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商業王侯·04

  柯瑞爾的政體是歷史上常見的一種現象,它雖有共和國之名,統治者卻比專制的君主更有過之而無不及──不但能夠行獨裁專政之實,又可以不像正統君主那樣,處處要考慮王室的榮譽,還得受到宮廷規範的束縛。

  這個國家的經濟並不繁榮──銀河帝國統治的時代早已結束,只剩下無言的紀念碑與殘破的建築物,勉強證明這段時期曾經存在。然而,由於領袖阿斯培.艾哥的鐵腕政策,柯瑞爾嚴格限制行商的活動,更嚴禁傳教士入境,因此「基地時代」的來臨,看來似乎是遙遙無期。

  現在,「遠星號」停泊在柯瑞爾境內一個陳舊的太空航站中,破爛的船庫內充滿著腐朽的氣氛,令大家都感到一股陰森之意。隨行的詹姆.杜爾無所事事,正在一個人起勁地玩著單人牌戲。

  侯伯.馬婁靜靜地由眺望窗往外看去,然後若有深意地說:「這裡有很好的物資,可以做些好買賣。」

  直到目前為止,柯瑞爾這個地方簡直乏善可陳。這次的旅途一直平安無事,當天升空攔截「遠星號」的星艦中隊,都是由一些小型的舊時戰艦組成,不是顯得有氣無力就是外表百孔千瘡。那些星艦始終小心翼翼地與「遠星號」保持一段距離,直到目前仍舊如此,雙方已經僵持了整整一個星期。馬婁早已提出與當地政府官員會面的要求,然而至今仍然沒有得到答覆。

  馬婁又重複說道:「這裡可以做好買賣,簡直可以稱為貿易處女地。」

  杜爾不耐煩地抬起頭來,將撲克牌丟到一邊:「馬婁,你到底在搞什麼鬼?現在船員已經開始發牢騷,軍官已經在擔心,而我也開始懷疑……」

  「懷疑?懷疑什麼?」

  「這裡的情勢,還有你,我們究竟在幹什麼?」

  「我們在等待。」

  這位老行商悶哼幾聲,氣得臉都漲紅了。他大聲咆哮道:「馬婁,難道你瞎了嗎?太空航站已經被警衛包圍,我們的頭上又有星艦盤旋,也許他們快準備好了,隨時可能會把我們炸到地底去。」

  「已經整整一周了,他們真要如此做的話,絕對不會等到現在。」

  「說不定他們在等待增援。」杜爾的眼光既銳利又冷峻。

  馬婁忽然坐下來:「是呀,我也考慮到了這點,你可知道,這其中有一個很大的問題。第一,我們很順利地抵達這裡──不過這點也許沒有什麼意義,因為去年有超過三百艘船艦經過此地,卻只有三艘被擊毀,這個比率算是低的。但是話又說回來,這可能表示他們只有少數星艦具有核動力,所以不敢輕易曝光,除非等到數量累積到一定的程度。

  「但是另一方面,這也可能意味著他們根本沒有核能。或者他們雖然擁有,卻絕不輕易示人,生怕讓我們發現。無論如何,打劫輕武裝的大型太空商船,跟騷擾基地正式派遣的特使,是完全不同的兩碼子事。基地會派遣特使前來此地,就足以表示我們已經起了疑心。

  「綜合以上這幾點……」

  「等等,馬婁,等一等。」杜爾舉起雙手來說:「我都快被你的口水淹死了,你究竟想說什麼?請把分析的過程省略好嗎?」

  「你一定得聽聽我的分析,杜爾,否則你不會瞭解的。其實我們雙方都在等待,他們不知道我來這裡要做什麼,我也不曉得他們的企圖何在。但是我方的實力較弱,因為我們要以一己之力,對抗他們的整個世界,而且對方可能擁有核能。即使如此,我們卻絕對不能示弱。我知道這樣會很危險,的確隨時可能被轟到地底去,這些危險我們一開始就已經曉得了,然而不這麼做,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這我就不……咦,是什麼人?」

