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袖阿斯培自認為「人民的公僕」,他的頭髮稀疏,只剩下後腦的一撮灰髮鬆軟地垂在肩上。馬婁對他的第一個印象,是他的襯衫顯然需要燙洗了,並且注意到他說話時帶著濃重的鼻音。
「馬婁行商,我們這裡是個民風純樸的地方。」領袖說:「你不要做任何的不實宣傳。在你面前的人,只是這個國家的第一公民,所謂的領袖就是這個意思,而這也是我唯一的頭銜。」
他似乎非常喜歡繞著這個話題打轉:「事實上,我認為這一點,是柯瑞爾和貴國的密切關聯之一。我知道貴國人民和我們一樣,也在享受著共和制度的福祉。」
「正是如此,領袖,」馬婁鄭重其事地說,但是心中卻絕對不敢苟同:「我深信就是因為這樣,才維持了我們兩國政府間的和平與邦誼。」
「和平!啊!」這位領袖稀疏的灰白鬍子抽動著,面容微微扭曲,顯得感慨萬千:「我認為在銀河外緣各個世界,再也沒有人比我更有和平的理想了。不瞞你說,自從我繼家父之後,成為這個國家的統治者以來,就一直在實行和平統治,從來也沒有間斷過。也許我不該說──」
他輕輕咳嗽一聲,繼續說道:「但是有人曾經告訴我,我的人民──不,應該說是我的同胞,他們都稱我為『萬民擁戴的阿斯培』。」
馬婁一面聽,眼睛一面巡視著富麗堂皇的庭院。他看到了幾個身材高大的人,全都部署在一些偏僻的角落,佩戴著奇形怪狀但顯然威力強大的武器──也許他們是在防備自己,他想,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這個地方四周都圍著高聳的鋼筋混凝土牆,而且顯然在最近又曾經加強過──這對於『萬民擁戴的阿斯培』而言,顯然不能算是很合適的居所。
馬婁回答說:「領袖,我很慶幸自己能與您交涉。鄰近世界那些不肯實施開明統治的專制君主,大都欠缺王者風範,所以無法成為萬民擁戴的統治者。」
「比方說?」領袖以很謹慎的口氣問。
「比方說,他們就不懂得關心人民最大的福祉。而您不同,我相信您最瞭解這一點。」
他們兩人一面說,一面在庭院裡悠閒地漫步。領袖的眼睛凝注在碎石子路上,兩隻手放在背後互相揉搓著。馬婁又繼續流暢地說:「直到目前為止,我們兩國之間的貿易仍然無法展開,這是因為貴國政府對我國的行商所做的重重限制。當然,我想您一定早就很清楚,不設限的貿易……」
「自由貿易!」領袖輕聲地糾正。
「是的,是自由貿易。您一定瞭解那會使我們雙方都能受惠。你們擁有一些我們需要的物資,我們也有不少你們想要的貨品,只要能夠展開交易互通有無,就能夠增進彼此的繁榮。像您這麼開明的統治者,人民之友──或者說一句不怕您生氣的話,您就是人民的一份子──根本用不著我在這個題目上大作文章,說多了只會侮辱您的智慧。」
「確實如此,這些我都完全瞭解,但是你打算怎麼辦?」領袖故意以哀求的口吻說:「你們的人一直都很不講理。在我們的經濟體制許可之內,任何貿易我都贊成,但是絕不能根據你們的條件,我並不是這個國家唯一的主人──」
然後他提高了嗓門說:「我不過是民意的公僕而已,我的人民不會接受附帶強迫性宗教的貿易。」
馬婁立刻緊張地問道:「強迫性宗教?」
