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的玻璃被扔下的鞭炮炸碎了一塊,凜冽的寒風灌了進來冷得她打了個了寒顫。原本站在門外的男人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門在他身後合上,穿堂而過的冷風瞬間斷了去路。
她不知自己為何要開門,也不知道為何任憑他從自己懷裡抱走多多。她本該有敏銳的判斷與果決的反應,但是無論身體或是大腦都停頓遲滯。而此時她終於緩過神來,伸手想將孩子從他懷裡抱過來。可是多多卻是緊緊地攥著他的衣服,小小的身體趴在父親寬厚的胸膛上,隨著抽噎一下一下地輕顫。
他臉上的焦慮神情一點也不亞於她的,甚至於比她更加惶恐不安。他從未抱過這麼小的嬰兒,他沒有經驗因此沒把握自己能不能抱好他,是輕了是重了?會不會讓他覺得不舒服?甚至他會神經質地想到,自己是不是有可能一個不慎手滑將他摔到地上。抱著各種各樣不靠譜的臆想猜測,他用雙臂牢牢地將孩子箍在胸前。
他的姿勢很僵硬,能看出笨拙的模仿痕跡,被模仿的對象大概是動物世界裡的袋鼠媽媽或是企鵝爸爸。
多多哭得精疲力竭,聲音漸漸小了下去。這無齒之徒一如往常地將眼淚鼻涕口水往自己能揪到的面料上抹,可是抹著抹著就聞到陌生味道。他這才抬頭往上看,恰好男人低下頭,於是男人的臉便倒映在那雙被淚水滌得黑瑩瑩的眼珠裡。
許慎行的呼吸一滯,連心臟都停頓了片刻。不知道多多是否還記得他,記得他曾給過他一輛小車。不,這麼小的嬰兒哪有記憶,或許他只是習慣性地發愣。
假如他每日每日地在他身邊,假如他從出生開始便與他朝夕相處,或許他會對自己親密,會對自己微笑。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用這種看新玩具的目光看著自己,只是帶著困惑與好奇。
他在難以自抑的心殤中與自己的兒子對望,滿目慈愛、滿心酸楚。
大約是哭得脫力,小傢伙只看了他幾秒便又將臉撲在他胸膛上,雙手攥著他的衣服而屁股朝外拱起像是在撒嬌。感覺到小傢伙的身體有些下滑,他趕緊將他的胖屁股託了托。小傢伙很不滿地抬起臉,肉乎乎臉頰側方印著個刺眼的鈕扣印子。
許慎行在心裡低咒一聲,將多多的大半重量過渡到左手,又讓他緊趴在自己胸膛。騰出一隻手來將胸前的襯衫鈕扣扯下兩顆。而此時易素也伸過手來要抱走兒子,他雖然不捨可還是鬆了手勁,卻沒料到小傢伙卻是黏他黏得很緊。她看來有些惱怒,咬著下唇要將孩子強行抱走。
小多多埋頭發出一陣嗚嗚聲,小小的拳頭捏得緊緊地。他心疼不已,「素素,你別太用力。會傷到他。」
她咬緊下唇,一言不發地掰弄孩子的小拳頭。平常她絕不會對孩子用這樣大的力氣,只是這時她已經方寸大亂。她清楚地知道自己阻隔不了血緣親情,但看到他們這樣的親密卻還是覺得心堵胸悶。
多多雖然小可脾氣卻挺大,越是掰扯他就越攥得緊。他隔著一層衣物感受這對母子角力的同時,也覺得自己的心被大力撕扯著。覺察到她的力道已經有失控的跡象,許慎行不得已將身子一側,低喝道:「夠了素素,你已經弄疼他了。」
她渾身一震,緩緩地鬆開手。
多多卻被他的低喝嚇了一跳,又扯著嗓子嚎哭起來。許慎行不知道這麼幼小的身體裡怎麼能有這樣大的爆發力,這哭聲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他低頭看懷裡的小傢伙,這次多多並沒有抬頭。他只看到孩子的濃密胎發和頭頂中央的小小發旋,像是為了報復他的低喝所帶來的驚嚇,多多用腦袋頂在他胸膛上用力鑽了幾下。
也只是幾下而已,因為很快小傢伙便困累脫力,直接撲在他胸口上睡著了。他捨不得放下他,只能腆著面皮問她,「讓我抱他進房間睡覺,好不好?」
她沒有說話,只是神色木然地往旁讓了一小步。
他小心翼翼地抱著兒子往睡房走去。這套房子不大,只隔出了一個半的房間。易素與多多睡在大的那間房裡,說是大間但也不到十個平方,除去床外就只有衣櫃和一張書桌以及一個矮凳。牆壁上貼著不少卡通花紙,還掛著一片學習字母發音的發聲塑板。
他注意到房間的牆角上有滲水的痕跡,因為沒得到及時的處理已變成令人不舒服的黑黃色。因為是頂樓所以層高並不矮,但是因為傢俱很少所以房子顯得很空蕩,這裡的簡陋程度讓他覺得壓抑而心酸。
他統馭著龐大的商業王國,集團名下的建築子公司不計其數,每日都在有在興建的高樓大廈、豪宅別墅。他控股著安省最繁華的地段的商業中心,單是每日的流水額便已經是個驚人數字。
他坐擁無數財富可是他的妻兒卻蝸居在這樣一處地方,而他卻沒有任何立場張口要求她們回去他的城堡——那都是他以易家褫奪來的原始資本而創造出來的,他在她面前赧於提及。
懷裡的孩子早已經熟睡,肉乎乎的小拳頭仍抓著他的衣襟。他的手杖早被丟在門邊,其實沒有手杖的支撐他也是可以走路,只是要比平常多費力氣。然而長久的站立卻會加重他的傷腿負擔,何況他還抱著個孩子。
他小心地將孩子兜在懷裡,斜身慢慢地將他放在床上。只是小多多剛一觸到床便忽地睜開眼睛,嘴巴也扁了起來。他嚇了一跳,趕緊原封不動地將兒子抱回懷裡。很奇異地,小多多在父親的臂彎裡拱了拱兩下便閉上眼睛。他很想就這麼抱著他,看著他的睡顏到天亮。可背後那道灼灼的目光讓他無法安心靜坐,於是他再次嘗試著將孩子放下,然而這次又是剛一放下小多多便再次睜開眼。
許慎行簡直懷疑自己兒子背上裝了開關,不然怎麼一沾床就醒。他隱約記起有人提過,有的小嬰兒特別磨人,必須由父母抱著才肯睡著,一放下就哭鬧。看來他的兒子就是這麼個磨人精,難伺候。
這些日子她都是這麼過來的嗎?
