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第一屆的『我最愛的一本書』活動,最後由一位喜愛張愛玲的聽眾獲得了優勝。而今年的優勝者,同樣是她的讀者,獲獎文章的題目就叫做《傾城之戀》。
「文章已經在我們節目的官方網站上登載了,相信許多聽眾都已經看過,也很想了解一下這位署名為『雲淡風輕』的作者。下面,讓我們來接通他的電話。」
「喂,你好。」書璐一手撐著下巴,聲音很溫和。
「你好。」電話那頭是一個低沉的男聲。
「首先,恭喜你獲得這一屆的『我最喜愛的一本書』優勝獎,可以介紹一下你自己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不無幽默地說,「大家好,我是『雲淡風輕』。」
「謝謝你的自我介紹,」書璐微笑著說,「這至少讓我們知道你對『自我介紹』這個環節的態度。」
她頓了頓,繼續說:「我一直以為很少有男性會讀張愛玲。」
「是的,的確很少,但是也有例外。」
書璐敏銳地想,他是一個聰明而敏感的男人,不過,也不失有趣。
「我很喜歡你對這部小說的分析,你說『在范柳原和白流蘇之前,所有小說中的男女主角都無條件、徹底地愛著對方,唯一能夠讓他們分開的理由,只是家庭和命運。然而從他們開始,世人終於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對家庭和命運的抗爭之外,還有另一種戰爭——那就是男女之間的戰爭。」
「謝謝。」他簡短地回答。
「你讀過張愛玲所有的小說嗎。」書璐忽然用一種不像是問話的口氣問道。
「事實上……我只讀過這一本。」
「你喜歡它什麼。」
「哦,」他回答,好像在無聲地笑,「談不上喜歡,只是,這個故事讓我明白了一些道理——在很多年以後。」
書璐看著手中他那的那份來稿,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在心中揣測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電話的兩頭都是沉默,老趙有點詫異地看著書璐,她幾乎沒有在節目中冷場過。他等了幾秒鍾,做手勢叫她說話,電話的那頭卻忽然傳來輕輕的笑聲。
「剛才在等待接通電話的時候,我聽到你說,令你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三屆的優勝者。」
「……」
「我很詫異,你還記得她的名字。」
「……」書璐張嘴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
「有時候,我懷疑,我們常常會記得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卻忘記那個最重要的人。」
「我們也常常,『猜到了開頭,卻猜不到這結局』。」書璐卻用異常平穩而冷靜的聲音說。
「……我終於知道,袁世紛為什麼是你忠實的聽眾。」
當所有人沉浸在剛才一瞬間的詫異中時,他們又侃侃而談。
「謝謝。」書璐微笑,眼眶裡有一層薄薄的霧。
「……」電話那頭又是短暫的沉默,然後他終於語氣輕快地說,「不如把我們剛才的對話都剪掉吧。」
「對不起,」她苦笑,「這是直播節目。」
「是啊,」他好像也在苦笑,「我忘記了。那麼,『書路漫漫』的聽眾們,希望你們明年也來參加投稿,說不定會獲得優勝。」
「謝謝你的來電,也很感謝你鼓勵其他聽眾踴躍地參加到我們的節目中來。不過,因為時間的關系,我們可能要結束通話了。」
聽到書璐這樣說,大家終於鬆了口氣,不知道扯開話題算不算一起演播事故?
