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農曆新年來得很晚,臨近大年夜的前兩晚順城的溫度降到有史以來的最低。在這樣冷的天裡即使在家也必須多加衣物,大人還好些,孩子就比較麻煩。
小多多已經有四個多月大,漸漸進入好動期。笨重的衣物讓他覺得很不舒服,因為他時刻都想出去玩。易素試著讓他靠著坐高枕坐起來,爾後去玩具逗引他。他的眼睛已很靈活,會隨著母親的動作迅速移動,面部的表情也越來越豐富。
「來,拿這個。」易素搖了搖小鈴鼓,「你最喜歡的。」
多多盯著鈴鼓看了一會兒便移開眼睛往邊上瞟去,他對那輛小汽車更有興趣。小傢伙在笨重的衣物束縛下猶自努力地往那方向伸出手去,可他剛剛學坐還拿捏不準重心,頭重腳勁的結果是他一頭栽在床上,像顆胖元宵一樣往旁滾了滾。
易素趕緊將他抱起來,小傢伙也沒哭鬧,眼睛仍是盯著那輛模型汽車:「哎噫……啊噫……」
她將小車塞到他手上,「給你給你,這下高興了?」小傢伙滿意地咧開嘴露出光禿禿的牙齦,原本是想將小車往嘴裡塞,但胳膊腿兒都被裹得和大號火腿腸似地,彎個胳膊都不容易,只能雙手握著小車上下襬弄。
易素怕小車的零碎部件被兒子誤食,於是哄他:「多多,這個等你再大一點玩好嗎?」可是不管她怎麼說他就是不肯鬆手,小嬰兒雖然力氣有限但只要抓住物件便攥得很緊。她不敢用力掰開,只能用哄的。但多多怎麼也不買賬只是低頭擺弄小車,她只好片刻不離地看著他。
直到他玩乏了睡去,她才將小車從他手裡拿出來。這輛模型車製作比例精細,不管怎麼看都像是限量產的貴價貨,應該被擺在行家的收藏櫃裡精心收藏,結果現在卻淪成嬰兒的玩物。
回想前那日情景她心裡不免泛起一絲茫然。她來到順城本意是想要重新開始,但孩子的到來將她的計畫攪得一團亂。從開始的排斥到後來的接受,一直到他的出生她都打定主意要獨自撫養他。
孩子需要父母的愛,這是父母對他應盡的義務。但問題是,現在她有再充沛的母親卻沒辦法給他一個父親。而許慎行就算有如山的父愛壓頂,他也無法給孩子一個母親。他們的感情糾葛到了這一步早已經是死局,能各自分開過是最好的,但偏偏又因為孩子有所關聯糾纏。
她不願要他一分錢,也不願意接受他提供的任何物質。那天他塞給兒子這輛小車,她知道這並不是個好的開始,但無論如何她也無法將車子從孩子手裡拿走還給他。有時血緣的存在是很暴力的,可以將人與人之間的聯繫變得奇特而微妙。
她與他之間哪怕愛恨相抵,哪怕恩仇在時光的滌蕩中變得古舊而沉默,哪怕他們各自遺忘了彼此,可他們的血統與遺傳因子卻還是在多多身上融合在一起。這本是令她痛恨的融合,然而她現在卻深深地愛著這個載體。
當初他來順城時她走了步險棋,讓他選擇:或是我將他生下來,你帶他走,永遠別讓我見到他。現在回想起來只能苦笑,倘若他當時一口答應下來,那她現在又會是什麼樣?現在哪怕有五分鐘多多不在她的視線內,她就無比擔心焦慮。
人類的感情太過複雜而善變,有時甚至會令自己迷惑。然而她現在卻清楚地明白一點:哪怕她將事做得再絕,也根本割不斷他們父子之間的親緣聯繫。更何況她在感情上吃夠了苦頭,一路磕絆走來摔得鼻青臉腫。她再不願意拿感情來當籌碼相脅,那真是太愚蠢的一件事。
她將小車與搖鈴小鼓之類的物件一齊放進盒子裡放好,正想洗水槽裡的碗筷便聽到門鈴響起。