他凝視著嬰兒柔嫩的面龐。多多的臉還未長開,但隱約能看出有幾分肖似他。特別是那雙眉,就算睡著了也微微地蹙起,似乎很不滿意的模樣。紅潤的小嘴巴撅起,像是還在賭氣。他忍不住低頭吻了吻他的額,嬰兒身上特有的奶香味讓他有了片刻的失神。
終於孩子睡熟了,能將他放下來。他拉過抱被將嬰兒蓋嚴實,可又忍不住將手探進抱被裡握住他胖乎乎的小手。他回憶著在他初生時的那次輕觸,還有上次在聖誕樹下的緊握。他想看著他一日一日地成長,他會握著這雙小手引他蹣跚學步,他要像許多父親一樣將他高舉過肩,逗得他咯咯發笑。他還可以騎在他的脖子上,他會讓他看得更高、更遠。
他的兒子應該得到這些。不,他應該得到更多。
男人因臆想而有些渙散的目光漸漸收攏,凝在枕邊的一件小物上。那是他送的模型小車,多多肯定是喜歡它的,否則它不會出現在床上。他拿起小車,留意到上面已經被摔出幾道裂痕來。想到那肉乎乎的小拳頭攥著他衣襟,任憑母親怎麼用力也撕掰不開。大約,也是個蠻橫霸道的主。
易素已經將客廳的碎玻璃清掃完畢,她挪步到房門口。男人背對著門倚在床頭,似乎怎麼也看不夠。
她知道他喜歡孩子,非常地喜歡。不說他在她孕事上的執著,單就看他對沈家那對孿生子的反應就知道。對別人家的孩子他都可以那樣細心周道,更何況是自己的親骨肉。
記得她上次懷孕的時候,他是那樣狂喜。每天只去公司幾個小時,餘下時候都陪在她身邊。她那時妊娠反應強烈胃口不佳,他找了手藝精湛的私廚與點心師傅在家裡,又尋了私人看護與營養師將她伺候周道。還不滿三個月時候他就喜歡貼著她腹上聽動靜,有時甚至會與那團還未成形的血肉竊竊私語。
他趴在她膝上向那小小的胚胎許諾,要給他快樂的童年、富庶的生活,他會盡己所能給予他最好的一切。他向豪車公司訂購了迷你版的兒童汽車、限量版的腳踏車。甚至於他還計畫購入遊艇,方便他帶孩子們去周遊世界。
他一直渴望有個大家庭,她也曾經以為他們會有。
她倚在門邊看著男人的背影,雖然依然寬厚結實可仍能看得出幾分落寞寂廖。於是陡然升起一股無力感,她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何會讓他進來,會允許他將孩子抱進房間又哄他睡著。
或許是對他的拳拳父愛留有一絲惻隱之情,但她不願意自己的舉動引他心存妄想。她擰了把熱毛巾進房間,將兒子臉上的涕淚口水痕跡一點一點地揩拭乾淨。小傢伙可能是覺得被打擾了,期間很不高興地皺眉呶嘴,腦袋左右擺了好幾下。
替兒子擦乾淨臉後她又將抱被掀開來,小心地替孩子脫下外衣。嬰兒的骨骼未發育結實,軟趴趴地十分不好控制。許慎行膽顫心驚地看著她像是剝冬筍筍衣一樣地將兒子身上的衣物層層脫下,等到脫得只剩內衣和薄絨衣時才停手。她的動作行動流水一般,顯然是做得很習慣了。
許慎行眼看愛子從滾圓小肉球被剝成一條胖頭魚,當時就有些忍俊不禁,可很快便觸到她冷冷的目光。他知道她能容忍他到現在已是不易,今天是大年夜,他在這樣的夜晚與她還有孩子共處一室這些時間,他應該知情識趣。
他扶著床頭起身,「時間不早了,你們休息吧。」走到客廳見到空洞的窗戶,他忍不住說道:「素素,這房子位置不太好,夏熱冬寒。多多還小,是不是可以……」
「我們得很習慣,」她打斷他,「寶寶也喜歡這裡。」
他想起牆上的貼花壁紙,頓時牙根發酸,「可他總會長大,等他再大一些這裡就不夠住了。」
「也有一家四口、五口的擠在不足三十平方的小屋裡生活的,不一樣過得很好。」她不願意與他再在這樣的無聊話題上糾纏,「我要休息了。」
他拿起放在牆角的手杖,走出門後又回頭,「明天我讓人來補一下玻璃。」
「我會找人來。」她的手扶在門框,隨時可能將門甩上。
他的腮線緊了緊,「我知道你不耐煩應付我,我也無意破壞你們現在的生活。我只求你允許我來看孩子,只是看他。別的,我決不再想。」
她站在門口,客廳的燈光將她黑沉沉的影子拉長,將門外的人完全籠罩住。
逆著光,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卻能清楚聽到她的回答:「我不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