他並沒有道別,而是說:「很感謝你,在每一個周末的晚上陪每一個無聊的人,暫時忘卻一段無聊的時光。謝謝。」
然後,他就掛上了電話,甚至於,那段為了彌補沉默而播放的背景音樂,都還沒來得及放完。
書璐笑著說:「如果能夠忘卻,即使只是暫時的,我也很高興。」
二零零一年的七月是沉悶的,雅君和家臣父子的關系仍然沒有得到改善,雅君就是在這沉悶的氣氛中參加了高考。心宜因為擔心他,延長了假期,返程的機票定在七月十二日。
考試的第一天,家修又借了車,載著所有人去考場,只除了仍在醫院值班的家臣。
「偏心,」坐在車上,雅文嘟起嘴,「去年我高考的時候,你們都去醫院看雅君,是我自己一個人去的考場。」
但是,竟然沒有一個人答話。書璐想,大約是太熱了吧。
來到考場,大家都嚇了一跳,校門口擠滿了一臉焦急的送考家長,那些考生卻是一臉麻木,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與他們完全無關。
雅君也變得一臉麻木,跟大家道了個別,就走進去。或者,他也有些緊張吧。
其余的四人就只有坐在車裡等,家修打開收音機,新聞都是關於高考。
「我去買點吃的。」家修忽然說。
「我跟你一起去。」早就坐不住的雅文立刻鑽了出去。
書璐借著後視鏡打量後排的心宜,她眉頭輕蹙,怔怔地看著窗外。
「你在擔心什麼?」很長時間的沉默後,書璐終於忍不住問。
心宜借著後視鏡驚訝地望向她,然後微微一笑:「很明顯嗎?」
「還可以,」書璐也微笑,「每一個父母都會這樣的吧。」
心宜移開目光,依舊看著窗外,過了一會兒才緩緩地說:「你知道嗎,我是一個很失敗的母親。」
「……」
「每一次,當責任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總是選擇逃避。」
書璐看著她的側臉,說不出話來。
「他跟我說,很多時候,考慮得越多越受束縛,反而是像我這樣我行我素的人會活得更快樂。」
「他?……」
心宜轉回頭,看著書璐,露出溫柔的笑容:「家臣。」
「哦……」
「我以前常常覺得,我和他是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中,對於同一件事的看法經常不同。不過他很遷就我,所以我變得更加我行我素。」
書璐沒有想到,她會向自己吐露心聲。
「直到有一天,他無法再遷就我的時候,我們的關系終於走到盡頭。」
「……」書璐驚詫地看著她。
「很意外吧,是他提出分手的。」她苦笑。
「……」
「這就是男女戰爭,我以為自己贏了,不過最後卻輸了——而且輸得很徹底。」
「我覺得並沒有人贏……」
「你說得對,」心宜看著她,眼神很犀利,「不過,當時的我們並不明白。」
「很多人覺得我灑脫、覺得我敢愛敢恨、覺得我拿得起放得下,」她又轉過頭去看向窗外,繼續說,「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沒有他們想像中過得那麼好。」
「任何得到,都是有代價的。」當書璐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自己也有點詫異,她好像不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而是一個世故的女人。
「你很聰明,」心宜由衷地說,「你跟家修都是很聰明的人。我是在很多年後才明白當時自己做了些什麼,不過,我想有點晚了。」
書璐從後視鏡中打量她,忽然覺得自己懷疑她和家修是否有些卑鄙?
她只是一個後悔的女人和痛苦的母親,盡管她常常讓人琢磨不透,可她的眼神卻是坦誠的,是一種不容忽視的坦誠。
書璐打消了追問那本筆記本的念頭,她應該是快樂而幸福的,她有一個把她捧在掌心的男人,她甚至於開始迫切地想跟他白頭偕老。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為什麼還要猜忌自己所愛的人以及眼前這個坦誠的女人?
