地禁錮住。
他說,「素素,我來接你回家。」又說,「知道你想外婆了,所以我帶她來見你,就在樓下。」
樓下加長房車裡面坐著她的外婆,還有滿面愧色的廖啟森。
那時她便明白,這世上再沒有什麼可以靠得住的了。
現在她說起這段時卻像說著別人的故事,聲音平靜而冷淡,「……森舅舅說他輸不起,他還有一大家子人要照顧。」
他像澆鑄的銅像般一動不動,目光晦暗不明。
「我求他不要哭,我說我原諒你,再不記恨你。」她低頭看著拖鞋鞋面上的兩團絨球,「我求他不要再來我夢裡了,不要再對著我哭。我受不起他的道歉和眼淚,我怕折壽。」
他閉了閉眼,說:「他現在過得很好,連你的外婆、阿姨、表弟、表妹們都過得很好。」心口處隱隱作痛,「你要是想,隨時都能去看他們。我會安排。」
「我不想。」
他不氣餒,「那我陪你到處走走,你想去哪兒?」
「我哪裡也不想去。」
他深深呼吸一口,「素素,我們不能一直這樣下去。」手搭在她的手背上略略收緊,「我想你開心些,不要這樣死氣沉沉。」
她不想再應付他,只是打著呵欠滑入被窩裡,「你要求太多,我不能一一辦到。能做多少做多少,你不滿意我也沒辦法。」轉過身背對著他,說,「我很困,要睡了。不要吵我,你知道我起床氣很重。」
他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的背,心裡仍有絲期盼她能回過頭來。可很快便聽到她和緩而均勻的呼吸聲,她睡熟了。
他低垂下頭,將臉埋在她頸背處貪婪地呼吸著。他厚實的肩膀微微顫抖,像一個再也沒有人憐愛的孩子。
她的身體是那麼溫暖,可他的懷抱卻是那麼地冰涼。
空寂的房間裡忽地響起一聲短促的哽咽,突兀地擲在半空中,瞬間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