「你們一向如此,想必你還記得二十年前的『阿斯康』事件吧。你們一開始先推銷商品,接著你們就要求絕對的傳教自由,藉口是為了教導他們妥善使用那些商品,以及為了建立『健康靈殿』。然後又設立了宗教學校,並為神職人員爭取到自治權。最後的結果如何呢?阿斯康如今已經成為基地體系的一份子,他們的大公連一點實權也沒有了。哦!不行,不行!有尊嚴的獨立人民絕對不能忍受這些。」
「我想建議的通商方式,與您所說的完全不同。」馬婁插嘴說。
「不同?」
「沒錯,我是一名行商長,金錢就是我的宗教,財神才是我唯一的信仰。我最討厭傳教士那一套神秘兮兮的秘法,還有那些嘰哩呱啦的咒語。我很高興您拒絕接受這個宗教,這麼一來,就使得我們更加意氣相投了。」
領袖發出了尖銳而顫抖的笑聲:「說得好!基地早就應該派你這種能幹的人來了。」
他親熱地把手放在馬婁厚實的肩膀上:「但是老兄,其實你只說了一半──你剛才只告訴我說,與你進行貿易不會帶來什麼樣的壞處;現在應該再說說,究竟又會有什麼好處?」
「唯一的好處,領袖,就是您將會獲得數不清的財富。」
「是嗎?」領袖嗤之以鼻:「我要財富做什麼?真正的財富就是人民的愛戴,而這我已經有了。」
「兩者得兼又有何妨?您可以騰出一隻手撈黃金,另一隻手仍舊擁抱人民。」
「年輕人,真能這樣的話,那就太有意思了。你要我怎麼做呢?」
「喔,方法實在很多,困難只在於如何選擇。讓我想想看,嗯,比如說奢侈品,我帶來的這個樣品──」
馬婁從衣袋裡慢慢掏出一條扁平的金屬鏈子:「比如這個。」
「那是什麼?」
「它的價值必須示範才能顯現出來。您能找一個少女來嗎?只要是年輕女性都可以,另外再請您找一個全身的大鏡子。」
「嗯──那麼我們進屋裡去吧。」
領袖稱自己的住處為「領袖之家」,但是想必民眾都稱之為宮殿。在馬婁這個外人的眼中看來,它簡直就像是一座堡壘。這座大宅建在一個可以俯瞰首都的丘陵上,城牆十分厚實堅固,各個通道都有警衛站崗,整個建築的結構都在強調易守難攻。馬婁在心裡暗笑:「萬民擁戴的阿斯培」如何需要住在這樣的環境中?
一位年輕的少女來到他們面前,對領袖恭敬地鞠躬行禮。
領袖對馬婁說:「這是領袖夫人的侍女,她可以嗎?」
「好極了!」
於是馬婁將金屬鏈環繞在少女的腰際,並把鈕扣扣好,便退開了幾步。
從頭到尾,領袖一直目不轉睛地仔細看著,然後不以為然地哼著鼻子問:「啊,就這樣嗎?」
「領袖,請您把窗簾拉上。小姐,鈕扣旁邊有個小按鈕,請你按一下好嗎?放心,不會有事的。」
少女依言照做,隨即大吃一驚,望著自己的雙手驚呼:「哎呀!」
自腰際以上,她整個人都被朦朧而流轉的冷光籠罩著。這股色彩變幻不定的光芒,漸漸上升到她的頭頂,形成一頂絢麗奪目的冠冕。就像是有人從天上摘下北極光,替她鑄成了一件無形的披風。
少女走到鏡子前面,出神地望著鏡中的自己。
「來,拿著這個,」馬婁又將一串黯淡無光的珠子串成的項鍊交給少女:「把它帶在頸上。」
少女戴上之後,每一顆珠子在冷光的範圍內,也都散發出了深紅與金黃色的光焰。
「你喜歡嗎?」馬婁問那少女。
她雖然沒有回答,眼中卻充滿了豔羨之意,直到領袖做了一個手勢,少女才依依不捨地再按了一下按鈕。炫目的光彩立時消失了,她也隨即退下,但一定永難忘記這段經歷。
「領袖,這個就送給領袖夫人,」馬婁說:「算是基地的一點心意。」
「嗯──」領袖將兩件飾物拿在手中來回撥弄,好像是在估量它們的重量。然後他又問馬婁:「這是怎麼做到的?」