她忽然發現,自己竟然如此愚蠢地執著於過去,執著於自己以及家修的過去。她以為自己在對待易飛的態度上是果斷而不扭捏的,可那都是刻意的,她只是一個小女孩,企圖通過一盒彩色糖果來忘記她得不到的泰迪熊。只是最後,她發現或許彩色糖果比起泰迪熊來說對她更合適,於是她終於竭力擺脫了泰迪熊的誘惑。
然而,骨子裡,她終究還是一個愚蠢的小女孩,因為,現在她又要開始懷疑彩色糖果了。
「不,」書璐在鏡中對心宜微笑,「我想,任何時候明白過來都還不太晚。」
心宜看著她,終於也笑了。
她們都沒有繼續說下去,好像這一場對話已經達到了某種目的。她們都從對方的話中明白了自己,也都讓對方明白她自己。
「可能你會覺得我有點傻,」心宜打開包,拿出一樣東西,「可是我仍然保存著這個,大概,是因為我還沒辦法忘記他吧……」
書璐回過頭,看到的,就是那破舊的筆記本。
書璐還記得,心宜走後沒幾天,她就生了一場病。起先以為是熱感冒,但是一天比一天嚴重,她開始發燒,家修給她吃了幾帖感冒沖劑,又吃了些退燒藥,臨睡之前終於退燒了。可是第二天,又繼續發燒。就這樣持續了一個星期,她終於在啞著嗓子錄完節目後開始犯暈。
家修帶她去醫院,排了一個半小時的隊,醫生只問了問症狀,便說:「是病毒性感冒,吊鹽水會好的快一點,你要不要吊?」
書璐只得無奈地點頭,難道還有其他選擇嗎。
「好,去驗個血再回來拿藥方。」說完,醫生就打發她起來,後面的病人忙不迭地走了上來。
等報告的時候,書璐靠在家修的肩膀上,忽然很想哭。病痛,原來也可以折磨一個人。
書璐不得不請了一周的病假在家休息,老趙跟她打電話的時候說,幸虧之前多錄了一期,不然她就算渾身插著管子他也要把她拽到錄音室去。
書璐苦笑,老板或許就應該有這樣的魄力。
不過她沒有想到,家修也請了假在家陪她。每一個發著低燒的夜晚,她總是在半夜熱醒,她想踢被子,家修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來了,在黑夜裡瞪大眼睛說:「不要踢,捂出汗來對你有好處。」
於是她又裹著被子在潮濕中睡去,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她總是發現身上的汗消失了,她甚至於分不清昨晚那究竟是夢還是現實。
在她病終於痊愈的時候,高考成績發布了,雅君以高分考上了第一志願,成為她和雅文的校友。
奇怪的是,家臣一點也不高興,父子倆的關系還是很緊張。這是書璐唯一一次看到溫和的家臣發這麼大的脾氣,裴家的男人板起臉的時候總是讓人覺得害怕。
家修收到了去總部出差的通知,但他的護照卻找不到了,周末,他們汗流浹背地在家找了一天,最後在馬桶旁發現它被夾在書裡。
家修無奈地笑了笑:「看來我隨手拿東西當書簽的壞習慣要好好改一改。」
書鈴又開始上班了,她恢復得很好,身材跟生孩子之前相比幾乎沒有變化。書璐每一次回家都看到媽媽和姐姐辛苦卻快樂地照顧著孩子,她忽然覺得,原來母親在有了孩子之後,會完成自己人生中的另一次成長。
「媽,我小時候你也是這麼照顧我的嗎?」書璐坐在床邊問。
「不記得了……」媽媽回答得明顯有點敷衍,「你小時候都是你爸帶你的。」
「……不可能。」書璐睜大眼睛,仿佛那是「天方夜談」。
「你一歲之前,我剛好參加了一個大學的學習班,每天晚上都要上課,是你爸和書鈴在家照顧你的。」
「是嗎,」書鈴好笑地說,「我好像沒什麼印象。」
媽媽「哼」了一聲,說:「因為那時候你也才4、5歲,不搗蛋已經很好了。」
回家的路上,書璐一直在想著媽媽說的話,從記事起,她記憶裡所有關於溫柔的回憶都是媽媽,所有關於嚴厲的回憶都是爸爸。她從來沒想過,爸爸也會像媽媽那樣對自己。或者,他根本照顧不來小孩,於是在她的哭鬧聲中終於決定還是喜歡大女兒多一些。
