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素租的房子與朱洋在同一小區,隔壁棟的頂樓。這套小戶型是朱洋媽媽買來投資用的,不到五十平方,隔出一個半居室。原來打算過兩年拋掉賺差價,但眼看帝都魔都妖都的房價跟搭火箭似地漲了萬兒八千,順城的房價卻和老龜爬似地不溫不火。
朱媽媽發現自己這房子怕是賣不到她的心理價位了,也就死了心,簡單裝修一下出租。但順城的外來人口不多,一般打工的都會挑便宜的舊房子或是自蓋的那些農民房住,交個租金就好,水電互攤,沒有物管費。這樣一來小區裡的單元房便少有人問津,再加上朱媽媽對租客也很挑剔,房子就這麼閒了下來。
易素當時在梁城只停留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便輾轉來到順城。她沒有刻意挑選目地的,當時留下來也是因為這個城市小,生活節奏慢且消費水平低。她身上只有三萬多的現金,必須考慮未來的生活成本。
付了租金押金,又買了些生活必需品後她便盤算著找工作——總不能指著兩萬多塊錢坐吃山空。但以她現在的身份去找工作,還是很有難度的。她沒有任何文憑證明,也不敢報上真實的簡歷。單憑這些她就沒有去那些正規公司應聘、面試的資格。
說不沮喪是假的,往日裡只有她面試那些鍍金海龜的份,哪想到有一天自己會淪落到連面試資格也沒有的時候。不過那樣明刀暗槍的日子確實勞心傷神,她現在只想安安靜靜地在這裡生活下去。
後來也是湊巧聽朱媽提起,說自己外甥的咖啡店缺人,問她要不要去。只要煮個咖啡做個鬆餅,順便收收錢。她覺得這樣的工作內容不至於聘不到人,但再仔細一打聽就知道為什麼這麼清閒的活兒沒人做了:每日工作時間超過十小時,週休一天。沒有五險一金,月薪一千八。見她沉默朱媽便說朱洋也在那裡打工,你們在一起也有個照應。反正是親戚開的,也不必面試什麼的,說一聲就能直接上崗了。
她立刻便答應下來。一千八的月薪,或許還不夠她以前吃一頓Brunch。但對於眼下來說,確實是救她一急。
初到順城的時候她總是心懷惴惴,時常會發惡夢。他總是在夢裡哀傷地看著她,一言不發。可是她若是多閃避幾下,他的神色便漸漸變得痛苦而暴虐。他對她糾纏不休,粗暴地將她束縛住,在她耳邊恨恨道:打斷你的手腳,你哪兒也去不了。我不怕養你一輩子。我什麼也不怕。
他的唇無比冰冷,如蛇般在她皮膚上爬行著。她痛苦掙紮著,最後在悶鈍的雷聲中醒來,渾身冷汗淋漓。
與此同時,距離順城千里之遙的安省,許慎行也睜開了眼。
手習慣性地往身邊一攬,不意外地撲了個空。他的目光凝在天花板上片刻,翻身坐起來。他已經有許多年沒嘗試過宿醉,在起來的那一刻暈眩得直想作嘔。
可大概是昨晚醉得厲害時已經吐空了胃袋,所以這時只是乾嘔兩聲,連酸水都沒有。他在床沿坐了幾分鐘後才緩緩起身,沐浴漱洗。
房間的地板很乾淨,看得出清理過的痕跡。房間裡還有絲淡淡的酒臭味,不難想像他昨晚的狼狽模樣,或許比起街邊的落魄醉鬼好不了多少。
他進衣帽間更衣。等身鏡裡的男人依然冷俊挺拔,可是眉宇間卻流露出深深的疲態。他眼裡不再有光彩,連嘴唇都失去了刻薄的弧度。彷彿有生命力從他身體裡漸漸地流失,一點一滴地散去再留不住,餘下另一半在垂死掙紮著。
他往前走一步,再仔細不過地打量鏡中人的模樣。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眼角竟然有了這樣深的紋路,同時他也愕然地發現自己的鬢角正悄然染白。
縱然知道人生在世生老病死無一可免,但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漸漸衰老,卻總會讓人陡然生出一股不甘與怨恨。
回顧之前的數十年間,他將大多數的時間奉獻給了野心與慾望,最終攀折到他想要的名利、地位與權勢。可是直到這一步,他忽地發現自己現在所擁有的不比一個普通人多,甚至還貧乏得可憐。
他知道自己昨晚為何會豪飲爛醉。
昨天中午他從茶水間路過,見卓明華正在痛飲他太太送來的愛心湯。卓太太是典型的江南女子,嬌小玲瓏,說起話來甜甜軟軟。哄著丈夫喝完整桶的湯,緊接著又狠塞他飯菜若干。
