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信我。」他重複著她的話,「你不信我什麼?」
她眼中防備的漸漸加重。
是了,現在的許慎行才是她所熟悉的。
他的聲音很平靜,「是不信我不會破壞你們現在的生活,還是不信我僅僅只是想看看孩子?」
「我不信你的目的有這麼單純。」因為這個男人的心機城府讓她不止一次地折敗在他手上,眼下對於他的節節退讓她絕不敢掉以輕心,「我吃過太多次虧,到現在也不敢輕易張嘴,生怕再吞下黃蓮辣椒水。」
她的譏諷換來他長久的沉默,在她幾乎耐性全失之際他開口說道:「在江城的時候你和我說:回安省,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你知我有多高興。哪怕我聽得出你言不由衷。只要你高興,我願意裝傻,願意帶你去任何地方。……可是你只想離開。我一直知道你沒有原諒我,可我總僥倖地以為自己能彌補。我仍自負地認為你愛我勝過一切,直到你告訴我說,我將你的愛情全揮霍一空。那時我才徹底清醒過來,我把自己最後的一點運氣也揮霍掉了。所以我願意放你走,那個時候我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個。」
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穩,「那你為什麼又來?」
「因為劫後餘生,因為我後悔了。」他坦誠道,「車子撞過來的時候我第一念頭是,我還有很多話沒來得及和你說。我不想帶著它們入土,我不願帶著遺憾死去。我一直努力說服自己,我應祝福你有新的生活,可是那只是自欺欺人。」
她看著他的眼,似乎要從中捕捉出蛛絲馬跡來研判他話裡真假。
「知道你的下落完全是偶然,緊接著就知道你有了多多。」他臉上浮起恍惚的笑容,「我高興地發瘋。你知道我曾有多遺憾,你知道我等了他多久。」
她最害怕的事或許要發生了,「你還會有很多很多女人,她們每一個都樂意為你生兒育女。」所以,別打她兒子的主意!
他笑得無奈而苦澀,「我只有你,我們只有多多。」
她扶在門框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捏緊,指關節泛白。
「素素,我已不再年輕了。相信你也不願意再將時間再浪費在追逐與無休止的爭執上,這不值得。我承認我過去做錯許多事,想要糾正或是彌補都已不可能。至於道歉,那更沒有實質意義。」他眼已經漸漸適應了逆向的光線,能看清她眼角的一星閃光,「你說的對,我確實目的不純。我還心存妄想,希望你會帶著多多重新歸到我羽翼下,哪怕為此付再大的代價我也願意。可我也知道這對你來說太難,我一而再再而三的令你失望,現在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我絕不會帶走多多,以後沒有你的允許我不會再像剛才那樣碰他。」他的頭微垂下,能聽出話中澀意,「畢竟在你心裡我早已信用破產,再無翻身可能。只是,我畢竟是他的父親。不談權利,我仍有義務守護他成長。或許,或許等他長大知曉這一切後有可能不再需要我這個父親。可是至少現在,至少現在讓我陪著他。我需要他,我愛他。」
沒有料到在自己有生之年會聽到他如此煽情的演說,她很想冷笑可是嘴角卻連微揚的弧度也勾不起來。誰能想到呢?從前是她的狂妄自大被他折辱,現在是輪到他的驕傲自負被她踐踏。這算是輪迴,還是一報還一報?
她並不覺得高興。
「我不願信你,但是我沒有權利替多多做決定。」她內心煩亂,卻仍然堅守著自己的立場,「你可以來看他,順便告訴他你人生的成敗得失,權當是學前教育。」
他知道自己暫時只能得到這麼多,事實上今晚他所得到的遠超乎想像了。他執起手杖,在沉沉的夜色中低頭:「謝謝。素素,謝謝你。」
那晚之後他便沒有再來,直到新年開假後便有不速之客上門。
易素盯著貓眼猶豫了幾秒,終是將門打開:「有何貴幹。」柴冠允不知是從哪個旮旯裡滾出來的,灰頭土臉的模樣。他手裡提個黑色保險箱,箱子的提手上銬著副手銬,手銬的另一頭拴在他的手腕上。
朱洋抱著多多從易素身後冒出,大驚小怪地叫道,「我去,還以為只能在電視裡看到這場景呢。」她摀住多多的眼睛,「寶寶我們回房間啊,這種東西你還不能看。」
柴冠允瞪眼睛,「怎麼開假了你還沒去上班啊!怎麼走到哪兒都有你哪!」易素側身讓他進來,「有什麼事進來再說。」
柴冠允進來的時候朱洋便抱著多多閃進房間,易素指了指椅子,「坐吧。」柴冠允頂沒好氣地搖頭,「不了,我把東西給你就好。」說著拿鑰匙將手銬拆開,將箱子打開,「從去年底開始我大哥都在搗鼓這些東西。你就算再不耐煩他也好,花點時間看看。……我大哥說你知道在哪裡簽字。」