想到這裡,她不禁笑了,家修捏了捏她的手,說:「在笑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想到我小時我爸給我換尿布,就覺得滑稽。」
「為什麼。」
「因為他是一個那麼嚴肅的人,他幾乎從來沒跟我開過一個玩笑。」書璐靠在家修的手臂上,忽然發現自己竟然比他矮不止半個頭。
「可是他也是你爸,不是嗎。」
書璐側頭想了想,終於接受了這個也曾幫她換尿布、餵奶的爸爸,這是一個和她記憶中完全不一樣的爸爸。
「愛有很多種表達方式,有些人雖然總是選擇不易懂的方式,可是他們畢竟也表達了自己。」他環上她的腰。
書璐借著路燈看他輪廓分明的側臉,想像他成為一個父親。
「你可能是一個好爸爸,」書璐也環上他的腰,「但你肯定也是一個讓小孩害怕的爸爸。」
「為什麼?」他斜眼看她,不以為然。
「因為,」書璐頓了頓,才鼓起勇氣說,「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發現你長得就跟小時候我媽嚇唬我時描述的人販子一摸一樣。」
8月底是家修的生日,他們同其他的戀人或夫妻不同,從沒大張旗鼓地為對方過生日,每次都在一頓簡單的晚餐中度過,這一年也不例外。
「要許一個生日願望嗎。」吃過飯,書璐問。
「八歲以後我就再也沒幹過這件事。」
「你八歲那年發生了什麼?」
「我爺爺告訴我,聖誕節早晨我床頭上襪子裡的糖是他放的。」
「……」書璐做了一個怪表情,「你小時候就過聖誕節?」
「我爺爺和奶奶都是基督徒,在我小時候的特殊時期,過聖誕節是不被允許的,」他頓了頓,「但是信仰,仍然驅使他們做不被允許的事情。」
書璐瞪大眼睛,忽然發現他們確實像是不同時代的人,她記憶中的孩童時代是開朗的,而他卻是壓抑的。
「你有沒有過這樣的經歷,」家修放下手中的酒杯,像在思索,「就是,如果你一開始對某件事情是深信不疑的,但當你知道這其實是一個假象,那麼你就對所有的事情都產生了懷疑。」
「……」書璐說不出話來,她忽然想到了心宜的筆記本,那個她幾周以來一直試圖忘記的筆記本。
「我曾經有一段時間,深深地為這種情緒包圍。」家修看著她。
「……」
「但是後來有一天我終於知道,相信或不相信,並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你堅持的是什麼。」
「堅持?」
「當我知道襪子裡的糖是爺爺放的時候,我就懷疑起關於聖誕節的一切,懷疑聖誕老人是否會在平安夜給聽話的小孩派發糖果,懷疑他是不是真的有一架馬車,懷疑他是不是有一套紅白相間的工作服,懷疑他是不是留著胡子……最後,我甚至開始懷疑他是不是真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你八歲的時候竟然能夠想這麼多問題。」
老男人幽默地笑了:「比起那些還不能記住午餐吃了什麼的小朋友來說,我確實早熟了一點。」
「……」
「長大之後,類似於這樣的懷疑會越來越多,許多原先確信的事情最後都被證實是一個假象,然後我們懷疑地更多,最後開始懷疑自己。」
「……」書璐看著他,好像是在聽一位導師講話。
「但是,」他的目光很溫和也很堅定,「不是每一個問題都有答案,也不是每一個答案就是真相。所以,如果你開始懷疑,那麼你至少首先要知道自己堅持的是什麼。
「我懷疑關於聖誕老人的一切,但是我卻忘記了,聖誕老人的職責是鼓勵和幫助每一個孩子,所以作為一個孩子,我只要堅持相信有人會來鼓勵我、幫助我就夠了,至於說那個人是不是聖誕老人並不重要。」
「所以,你的聖誕老人就是你爺爺。」書璐微笑。
「是的。」家修好像想起了很快樂的回憶。
書璐想,這是不是說,當她對什麼產生懷疑的時候,她應該知道自己堅持的是什麼?那麼,面對那兩本記載著過去的筆記本,她應該堅持的又是什麼呢?