不難理解卓明華為何會在婚後發福得厲害,有這樣填鴨式的餵食,想不當二師兄都難。而卓明華本人對此也只是撫掌嘆道:太太說了,男人在外還是胖些好,小姑娘們都不喜歡胖子。言語中幸福滿滿。
他在那刻心魔狂舞。
他妒忌得發狂。
他記得,在她十多歲的時候也會嘗試著為他洗手做羹湯。只是她生得嬌貴,做出的菜味道總是差強人意,偏偏又要讓他違心叫好。起初他還會哄上幾句,後來便開始挑剔起來。她倒是不氣餒。哪怕這次他挑剔到她抓狂,隔上幾天又拎著飯盒溜進大廈給他送宵夜。
湯麵、炸豬排飯、壽司卷、烤雞翅膀,還有一些黏糊糊的、看不清內容物的沙拉。她總是故作神秘狀地讓他猜,然後得意洋洋地獻寶,最後抬頭挺胸等著他的表揚。
他很少表揚她,因為有時她做的飯菜太富有想像力了,他從思想到腸胃都接受不了。
她做得最好的恐怕就是飯糰了。白糯軟黏的糯米飯糰裡包著鹵煮過的五花肉、炸得脆脆的花生、香辣的蘿蔔乾還有半顆鹹蛋黃。她學著電視上的樣子,將海苔片剪成形狀帖在上面。
或是小小的太陽,或是瘦巴巴的月亮。最常剪的是胖乎乎的愛心,貼在圓滾滾的飯糰上像是一雙小翅膀。
在他吃的時候她便在一旁托著腮看,彷彿怎麼也看不夠。有時會耍無賴地搶走他吃到一半的飯糰,就這樣塞在嘴裡嚼著。
她會等他一直忙完,哪怕自己睏倦得眼都睜不開。最後趴在沙發上睡著,嘴角還拖著口水。
她曾經那樣地愛著他,純粹而熱烈。
可這一切都毀在他自己手裡。
人生之所以變得淺薄的原因在於:人們在不同的人生階段中規劃的目標,並為之努力奮鬥。等到努力達成後卻發現這樣的目標或結果,卻不是他們真正想要的。這是一個無盡的循環。有太多人發現到了最後,或許窮盡一生汲汲營取的東西其實在最初就唾手可得。只是那時根本不在意、根本不在乎,甚至視若敝履。等到發現的時候,卻已經太晚了。
他悔不當初。
五月是順城的雨水季,或許早上還是豔陽天下午卻開始陰雨綿綿。這樣隨機播放的氣候讓易素很不習慣,沒兩天便著了涼,打噴嚏鼻塞流眼淚什麼的都來了。
朱洋勸她:「要不你休息兩天,去看個醫生。」易素擺擺手,眼睛還略有些發紅,「一感冒就吃藥是要不得的。等會兒我用可樂煮薑片,效果比吃藥好。你也可以跟著喝一些,預防預防。」
下雨天客人稀少,人身上的惰性也開始冒頭。到了下午朱洋便懶懶地撲在桌上不想動,最後竟然睡了過去。
易素正要過去叫她起來,忽地門鈴作響。
這是個很年輕的客人,粉色的POLO衫搭著一條牛仔七分褲,腳上一雙看不出顏色的洞洞鞋。
她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有一刻腹誹著倘若她還在易氏,倘若有人敢穿成這樣來面試,她鐵定二話不說召來保安將這只小怪獸叉出去。
可現在,她不過是個小店員。於是微笑上前,「您好。」對方沒有搭理她,只是用長在頭上的眼睛左右探探,說:「這間店還沒倒啊。」
說話間毫不客氣,但她聽得出來其中沒有惡意。於是繼續微笑著奉上手寫咖啡單與檸檬水,「您決定好了,叫我一聲。」
小怪獸這時才拿眼看她,咧嘴笑:「給我來杯Kopi Luwak,再加一客荷包蛋。」
「抱歉,我們這裡沒有貓屎咖啡。」她笑吟吟道:「您可以點菜單上有的。」
小怪獸嗆了一下,惱怒道:「是Kopi Luwak,Kopi Luwak!不是貓屎咖啡。」他呼一下站起來,「叫你們老闆出來!開咖啡店的竟然不知道Kopi Luwak!嗯?」
「我們老闆不在。很抱歉,我們也沒有Kopi Luwak。」她好脾氣地解釋,「不過倒是可以為您提供一個荷包蛋。」
小怪獸雙手插在褲袋時,一雙毛腿抖啊抖,「一個荷包蛋就想打發我?沒門兒!叫你們老闆出來,裝什麼孫子吶。」
易素皺了皺眉,正在開口便聽見朱洋驚愕的聲音:「二表哥?!你怎麼又來了?」
她慢了半拍才想起來,面前這位恐怕正是她的衣食父母。於是暗自嘆氣,心想開罪老闆估計會被送小鞋。可很快朱洋又砸來一句:「二表哥,你肯定又是受了大表哥的氣,跑這兒來罵他是孫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