  馬婁趕緊抬起頭來,迅速調整著收訊器,顯像板上很快便出現了值班中上有稜有角的臉孔。

  「中士,說吧。」

  那位中士說:「報告船長,船員們將一名基地來的傳教士放進來了。」

  「什麼?」馬婁在一剎那間變得面如土色。

  「報告船長,一名傳教士,他需要醫生……」

  「你們幹的這件好事,會使許多人都要找醫生。中士,立刻叫大家進入戰備位置!」

  在命令發佈五分鐘後,連輪休的人員也都拿起武器各就各位──在銀河外緣群星間的無政府地帶,最重要的生存條件便是效率,而行商長手下的人,更是以超卓的效率著稱。

  馬婁緩緩地走進船員休息室,上下左右仔細打量著這位傳教士,又向汀特中尉瞄了一眼,中尉不安地挪到一旁。接著,馬婁又看了看值班的第門中士,這位中士面無表情地呆站在中尉身邊。

  然後,馬婁的目光停在杜爾身上,沉思良久之後才說:「好吧,杜爾,除了導航官和彈道官之外,把其他的軍官都悄悄帶到這裡來,其餘人員一律留在崗位上待命。」

  杜爾走出去之後,馬婁立刻將每個洗手間的門都踢開,並且探頭向酒吧台後面瞧了瞧,再把厚實的窗簾通通拉上。然後他離開了半分鐘,又若無其事地哼著歌走了回來。

  五分鐘過後,所有的軍官都魚貫進入了休息室。杜爾跟在最後面走進來,順手將門輕輕關上。

  馬婁平靜地說:「首先我想知道,到底是誰沒有得到我的准許,就讓這個人進來的?」

  值班的中士向前走了幾步,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報告船長,這並不是哪一個人的意思,而是大家一致同意讓他進來的。這個人可以說是我們的同胞,而這裡的異邦人……」

  此時馬婁打斷他的話:「你們這種同胞愛,我很同情,也很瞭解。中士,那些船員是你的手下嗎?」

  「報告船長,是的。」

  「等這件事情結束後,讓他們在自己的寢室中禁足一周。這段期間你的指揮權也暫時解除,明白了嗎?」

  中士臉色不變,但是雙肩卻微微抽搐。他簡潔有力地回答:「報告船長,明白了。」

  「好,你們可以離開了,趕緊回到你們的炮位去。」

  門一開一關之後,外面就響起了一陣嘈雜聲。

  杜爾忍不住質問:「馬婁,為什麼要處罰他們?你明明知道,柯瑞爾人逮到傳教士就會處死。」

  「任何行動,無論有什麼好理由,只要是違背我的命令,本身就是不可饒恕的錯誤。沒有我的批准,任何人都不許上下這艘太空船。」

  汀特中尉不服氣地喃喃說道:「七天不准行動,你怎麼能用這種懲罰來維持軍紀?」

  馬婁卻冷冷地說:「我當然可以。在理想的情況下,看不出軍紀的價值,唯有在生死關頭,才能顯得出它的重要性,否則這種軍紀不要也罷。那位傳教士呢?把他帶到我的面前來。」

  馬婁剛剛坐下,穿著紅色斗篷的傳教士就被人小心地扶了過來。

  「師父,請問您的大名?」

  「啊?」傳教士轉身面向馬婁,整個身體好像泥塑木雕一般僵硬,雙眼茫然地睜得老大,一側太陽穴上帶著擦傷。他一直沒有開口,馬婁還注意到,他也幾乎完全沒有任何動作。

  「師父,請問大名?」

  傳教士像是忽然活轉過來,雙手伸向前做擁抱狀,並且說:「孩子,我的孩子,願銀河聖靈永遠保護你。」

  杜爾走向前來,帶著困擾的神情,以沙啞的聲音說:「這個人受傷了,誰帶他去休息?馬婁,下令派人送他去休息,再找個人照顧他,他傷得很重。」

  馬婁用結實的手掌將杜爾一把推開:「這件事你別插手,杜爾,不然我就把你趕出去。師父,您的大名?」

  傳教士突然雙手合十,回答道:「你們既然是受過教化的文明人,請救我離開這個異教之邦吧。」

  接著他又慌張地說:「救救我吧,那些蒙昧的畜牲要捕殺我,要以他們的罪惡褻瀆銀河聖靈。我名叫裘德.帕爾瑪,來自安納克瑞昂,曾經在基地接受教育。我在基地修習到無上的教義,成為一名靈的使者。我來到這裡,是由於發自內心的召喚。」