是對眼前這個男人的信任嗎,還是對美好愛情的信任?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堅持什麼,又如何去堅持。
那天晚上回到家,書璐借口要寫稿子,鑽進書房鎖上門,去翻家修的那本筆記本。
她不知道是什麼驅使她這樣做的,事實上當她去拉那只抽屜的把手時,她的手在微微地顫抖。
她想到心宜在車上同她說的那番話,想到她看著筆記本時流連的眼神,她又想到家修,想到他所說的懷疑與堅持。她並不知道自己的懷疑究竟會得到一個怎樣的答案,或者就像家修說的,是沒有答案。她忽然發現,當她在懷疑的時候,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什麼結果,她只是,放任自己的懷疑,就像家修放任她的任性一般。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地打開了。
可是,那個原本放著筆記本的位置,卻是空的。
書璐沒有想到,伴隨著懷疑而來的,是恐懼。她開始變得敏感,好像任何事都能讓她聯想到這件事。每一個夜晚,看著身邊這個她再熟悉不過的男人,她竟感到有些陌生。
她對自己的變化感到恐懼,也對她所想要追尋的那個答案感到恐懼。她想問他,但是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她開始在他面前掩飾自己的焦慮,但有時候她還是覺得他看她的目光裡有一些疑惑,或許,是她掩飾得還不夠好吧。
「你相信永遠的愛情嗎?」中午吃飯的時候,小曼忽然問。
「為什麼這麼問。」書璐把即將要送到嘴裡的雞肉放進餐盤裡。
「哦,別緊張,我不是在問你,是我問自己。」小曼把書璐放下的那塊雞肉送進嘴裡。
「……」
「沒什麼……這或許是每一個熱戀中的人都會問自己的問題。」
「……」
「你從來沒有這樣問過你自己嗎?」
「……好像沒有。」書璐有點失神。
「那說明你還不夠成熟。」小曼簡短地下了一個結論,然後低頭吃飯。
「……那麼,」書璐問,「你相信嗎?」
「不知道。相信,也或者不相信。要看是什麼時候。」
「?」
「我的理智讓我不要相信,但是我的浪漫細胞卻告訴我必須相信。」
「這算什麼答案?」書璐哭笑不得。
「一定要有答案嗎,而且,很多事情也不是只有一個答案。」
「……」
「你是不是愛他,只有你自己知道,甚至於有的時候你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愛你,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或者他自己也不知道。所以說,千萬不要用你的觀點去判斷他愛或不愛你,因為只有他知道或者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你又怎麼會知道?
「永遠的愛情,並不是不存在,只是幾率小一些而已。但是,那就是我們追求的不是嗎。」
「……」書璐忽然覺得小曼很適合去主持那些情感類的談話節目。
那個下午,她想了很久,也許正如小曼說的,她不能用自己的觀點去判斷他、判斷其他任何人。她決定坦誠地問他,不管得到的答案是什麼,有一點卻是她堅持相信的,那就是:他不會欺騙她。
晚上,她比家修先到家,她又坐在書房的寫字台前,這好像已經變成她在家裡思考問題的一個固定場所。
桌上擺著他們的結婚照,是「伊麗莎白女王與菲利普親王」的那一張,他們的表情雖有點緊張,眼神卻是溫暖而坦然的。
她忽然感到自己的懷疑變得有點卑鄙,如果他知道她這樣懷疑他會說什麼呢,會生氣、會憤怒嗎?還是,說她是一個傻姑娘……
她拉開自己桌子的抽屜,那裡有一封易飛寫給她的信,她不敢想如果有一天這封信被家修發現了,他會怎樣。
可是,她翻了翻,易飛的那封信也不見了……
她身後響起腳步聲,家修說了句:「我回來了。」然後就像平常一樣把公文包放在沙發上,把襯衫脫到洗衣機裡,去冰箱找了一罐冰鎮汽水,邊喝邊走到書房門口。
可是他的腳步聲忽然停了,書璐緩緩地轉回頭看向他,他正盯著她面前的那個抽屜。