快遞員不是第一次來這裡了,準確的說這陣子他隔一天便要到這裡來報導。送的東西大大小小、五花八門,但無一例外是嬰兒用品。發貨地只有固定的兩個:安省和順城。令人無語的是順城的寄出地址居然就在小區內,每次他收件時都想說:先生你這不是浪費錢麼?自己走兩步送過去不就得了。可是見那男人的行動不方便且又不寫明地址,想來是有特別的原因,於是又把話嚥了回去。
這次送來的是輛十分精巧嬰兒車,碳纖維的框架非常輕便,設計也十分人性化。她雖離開那個奢華的世界不久,一眼便能看出其價值——這是來自孩子父親的餽贈。
她將嬰兒車推到牆角,與之前送來的那些禮物放在一起。
倒不是只有他送東西來,來自安省的包裹多來自沈夔夫婦與范卡,有時沈太的包裹裡會挾著格格的。格格從國外寄來,托沈太拆了包再混在她的包裹裡寄來。偏偏沈太神經略粗,拆得不甚仔細留下了蛛絲馬跡。
這些五花八門的禮物有樸實無華也有精緻昂貴,有些很實用有些卻是很胡裡花哨,甚至有的還相當讓人無語。
最令人無語的是范卡寄來的洗澡木桶,易素覺得快遞員肯將那木桶運上來簡直堪稱是快遞界的業界良心。他還打電話來解釋說:「原生態的東西才最好,我跑了好久才找到箍桶鋪子呢。……啊,快遞木桶有什麼稀奇的,還有人快遞大海龜呢。」
他還是關心她的,只是再沒有來過。
他不應該再來了。他應該像他的兄弟、同事、朋友一樣找個合心意的女孩子,相識、相知、相戀,繼而結婚生子。他會是個很好很好的丈夫,他應該有個深愛他的妻子。懂得他的付出,並以誠摯的愛情為報。
她永遠也做不到。
年三十那天朱洋送來年菜和順城年節必備的豆沙紅團,這是一種用植物汁液加入麵粉揉□成皮,裡面再包上飽實紅豆餡的一樣點心。
「姐,這麼冷的天你也不開暖氣。不是剛裝了掛暖麼,別小氣啦。」朱洋凍得鼻尖發紅,「也不怕凍到小多多。」
「在暖氣房裡呆太久對孩子的呼吸道不好,如果天氣不是太冷,我只在他洗澡和睡前開一會兒。」易素解釋道,「而且每次暖氣開久了,他就表現得很煩躁,可能也是不喜歡。」
朱洋『哦』了一聲,說:「那還是少開點。」她將多多抱在懷裡秤了秤,說:「噢喲,小傢伙增重了啊。有幾斤了現在?」
「上次體檢時說是快十八斤了。」易素笑道:「現在抱他久了會覺得吃力,手疼。」上次她抱他去體檢,回來後手痠疼得差點抬不起來。
朱洋逗了一會兒就要回去,走前叮囑道:「我們這兒年三十放煙花鞭炮放得很厲害,你記得將門窗鎖好,或是拿兩團棉花給他堵耳朵。我媽說這麼小的孩子容易受驚嚇,到時候會鬧得很厲害。」
她這提醒倒是及時,易素記下,又問道:「會持續多久?」
「一般是要通宵的。」朱洋吐吐舌頭,「我們這兒大年夜一般不睡覺,要睡也是聽著鞭炮聲睡。」
朱洋下了樓,剛出樓道便被人揪到一邊去:「拍了沒有?」朱洋翻了個大白眼,「有你這麼求人的嘛,有這麼求人的嘛。鬆手。」
柴冠允鬆開手,急切道:「照片呢,照片呢?」
朱洋慢吞吞地拿出手機:「一張一百。」
柴冠允抽出一疊鈔票點也不點地塞她手裡,順手抽過手機:「多的給你買糖吃,」調出照片文件翻看,「我靠,你就拍這些?說好的高清無碼呢?說好的正面大照呢?淨是胳膊屁股後腦勺,你會不會拍照啊。還有,拍出的照片十張倒有九張虛,好不容易剩一張清楚點的你又拿不好準頭,我大侄子眨眼睛啊。……就這種行業素質我還敢開價一張一百?」
朱洋不甘願地抽還一半給他,「嬰兒多難拍啊。再說多多現在正好動呢。」柴冠允哪肯罷休,「不管,你現在再上去拍幾張。這大過年的……」