  他喘著氣繼續說:「我落在那些無名的野蠻人手中,你們既是聖靈之子,奉聖靈之名,請你們保護我吧。」

  緊急警報盒中突然發出響亮而尖厲的叫聲:「發現敵方部隊,請示命令!請示命令!」

  所有的眼睛都不自覺地抬頭盯著上方的擴音器。

  馬婁大聲咒罵著,同時按下通訊器的回答鍵,大聲喊道:「繼續監視!沒有別的指示了!」

  然後他就切斷了通話開關,走到厚厚的窗簾前,「唰」地一聲拉開窗簾,用冷峻的眼光注視著外面。

  敵方的部隊──不,其實是數千名柯瑞爾民眾!這些人山人海的烏合之眾,以排山倒海之勢向太空航站席捲而來。在冷冽的鎂光照耀之下,可以看得出,最前面的人潮已經零零星星地逼近了。

  「汀特!」馬婁急得頸部都漲紅了,他頭也不回地說:「打開外面的擴音器,問他們究竟要什麼,再問問這些人裡面,有沒有具有法律效力的代表。不要答應任何事,也不要恐嚇他們,否則我先槍斃你。」

  汀特中尉接令後,便立刻走了出去。

  此時馬婁感到一隻手掌按在他的肩膀,那當然是杜爾,但是馬婁想也不想就把它推開了。

  杜爾卻在馬婁的耳旁叱道:「馬婁,你有義務收容這個人,否則我們無法維持正義與光榮的名聲。他來自基地,而且他畢竟是……是一名教士,外面那些野蠻人──你聽見我說的話沒有?」

  「我在聽,杜爾。」馬婁的聲音很尖刻:「我到這裡來,並不是來護教的,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而我將照著自己的意思行事。杜爾先生,我向謝頓和銀河發誓,如果你想阻止我,我會把你的喉管捏碎。不要多管閒事,杜爾,不然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然後馬婁又轉身向那位傳教士走去,問道:「你,帕爾瑪師父!你知不知道,根據公約,基地的傳教士絕對不可進入柯瑞爾境內?」

  傳教士全身發抖:「孩子,我只遵照靈的指引前進。如果那些蒙昧的人拒絕接受教化,那豈不是更證明了他們真的需要?」

  「問題不在這裡,師父。既然你到了這裡,就是違反了柯瑞爾和基地雙方的法律,依法我不能保護你。」

  傳教士又舉起雙手,他先前的狼狽模樣已經消失無蹤了。此時,太空船外面的通訊裝置正發出刺耳的喊話聲,而激憤的群眾所做的回應,傳到艙內則變成了微弱的、此起彼落的嘰喳聲。

  聽到了那些聲音,傳教士像發狂似地說:「你聽到沒有?為什麼要跟我談法律問題?法律是凡人定的,天地之間還有更高的『法』。銀河聖靈不是說過:汝等不可坐視同胞蒙受傷害;他還說過:今日爾等如何對待卑微無助之人,明日他人亦將如何待之。

  「你難道沒有槍炮嗎?這艘太空船難道不是你的嗎?基地難道不是你的後盾嗎?在你的頭上三尺和你的四面八方,難道不存在主宰宇宙萬物的聖靈嗎?」他一口氣說到這裡才停下來。

  這時,「遠星號」外面巨大的喊話聲停止了,汀特中尉帶著一臉的為難走了回來。

  「趕快報告!」馬婁不耐煩地說。

  「報告船長,他們要求把裘德.帕爾瑪這個人交給他們。」

  「如果我們不交人呢?」

  「報告船長,他們做出了各種各樣的恐嚇威脅,但是具體內容沒有什麼意義。他們的人數太多了──而且似乎都相當瘋狂。有一個人說他是這個地區的負責人,控制著警力,但是在他後面很顯然還有人在操縱。」

  「不管他的後面還有沒有人,」馬婁聳聳肩:「無論如何,他代表法律。告訴外面那些群眾,不管那個人是總督或警察局長,或者是其他任何的官銜,只要他單獨進到太空船來,就可以把裘德.帕爾瑪教士帶走。」

  馬婁說到這裡,突然將核銃抓在手中,然後繼續說:「我不懂什麼叫作抗命,我自己從來沒有這種經驗。但是如果這裡有誰想教我的話,我也馬上會教他化解之道。」

  然後銃口慢慢轉向,最後對準了杜爾。這位老行商只好勉力克制住衝動,他臉部的肌肉漸漸鬆弛,緊握著的拳頭也鬆開放下,但是呼吸卻仍然急促而大聲。

  汀特中尉再度離開。不到五分鐘,一個小小的人影脫離了群眾,緩慢而遲疑地往前走,顯得極為惶恐不安。他兩次想向後轉,但卻都被群眾的威脅與怒吼趕了回來。

  「好,」馬婁用手中的核銃比畫著:「葛朗、鳥普舒,你們把他帶出去。」

  傳教士立時發出駭人的尖叫,他舉起雙手,十指有力地朝天張開,寬敞的袖子滑下來,露出了細瘦而血管凸起的手臂。與此同時,還有一道微弱的光芒一閃即逝。馬婁輕蔑地眨眨眼睛,再度做了一下手勢。