「我扔了。」他只是簡短地說了三個字,仿佛那是無關痛癢的小事,接著就轉身坐到沙發上去享受他手中的那罐冰鎮汽水。
書璐跳起來,走到他面前:「你……你有什麼權利!」
家修抬頭看著她,好像沒料到她會這麼生氣,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那是我的桌子!是我的信!」她憤怒地瞪著他,就像被發現了考試成績單的小孩。
過了一會兒,他才生硬地說:「那麼你留著這封信是想做什麼呢,緬懷過去嗎,還是提醒自己曾經也有這樣一個人為你傾倒?」
「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書璐大吼。
家修忽然抓住她的衣領,一字一句地說:「你是我老婆。」
「是,我是你老婆,」她掙脫他,「但我不是你的小孩!你要我下班乖乖等你來接,你要我去讀英文口語班,你要我樹立自己的人生理想,你把你所有的人生感悟都告訴我,然後要我按照你安排的路去走、去生活。」
「……」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我已經受夠了你這種看上去好像很民主其實卻很粗暴的集權式的方法,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有我自己的判斷,盡管在你看來很幼稚很無聊,但這全都是我自己的而不是你強加給我的。」
「我不知道……」過了很久,家修才面無表情地緩緩地說,「我竟然讓你有這種印象,我更沒想到我為你做的一切竟然讓你這麼反感。」
「……」
「我只是覺得,你不應該再保留這封信。」他的語氣聽上去冷冰冰的。
書璐盯著他,第一次覺得眼前這個男人竟然如此頑固:「那你為什麼又保留那個代表了你的回憶的筆記本呢,然後又悄悄地把它從抽屜裡拿走。」
家修苦笑了一下:「可能我現在跟你解釋我是不小心看到那封信的,你不會相信,但是既然你也打開過我的抽屜並且翻到了什麼,那麼我想我也並不是太過分。正是因為看到了你的信,才讓我想起我應該把以前那些沒有必要再保留的東西處理掉,以防止有一天你看到的時候會像我看到那封信那麼生氣。」
「生氣?!」書璐叫起來,「為什麼要生氣,那只是一封再普通不過的告別信。」
「那麼我的筆記本上也從來沒有記錄過任何會讓我難堪的事情。」他忽然站起來。
「可是心宜……」她想告訴他有關於心宜和她的那本筆記本,但是她還是猶豫了一下。
「我想不出我的這本筆記本跟她會有什麼關系。」他依舊面無表情。
「如果你的筆記本沒有問題,你為什麼要處理它呢,那上面究竟有什麼是你覺得沒有必要再保留的?」
「……」他啞口無言地看著她。
「心宜有一個跟你一樣的筆記本,她說,她還忘不了這個筆記本,忘不了那個人!你說這跟你有沒有關系?」她幾乎是以一種質問的口氣說道。
「看來在吵架這方面你比我厲害。」家修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好像她說的都是無關緊要的事。
「你認為我在無理取鬧是嗎。」
「原則上,」他板起臉,「是的。」
「你……」書璐咬緊牙關,「你簡直不可理喻!」
她沖進臥室,狠狠地關上門。身後傳來家修的聲音:「你只是一個任性的小丫頭!」
這是他們有史以來第一次吵架,他不再是那個溫文爾雅的家修,不再是那個把她捧在掌他心的男人。而是一個,固執地想要安排她的生活的男人。
眼淚不爭氣地留下來,書璐用胡亂地擦了擦。這個晚上,她在一種深深的充滿挫敗感的情緒中入睡,她迷迷糊糊地感到家修無聲地進來躺在了她的身旁,可是第二天早晨醒來,她身旁的位置卻是空的,被子整齊地疊放在一旁,就好像,他從沒來過一樣。
上班的路上,書璐拿出小鏡子照了照,雙眼還是腫的,於是她從包裡拿出一副眼鏡戴起來。她度數很淺,也很少戴眼鏡,但總是備了一副,她想,今天這副眼鏡就將再一次履行它的使命。
可是,當她坐在辦公桌前,小曼還是一臉狐疑地湊過來看著她。
「幹嗎。」她沒好氣地說。
「沒、沒什麼。」小曼連忙滿臉堆笑地轉身回自己的座位。
她整個一天都心不在焉,無精打采。她突兀地想,難道愛情的魔力暫時消失了嗎?那個曾經圍繞在他們身邊,並且給他們帶來快樂的愛情的光環消失了嗎?