馬婁聳聳肩道:「這種問題只有我們的技術專家可以回答。不過,我想特別提醒您,重要的是它不需要教士的指導就能使用。」
「嗯,但這只不過是女人的飾物罷了,你能拿它來做些什麼?又怎麼能靠它賺錢?」
「你們這裡可有舞會、歡迎會、宴會等等的社交活動?」
「喔,當然有。」
「您知道婦女們肯花多少錢買這種珠寶嗎?至少一萬點。」
領袖似乎大吃一驚:「啊!」
「而且由於它的能源頂多只能維持六個月,所以必須經常換新。現在我願意以一千點一個的價錢將它賣給您,請您以等值的鍛鐵支付。無論您要多少,我都可以供應,您的利潤是百分之九百。」
領袖拼命扯著鬍子,似乎正在進行複雜的心算:「天啊,她們一定會打破頭來搶購。我會故意只供應極少的數量,讓她們都來競標。當然,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是我自己……」
馬婁說:「如果您真的有興趣,我可以為您說明我們合作的暗盤,然後,我再隨便舉例來解釋──我們備有全套的家庭用品,例如折疊式烤爐,可以在兩分鐘內,把最硬的肉烤成您喜歡的熟度;還有不需要磨的利刀;整套袖珍型的全自動洗衣機,整個可以放進小櫃子裡面;此外還有同類型的洗碗機、同類型的地板清潔機、傢俱清拭機、塵埃收集機、照明裝置等等──喔,您想要的,應有盡有。
「請您想想看,如果您讓大眾都能買到這些東西,您的聲望會再增加多少。再請您想想看,您還可以藉此迅速累積……喔,累積多少財富。以百分之九百的利潤,採取政府專賣的形式,對於民眾而言,這些裝置仍然價廉物美,他們也絕對不會曉得您進貨的價格。我還要再提醒您一次,這些家庭用的裝置,全都不需要教士的監督指導,這豈不是皆大歡喜?」
「不過似乎只有你是例外,大家都有好處,你自己圖的是什麼呢?」
「我所能得到的,就是一個行商應得的利潤。根據基地的法律,我和我的手下可以得到利潤的一半。您只要將我想賣給您的東西照單全收,我們雙方都會是贏家,一定能夠合作愉快。」
領袖已經聽得很陶醉:「你說希望我們用什麼付帳?用鐵嗎?」
「是的,或者是煤、鋁礦砂、煙草、胡椒、鎂,或是硬木,這些都是你們所盛產的東西。」
「這個條件還算可以。」
「我也是這麼想。哦,對了,還有一點,領袖,我還可以替你們改良工廠的設備。」
「啊?那是什麼意思?」
「就拿煉鋼廠為例,我有一些小機器,能夠輕易地處理鋼鐵加工,可以使成本降低為原來的百分之一。工廠改造之後,您只要將售價減半,還是能和製造業者分享巨大的利潤。我跟您說,如果您允許我做一次示範,我就可以證明我的話。城裡頭有沒有煉鋼廠?這不會浪費太多時間的。」
「這件事情不難安排,馬婁行商。不過那是明天的事,明天再談,今晚與我共進晚餐如何?」
「我的手下……」馬婁剛一開口就被打斷了。
「讓他們全部一起來,」領袖大方地說:「這是我們兩國親善的象徵,能讓我們有機會再多做一些友好的會談。不過,我只想提醒你一件事──」
他拉長了臉孔,嚴肅地說:「絕對不要討論你們的宗教,別以為這些可以當作傳教士的敲門磚。」
「領袖,」馬婁毫不動容地說:「我向您保證,宗教會令我的利潤折損。」
「那麼到此為止,我還覺得滿意,我會派人護送你回太空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