  傳教士被兩人一邊一個抓著,他還不斷地掙扎,同時喊道:「將同胞推進邪惡與死亡的叛徒不得好死!不理會無助者求救的耳朵都要變聾!無視冤屈者的眼睛通通瞎掉!跟邪靈打交道的靈魂永遠墮入黑暗地獄……」

  杜爾趕緊用雙手緊緊搗住了耳朵。

  馬婁關上核銃的保險,插回皮套中,然後以平靜的口氣對眾人說:「現在解散,回到各人的崗位上。等外面的群眾散去之後,繼續保持嚴密監視六個小時,然後再維持四十八小時的加強戒備,之後我會再行指示。杜爾,你跟我來。」

  他們兩人來到馬婁的寢室中,馬婁向一張椅子指了指,杜爾便坐了下來,矮胖的身子顯得有些畏畏縮縮。

  馬婁低頭看著他,以嘲諷的口氣說:「杜爾,我很失望,你只不過從政三年,似乎就忘記了行商的一切。請你記住,我在基地的時候,也許是個民主主義者,但是現在我指揮這艘太空商船,就必須得獨裁專制,放鬆一點都不行。我以前從來沒有對手下拔銃相向,剛才要不是你太過分,我也用不著破例。

  「杜爾,你是我請來的,並沒有正式的職務,私底下我會對你儘量禮遇──但只限於私下。從現在開始,當著我的官兵和船員的面,你也要尊稱我『船長』,不可以再喊我『馬婁』。如果我再下任何命令,你的動作最好比別人都快,否則我會先將你銬在底艙,明白了嗎?」

  這位政黨領袖只好忍氣吞聲,用很勉強的口氣說:「我向你道歉。」

  「我接受!我們握個手好嗎?」

  於是杜爾柔弱的手指,被馬婁粗壯的手掌包住了好一會兒。然後杜爾說:「我勸你是出於好意,我不忍心看你將那個傳教士送到暴民手中,讓他受到私刑。來提人的那個膽小鬼,不管他是總督還是什麼官,他救不了那名傳教士的,這簡直就是謀殺。」

  「我也沒辦法,坦白說,這件事有點反常,你難道沒有注意到嗎?」

  「注意到什麼?」

  「這個太空航站位在荒郊野外,卻突然有一位傳教士逃到這裡,他是從哪裡來的?他來到這裡是巧合嗎?然後又有大批群眾追來,他們又是從哪裡來的?離這裡最近的任何城市,都至少在一百哩以外,但是他們在半小時之內就到了,又是怎麼趕來的?」

  「怎麼趕來的呢?」杜爾追問。

  「嗯,有可能這位傳教士是一個誘餌,被人故意帶到這附近再釋放。我們這位同胞,帕爾瑪大師,看起來根本神智不清,他的精神好像始終沒有正常過。」

  「這種做法太過分了……」杜爾悲憤地說。

  「也許吧,也許他們這麼做,是故意引誘我們見義勇為,不顧一切地保護這個人。他來這裡便是觸犯了柯瑞爾與基地的法律,如果我硬要將他留下來,就等於是向柯瑞爾宣戰,基地也沒有任何名義能保護我們。」

  「這──這種說法太牽強了。」

  馬婁還沒有回答,擴音器就響了起來:「報告船長,剛收到一份來自官方的信函。」

  「馬上送過來!」

  「啪」地一聲,一個發光的圓筒很快就從傳送槽中跳了出來。馬婁將圓筒打開,倒出了一張鑲銀的紙卷,他玩味似地用手指揉了揉,再對杜爾說:「從首都直接傳送過來的,是領袖的專用信箋。」

  他對信箋瞄了一眼,然後冷冷地笑了一聲:「你仍認為我的想法太牽強了,是嗎?」

  然後他將信箋扔給杜爾,又說:「我們把傳教士交出去半小時後,就終於接到這封十分禮貌的邀請函,請我們去謁見領袖──經過了七天的等待,我想我們已經通過一項測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