滿滿的一箱文件。
其實她在第一眼看到箱子時便知道這裡面是什麼,是他從易家、從她手裡奪走的一切。不,不只是這些,這裡差不多是他的全部身家。
而放在最上層的是一份已經簽好字的離婚協議。她呆立許久後才回過神來,他終於肯簽字,他終於肯放她自由。直到將協議拿在手裡她仍不敢相信,但上面的鉛字卻再清楚不過地告訴她這個事實。
她在模糊的視線中緩緩坐下,一頁一頁地仔細翻看後提筆簽字。緊接著是那些名目繁多的商業文件以及資產清單。
她一直知道他能幹,也記得父親對他的能力多有推崇,不只一次說有他襄助易氏能蒸蒸日上。確實,撇開他的野心手段不談,他的確是個商業奇才。哪怕他一無所有,哪怕有朝一日他被人踩在腳底,只要他仍有一息尚存便還有機會翻身。
她從不敢小看他。
她花了半天時間將這些文件一一過目。離開易氏這些天她再沒接觸過這麼多的商業資料,但在梳理的過程中蟄伏於記憶中的那部分本能開始漸漸甦醒。
柴冠允難得地安靜少言,靜立在一旁等她看完文件。
終於她將全部文件過目完畢,她拿起筆一頁一頁地簽過去。這一切來得太晚,整整遲了十餘年。但是龐大的商業帝國要易主卻沒有那麼簡單,她接下來還要耗費更大的心力去收拾整理。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也不是僅僅簽個字就能了事的。
柴冠允看她簽完所有文件,又一份一份地整理回箱子裡,鎖好、銬上,「那我先回去了。」他轉身時猶豫了一下,問道:「有什麼話要讓我帶給大哥的嗎?」
「有。」她抬頭看他,嘴角帶著絲不知是諷刺還是自嘲的笑,「告訴他,現在我允許他碰多多了。」
柴冠允沒料到她會說這個,當即咬了咬牙,點頭:「好,好。我一定轉達到。」
他往前走了兩步,又轉過身來,說:「就算你不喜歡聽我也要說。其實你和我大哥很像,」他做了個翻文件的動作,「至少在這個時候,你們臉上的表情簡直是一模一樣。」
柴冠允回到安省正值破曉之際。瀾香園的保安仍精神奕奕地朝他敬禮,抬閘放行。銀灰色的卡宴駛入車庫,熄火。
柴冠允從花園的側門拾階而上。
主宅內很暗,稀疏的竹影倒映在客廳的玻璃圍幕上,有種清冷的蕭索感。書房的門沒有掩緊,流洩出一隙明黃燈光。
聽到到動靜,站在博古架前的男人也沒有轉身,「回來了。」柴冠允應了聲,將手中箱子放在桌上,打開,「她全簽了。」
「辛苦你了。」許慎行沒有借用手杖因此行走時格外吃力,他慢慢地走到寬大的檀木桌後,問道:「她看起來還好?」
「很好,」柴冠允悶悶應道,「她簽字的時候沒一點猶豫。」一個男人把他的全部身家都交付給她,至少也得表達出一些高興的情緒來吧——不過幾個小時她便坐擁數十億的資產。但那女人卻是冷靜得過份,這讓他很不舒服。
「那就好。」許慎行指了指一旁的茶具,說:「剛泡出味道來,你正好趕上。」
柴冠允正口渴,當下痛飲數杯,咂舌,「杯子太小了,喝不過癮。」
「多多呢?有看到他嗎?」
「有,小傢伙又長大了些,那臉又圓又肉。」柴冠允說,「兩隻眼睛就這麼瞪著我看,大概是在認人。」
「小鬼靈精。」許慎行又問道,「她有沒有說什麼?」
柴冠允想了想,說:「她說現在你可以碰多多了。嘖,這話我怎麼聽都不對味。感覺是大哥你拿了全部身家,才換來我大侄子的探視權。」
許慎行笑了起來,「不枉我教導她一場,倒是知道在什麼時候說什麼樣的話才會讓對手顏面掃地。」是的,她正將他曾施與她的羞辱以同樣的方式悉數奉還給他。
柴冠允撇了撇嘴,「那以後呢,哥,你怎麼打算?」
「打算啊……」他將身體放鬆,緩緩地靠在寬大的椅背上,「等我將手上的事處理完,就靜候她發落。」
「你真要等她將你掃地出門?」柴冠允急了,「現在易築就算只分她一半也足抵當年的易氏。」
「冠允,這和價值沒有關係,是我該她的。」 他退的這一步直接將自己逼到懸崖的邊緣,連半寸餘地也不留,「至少現在我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我兒子面前,真正用父親的身份抱起他。」
柴冠允仍覺得不值,「那代價也太大了。等我大侄子長大知道,他也不會高興的。」
「冠允,其實你走的時候我還在擔心。擔心她連這些都不要,那才是真的無望。」
柴冠允不知說什麼好,只能沉默地摩挲茶杯邊沿的花紋。
許慎行將頭靠在椅背上,目光凝在天花板的某處,「現在只是讓一切回到原點而已,不過我也不算一無所有,……何況以後我會更充足的時間去陪多多。」他忽然失笑:「冠允,你說我這麼多年,都做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