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門見她神色不對,許慎行便已經開始賠小心。等到她眼淚滾落下來時他隱約知曉情況不妙,他退後兩步讓她進來。
門在身後合上,她竭力平復著情緒,努力讓聲音不那麼顫抖:「豐山的事,是怎麼解決的?」
許慎行聽聞她的問話,立刻打起十分精神,「照規矩來。易築每年在公關方面的花費你也知道,盤放得大這些花銷就難免。不僅僅是上面的人,下面的小兵卒也得打點到位。頭重腳輕的話只會惹小鬼眼紅,雖然不會有大麻煩,卻也挺心煩的。」
他抽張紙巾遞給她。
「這些我都知道。」她早已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只曉得血拼買衫的千金小姐,在易氏的幾年她也看多林林總總,起初會覺不可思議。但日子一久,碰上個把不以權謀私的倒覺得是異類了。但是以前再怎麼樣也只是送錢送禮,偶爾遇見個胃口大也無非多出點血,「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他目光一閃,旋即嘴角彎起。這句話還是他教她的,彼此她是易氏的實習生,那時易氏舉辦了媒體見面會為新上馬的樓盤造勢。正在氣氛熱烈的時候卻傳來承包方拖欠工人薪資的事,包工頭拉著一車人來鬧事,甚至有人當場割腕。
那樣的場面,又有那麼多記者媒體在場,無論易氏佔不佔理總會引來一些非議見諸報端。但是次日的報面卻是一派歌舞昇平,沒有一絲不和諧的音符,就連一向敏感的網絡也沒有一星半點的消息。
她跑去問他,傻乎乎地:「你怎麼辦到的?他們竟然不鬧了?」他正準備去赴商會晚宴,招她過來替自己打領結,「無非是錢作怪。」她眼底浮起一絲迷惘,「那麼多的人,全都肯?」
「和而不寡,寡而不合。沒人願意當異類。」他說,「所以素素你記著,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她一直記著這點,從開始的排斥不安到後來的順應情勢,閱歷越多越是司空見慣,做的也愈發得心應手。資本裡浸透了原罪,誰不比誰乾淨。但是她一直覺得做這種事總是要有底限的,除了錢與物質外她不會付出更多。她一直以為他也是這樣的,哪曾想是她自欺欺人。
「你告訴我,豐山的事你只是用錢就解決了?」她的目光漸漸失了焦距,「除了錢之外還有什麼?古董?珠寶?名表?還是女人?」
他的神色漸漸陰沉下來。
她目光凌厲如刃,「或是,乾淨的幼女。」
他的嘴角不經意地撇了一下,「你知道了。」沒有反問,沒有躲避,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
縱然已有心理準備,她還是被極大的震憾到了:「我以為你就算做事不擇手段,至少還會有底限。現在看來是我錯了,在來的時候我還在想是不是我聽錯,誤會你。我以為你不會讓我更失望,」她露出一個有些扭曲的笑容,「你怎麼做得出來?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事!」
無論他利用自己也好,還是他藉著裙帶關係起勢,甚至於他曾對她做過的種種。至少她知道他做這些事的緣由,畢竟易家欠許家一條人命。這是無法辯駁的事實,他確實師出有名。但即使他曾心懷仇恨,在大是大非上卻仍有原則底限。
「未成年的孩子,你忍心下得去手?」她猶不相信他會為了商業利益去做這樣的事,她仍掙紮著想要從他嘴裡聽到答案。
他的神色平靜,「生意總是要做的。」
生意總是要做的。
她失聲尖笑,眼淚卻已乾涸在頰上,「說得好,說得好。商人唯利是圖,你將這角色扮得淋漓盡致,我自愧不如。」她揮開他的手,「你有這樣狠辣心腸,為什麼不早拿來對付我?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我就能早早地死心。我不必再賣力說服自己,自欺欺人地睜眼混日子。」
他眼底蘊著的風暴漸漸旋起,「素素。」
「現在聽你叫我名字我也覺得噁心。」她的聲音忽地拔尖,嘶吼著,「你也有孩子,你有多多。可你現在怎麼配為人父?你怎麼有這資格!」
他先她一步攔住去路,手臂橫欄在她腰上將她往沙發上帶,「你冷靜些。多多正在睡覺,你不想吵醒他,對不對?」話音剛落肩頭便傳來一陣劇痛,他皺著眉任由她撕咬,「素素,冷靜些你聽我說。」
她現在什麼也聽不進,只想逃脫他的掌控。除了行動不便外他力氣比她大上許多,她努力掙脫未果便用腳踢他的左腿,他悶哼幾聲,仍是扼著她的手腕將她制服在沙發上。
