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湛將醒好的紅酒倒入杯中,往前一推,說道:「去年葡萄園的收成好,我也湊趣釀了幾支。阿寧說還過得去,你試試看。」
許慎行抿了一口,皺眉,「你太太很貼心。」
林湛大笑,「她確實貼心,不過對品酒她真是一竅不通。」又取來新酒和杯子,「還是喝你上次送的好了。」
半支紅酒下肚,他漸漸放鬆。這些日子繃得太緊,以致於鬆懈的時候全身乏力、疲倦不堪。
「你打算就這樣下去?」林湛問道:「真就這樣結束?」
他沉默不言。
「如果你真的能做到,你早就做了。」林湛倒是看得通透,「你現在願意成全她。但是你真的不後悔?」
「我不想再強迫她。」
林湛冷笑,「你這話哄哄別人還行,別拿在我面前說。」彼此相識多年,早已將對方脾胃性情摸透,「接下來你難道要告訴我說,你願意以她的幸福為幸福。哪怕她以後與別人結婚、生子,你也覺得快樂滿足。」
他手中的酒杯應聲而破,酒汁與鮮血飛濺在地上,猩紅一片。
林湛搖頭,「看看,我不過這麼一說,你已經忍不住。」
「的確,我是在自欺欺人。」他低聲說道,「可是我還能做什麼?我嘗試過一切的辦法,沒有任何方法可以讓我們的關係恢復如初。」於是一步錯,步步錯,直到下成死局。
「人腦不是電腦,除非她失憶,否則重新清零的可能性不大。」林湛說,「你太過偏執,所以才被她輕易哄過去。」
「所以你看,我被她報復得徹底。」他話裡苦澀,「她甚至連自己的骨肉也願意放棄,只為了讓我死心。我願意成全她,我不得不成全她。」後一句幾乎是咬牙切齒,滿嘴血腥。他記得,他一直記得她說過。逼得她急了,她寧可玉石俱焚。他不敢賭,他連想像那樣的場景都不敢。有多少個夜晚他從錐心刺痛中醒來,黑暗沉沉壓來令他喘不上氣。
「你這樣的勉強,壓抑太過。」林湛警告他,「慎行,你我深交一場,我不願見你這樣。……你是否有過想,你們之間或許還有轉機。」
他忽覺得心灰意懶。他從十多歲時第一次進到易家,領略到位居高處時的豪情萬丈。從此貪妄叢生,一發不可收拾。然而他孜孜追求這麼多年終於得的這一切卻在瞬夕之間失去了所有意義,不是不諷刺。
林湛見他面色灰敗,也知他內心掙扎不願繼續深談。恰好此時康寧進來,見到一地血腥先是一愣,旋即對丈夫皺眉,「見人受傷你也不叫一聲。」立刻喚人取來醫藥箱要為傷者處理,「傷口雖然小,卻也不能大意。」
林湛攔住她,「你現在不方便,我來就好。」許慎行這才留意到她衣著寬鬆、腹部微隆起,於是心頭苦意更甚。
林湛替他挑出細碎玻璃,「我和她從露水姻緣起,也是一路分分合合。她一直不肯,我就老著臉皮纏她。」他將小鑷子往桌上一放,「她去哪裡,我就跟去。她讓我滾,我只當耳邊風聽聽,該跟還得繼續跟。我一個男人,沒什麼好怕的。」
「你……」許慎行想說你這分明是耍無賴,但很快又嚥了回去。他對林湛是由心而發的尊重與尊敬,他所選擇的方式方法且不論對錯,卻是已得到了他想要的結果。單就這點來說,足以讓他羨慕。
「慎行,你我都是這樣人,從不願辜負自己。」林湛的目光犀利,直直刺入他內心,「哪怕你嘴上說得再堅決,糾結掙紮上再多的時間,最後你也不得不承認你永遠放不下。所以,你何必浪費時間?」
他將頭低埋,「可就算我找到她又能怎麼樣?我還能迫她回頭?不,我再不敢。」他內心根植著的恐懼如荊棘縛身,稍一動念便鮮血淋漓,「假如只能看著她,遠遠地看著,我也不會滿足。而倘若她和別人結婚、生子,我恐怕會發瘋。」所以寧可每日煎熬掙紮著,也竭力克制著尋找的意圖。
只是這樣的隱忍克制還能堅持多久,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有一點他卻很清楚,這樣強制隱忍的慾望一旦被釋放出來,他只會變得更瘋狂。
他離瘋狂只差一步之遙。
遠在順城的易素,也覺得自己面臨艱難抉擇。
白謹庭的話說得動聽,但她根本不信。這個男人與年輕時的許慎行太過相似,但遠不如後者懂得收斂鋒芒、謹慎隱忍。這是個危險人物,她哪怕是信他半分也無異於與虎謀皮。
雖然她剛在順城站穩腳根,眼下也有合心合意的住處與工作,但這些與白謹庭的出現帶給她的危機感相比卻是微不足道的。
只是現在想要悄無聲息地離開是不太可能的事,她沒有把握白謹庭是不是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如果他早有謀劃,她無論如何提防不來。
她必須找準時機。
她如往常般上下班,買菜做飯,散步閒逛。逢到休息日也會去影院看場打折電影,竟然過得比先前還要悠閒滋潤。