他這個時候從安省趕來就是怕許慎行一個人呆在這裡寂寞,本該是一家人團圓的日子卻搞得妻離子散,一個人孤零零地對著空房子,想想就覺得心酸。
「現在上去哪成,肯定會穿幫的。」朱洋說,「要不是看你哥那麼可憐,我才不會幫你呢。」
「什麼我哥可憐,明明就是那女人拿孩子折騰他。」柴冠允說起來就一肚子火,「算了算了不說了,你到底上不上去?」
「不去。」
柴冠允乾瞪眼,「你這個女人……」可她畢竟不是自己手下,他也怕她鬧起來場面失控,只能壓下脾氣:「那,那你明天得給你拍點傳過來。」
「看心情啦。」
「……」
果然到了晚上便聽見遠遠地傳來鞭炮聲,易素將門窗關嚴實了,又將窗簾拉開一半,「寶寶,等會兒可以看到焰火哦。」
多多歪著腦袋看母親,他的小嘴邊還殘留著些許蛋黃末,模樣十分可愛逗趣。他抓起小車在桌台上啪啪地砸著,或是擺動肩膀用車輪摩擦著桌面。
替兒子洗了澡後她便開電視調到中央台,喜慶熱鬧的聲音一出來小多多便坐不住了,一個勁地扭著身體,時不時咯咯出聲。
易素算著過了十點應該有鞭炮聲音響起,但奇怪的是時鐘走到十一點半小區裡還是很安靜。倒是小區外圍傳來零星的鞭炮聲,不過因為隔得遠倒也不怎麼吵。
她已知是怎麼一回事了,不知道他是用什麼方法讓這些住戶不放炮仗。用錢,還是讓柴冠允脅迫他們。他慣常用的手段只這兩種,再有她想不出來。
雖然心裡有些不舒服,這確實是免了多多一晚的驚嚇。她摸著兒子細軟的頭髮,心中百味雜陳。
忽然頭頂上炸開一聲巨響,她被驚得渾身一顫。被抱在懷裡的多多也被嚇得渾身僵硬,片刻後嚎啕大哭起來。
八樓上面的天台門一向是沒鎖的,偶爾會有孩子上去玩,現在聽這動靜大概是有孩子上去放鞭炮了。
頭頂上的爆炸聲不斷,懷裡的多多哭得渾身都顫抖起來。她心痛如絞,又不能沖上樓頂,只好用小帽捂著嬰兒的耳朵,竭力拍哄他:「不怕不怕,媽媽在,媽媽在。」可是孩子受驚得厲害,無論她怎麼哄也停歇不了。多多哭得聲嘶力竭,到後面幾乎是在乾嚎了,她心如刀割,眼淚也要出來了。
刺耳的門鈴聲響起,她六神無主地抱著孩子,竟然不知反應。外面的人見按了一會門鈴也沒等到回應,便直接拍門:「素素,素素,……開門。」
她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顫著手將門打開。
他面色發白,滿額的清汗,即使柱著手杖她也能看出他的身體明顯偏斜且微微顫抖著。見她終於肯開門,他立刻往前一步,堪堪抵在門檻上,「我聽多多哭得很大聲,他肯定是嚇到了。」父子連心,他在聽到孩子的第一聲哭嚎時便匆匆地趕來。上下百層的樓梯讓他的左腿麻木得失去知覺,可身體上的疼痛卻抵不過他的心急如焚。
多多這時從母親的肩膀上抬起頭,扭過糊滿鼻涕眼淚的臉對上他的父親。他的眼睛已經哭眯成一條縫,嘴巴張得比茶碗還大,要多醜有多醜。
許慎行只看一眼他的哭相就已經受不了了,可是他沒有繼續往前,也沒有伸出手。他只是眼巴巴地看著她們,「素素,他嚇壞了。」
她心亂如麻,站在門口愣愣地看著他卻不知進退攻防。
終於,僵持在孩子發出『噎、噎』的聲音時被打破,他再忍不住地伸出手要抱孩子。她直覺是要躲避開來,可不知為何身體地僵硬得不得動彈。
他終於將兒子抱在懷裡,臉頰貼在他濕滑的臉蛋上,巨大的幸福感讓他一時間竟然失語。等到找回聲音時他便一疊聲地哄道:「多多不怕了,不怕了。爸爸在這裡,爸爸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