「我還未說完,你就急著定我罪?」他急急地喘著氣,「你竟然認為我真會做那樣的事?」
她憤怒未平,全身都在顫抖著。
「能開出那樣條件的人早已沒了人性,你認為我也是?」他的眼直直看著她,帶著莫名的痛苦,「豐山的項目就算爛在手裡也動搖不了易築的根本,我怕什麼?」
「你不怕,可你還是做了!」她掙紮著,質問道:「難道不是你親口授意?」
「是。」他坦蕩承認,「我第一時間便找到行家裡手,請她出面處理。你知她的價碼有多少?足以打發十個安局。」
她嘶嘶冷笑,「做這種事也有行家裡手?你想讓我相信也編得好聽些。比如貧寒少女為病重父母兄弟籌錢而自願獻身,或是拜金女孩毛遂自薦甘願墮落。無論哪樣也好,都不算是逼良為娼。」
「想要同情別人,也要有同情的資本。如果你脖子上已經架著把刀,你還會去關心路邊的乞兒吃不飽穿不暖?」
「你也說豐山項目失敗影響不了易築,那你為什麼不能放棄?」
「豐山不止易築一家在做開發,還有別的公司別的項目。你認為他從我這裡討不到好處,就會罷手?」他緩緩說道:「等事情結束,我讓那行家來見你。不,等事情結束一切都塵埃落定,你看到結果就知道。」
「出這樣的事無非兩種結果,一種是悄無聲息地捂掉,一種是鬧得滿城風雨。」她的言辭尖銳,「你是經手人,你會讓事情鬧大?」
「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我信你也會對我說實話,但哪句真哪句假我真分辨不出。」她的眼底倒映著他略有些焦灼的面容,「不過我知道一點,誰要是想從你手裡討到半點好處,就得做好被你撕咬下一塊肉的心理準備。那人吃了你奉上的鮮肉,等同於有把柄在你手裡,你怎麼會不善加利用?」
他粗粗地喘氣。
她轉了轉手腕,輕聲說道:「你也曾這樣利用過我。讓我嘗試情愛滋味,然後將我反制得不敢動彈。我們不止一次地對擂僵持,你什麼時候對我手下留情?易氏太子女不過看著表面光鮮,誰會知道我只是在夾縫中求得一隙生存空間。偶爾一次兩次我贏過你,卻也是慘勝。」她不錯目地看著他,「我一直想問你,你有多愛我?我認識你二十多年,第一次接吻是和你,第一次做 愛也是和你。你教我許多,床上床下,良師益友。每次我贏過你的時候我就在想,你不應該輸的,你分明比我佔據優勢。你怎麼會輸?我那時會想,你是不是故意手下留情。可是轉天你就搶走了我唾手可得的項目,我甚至連反應也來不及做出。我不明白,你為何反反覆覆攪亂一池春水,將我玩弄在股掌間是不是很有趣?」
他的目光閃爍起來,卻沒有躲避。
「那時你也是這麼做的對嗎?施展這種骯髒的、見不得人的手段得到你想要的。」她咄咄逼問,「你為什麼不連我也打包一併奉送?我這樣蠢,輕易便會上當。你把我送給那些腦滿腸肥的官員,你能得到更多更——」
「住口!」他終於被徹底地激怒,「如果只是要易氏我根本不必費那樣的力氣和他們周旋!你以為我做那些是為了什麼?你當真以為那些人會因為你是易仲棠的女兒而給你留情面,只是用錢打發就好?」
他起伏的胸膛壓迫著她的,久久無法平順呼吸。
她呆愣住,許久之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什麼意思?」不待他開口便喃喃自語道:「夠了,不要再說了。」
他有些懊惱,「素素。」
她扭過頭避開他的目光與呼吸:「我不想聽。」
他扳過她的頭,「你看著我。許多事我不願教你,我也不能教你。這世上有許多狀況是避無可避的,如果不想讓你碰到我只能拚力去搶。我的手本就不乾淨,做慣了這樣的事有的是辦法脫身。可你不同,你的自尊、你的驕傲還有你的道德感會逼得你發瘋。因為那樣的事太多,所以到你手上的項目廖廖無幾。我知你怨我,也知道你想不通。我但願你能懂我,可我也怕你懂。」
她吃吃冷笑,「這麼說你還算是我的守護神。把守著我頭頂上方純淨天空的四方天門,妖魔鬼怪統統阻擋在外。」她問他,「你真有這樣無私偉大?」
不,他當然不是這樣的人。他原本可以不受掣肘,不受約束也沒有任何顧慮。可是他愛著她,這改變了一切。
「我是你的男人,這本就理所應當。」
她荔枝核一樣的眼瞳漸漸被水光淹沒,「他們都知道,是嗎?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她一個人被蒙在鼓裡,自以為是地演著獨角戲。一曲終散得到熱烈掌聲,她還為這膚淺的勝利滿心歡喜。可等到炫目的燈光撤去,偌大的觀眾席上卻只有他一個人賣力鼓掌。
他沉默半晌,說:「不。不全是。」
她抬手遮住眼睛,聲音微顫:「你把我變成一個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