白宸再沒有出現在咖啡店裡。倒是白謹庭來過兩次,一次來結她的薪水,一次則是來與她道別。
她面色如常地客套道:「老闆慢走,一路順風。」
白謹庭有些無奈:「我已經十分坦白,你不必這麼提防。」
「抱歉,錯信人的後果太慘痛,不敢再犯。」她微笑著,句句不留情,「你如果真想幫我,視而不見就好。如果你別有所圖,我也無能為力。」
「如果我別有所圖,你現在不會站在這裡。」白謹庭說道,「你清楚知道自己是張隨時可兌現的支票,但你根本不知道它現在價值幾何。」
他的目光凝在她的面上,輕聲說道:「你是他的無價之寶。」
她指尖一顫,水杯應聲落在水槽中,玻璃杯壁上裂紋橫生。她努力鎮定,找來報紙將它裹起扔進垃圾桶裡。
「你害怕,可你卻不走。」他饒有興趣地看著她,「是想考驗我話中真假,還是已經放棄逃亡。或者,你只是在預備著,私下早已蠢蠢欲動。」
她克制著自己不將手邊水杯砸在他面上,「你說你有十分誠意,我卻只聽出脅迫。你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做事不圖任何回報,不要任何好處?」
白謹庭聳肩,「我確實有所圖。」
她冷笑,「容我厚著臉皮猜猜,你下句可能要問:是否願意做我的無價之寶?」話說出口已經全身惡寒。
白謹庭挑眉,「你猜對了。」又在她鄙夷的目光中說道:「我也可以猜到你現在心裡一定在說:做你的白日夢。」
她不經意地撇了撇嘴角。
他失笑:「我還是……」話到一半便打住,停了幾秒後說道:「恐怕我們勢鈞力敵,誰也佔不了便宜。不過就主場來說我依然有優勢,你認為呢?」
「人在屋簷下,我不方便發表意見。」
白謹庭離去前深深看她一眼:「你總是這樣頑固?即使我的善意有限,可不是每個人都能抵住那張支票的誘惑,你實在應該感謝我。」
她沒有一絲猶豫地回答道:「我本要感謝你的善心與好意,可是它們眨眼間就不見了。原諒我道謝無門。」
白謹庭拂袖而去。
易素有些懊惱自己的牙尖嘴利。
如果白謹庭被她激怒了而反口將自己咬出,那一切便全完了。可是話出如覆水,無論如何也收不回來了。
她在白謹庭離去後便立刻關閉店門,掛上休息牌子。家裡她早有準備打包好行囊,只等時機到便動身。但實在沒料到會是今天,會是這樣得來的時機。
她心煩意亂地到家,正欲取鑰匙開門時卻發現門只輕輕一推便開了。
她心臟狂跳起來。
洞開的房門裡依然是那熟悉的傢俱物會,但是原本整齊的傢俱擺設已經被翻得凌亂不堪,而房間裡的衣櫥更是被翻得底朝天,她藏在夾層裡的所有現金全都不翼而飛。
她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全身脫力地滑坐在地上。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發出尖利咆哮,很快便有人聞聲趕來,漸漸在她身邊聚集。
朱媽很快也來了,見她的模樣也嚇了一跳,趕忙上前安慰道:「哎呀,破財消災破財消災,人沒事就好,人沒事就好。」她掐她的人中,「好孩子,出個氣啊。不要憋著,會憋壞的!」
她原本就精神緊張,又遭遇到這樣的意外爆竊,打亂她的全盤計畫。怎麼能不失望傷心,她憤怒得說不出話來。
這是巧合,還是刻意?
有人趁亂報了警。110趕來時她依然魂不守舍,可等110盤問起來時她卻是一口咬定只丟失了衣物。朱媽拍她的手:「不對啊,樓下的陳伯說你剛才一個勁地叫喚著,說沒了好幾萬塊錢呢。」她轉向警察說道:「她大概是嚇壞了,一時記岔了。」
易素此時徹底清醒過來,堅決否認:「沒有,我只是丟了些衣服,沒有其他損失。」她絕不願去警局接受盤問調查,「算了,權當破財消災。算了。」
警察卻不這麼認為,「個個都像你這樣息事寧人,那以後小偷不是更猖狂了。走,去所裡做個筆錄,耽誤不了多少時間。」見她面色蒼白又梨花帶雨狀,也有些心軟,「打工的賺錢不容易,把罪犯早早抓拿歸案,你也能挽回一點損失。」
她態度堅決,怎麼也不肯配合。警察有些窩火,「配合調查是公民義務,必須去!」朱媽也勸她,「錄個筆錄沒什麼的,你要是怕,我陪你去。」
高度的精神緊張帶來無數的妄想臆測,她已是全然失態。可是在警民雙重夾攻下無處可逃,她只能一個勁地掙扎。或許是掙扎過度帶來了脫力,眼前突然一陣天旋地轉,耳邊的人聲也化成一片嗡嗡雜音。
她倒退兩步,身體抵在粉白的牆壁上,就這麼軟軟地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