她主動留下來加班,她不想回去,她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去面對他。或許,家修也懷著同樣的心情加著班,那麼,至少在這一點上他們兩個還有著默契。
書璐打開廣播,傳來了樂樂的聲音:「今天的節目很高興請到了著名女作家潘彼得……」
書璐有點吃驚,不過並沒有仔細去聽她們在說些什麼,她只是出神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我曾經以為自己是白流蘇,他是范柳原,可是,最後我們誰都不是。」潘彼得說。
「這大概就是愛情的無奈吧。」樂樂說。
「哎,你只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女孩,根本不懂得多少愛情嘛,」潘彼得還是那樣的犀利,「連我都自詡不懂得愛情,更何況是你們呢。所以,不要片面地以為眼前的就是愛情,也不要以為自己了解愛情,愛情,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麼簡單。它並不是只有歡樂,還包括痛苦,但我們往往只看到歡樂,卻忘了接受痛苦。甚至於,有很多人當感到痛苦的時候就想要放棄。」
「下面,讓我們來聽一首王菲的《當時的月亮》,然後,再來接著聊這個話題。」
書璐幾乎可以聽到樂樂的苦笑,請潘彼得來當嘉賓,對一個新人來說大概是很痛苦的。
她伴著歌聲看向天空,月亮並不圓,可是非常亮。白流蘇和范柳原,他們幾乎是浪漫的代名詞,在白色的月光照耀下的廢墟上,他們終於愛著彼此。可是他們能夠在這愛的廢墟上度過余生嗎,當月亮變得蒼白,他們還是每晚都抬頭看嗎。或者有一天,就像潘彼得說的,他們誰都不是。
書璐有一種沖動,想拿起手機打給家修,想問他是不是也在看著月亮。可是,她終於還是忍住了,就像家修說的,她只是一個任性的小丫頭。
這天晚上回到家,已經十點半了,客廳燈亮著,家修坐在沙發上看報紙。他們沒有交談,而是很有默契地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
書璐率先洗完澡在床上躺了下來,她這次並沒有關門,她在黑暗中胡思亂想了很久,終於昏昏沉沉地睡了。她又迷迷糊糊地看到家修躺在她的身邊,他背對著她,月光映出了他肩膀的線條,這是書璐曾經有些癡迷的線條。然而第二天早晨,他的被子仍舊整齊地疊放在床頭,。
周二,書璐恍恍忽忽地錄完節目,打開手機,有幾個未接來電都是從家臣家裡打來的,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打了回去。
「小嬸嬸,」接電話的是雅君,「你們樓下有一個很棒的咖啡店,下午我請你去喝奶茶。」
這大約是書璐第一次聽到有人說要請她去咖啡店喝奶茶,但她還是收拾了一下心情,欣然赴約。
她到的時候,雅君已經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面前是兩杯冰鎮奶茶。
「小嬸嬸,大概你很驚訝我會約你出來吧,」雅君一點也不怯場地說,「事實上,我和阿文都應該謝謝你,你給了我們很多幫助,但我們一次正式的感謝也沒有,所以今天特地約了你出來……」
「我想,你沒必要這麼客套,還是開門見山吧。」書璐苦笑地看著他。
「那我就直說了,」他點點頭,「你跟小叔是不是吵架了,而且吵得很厲害。」
「是吵架了,」書璐歎了口氣,「不過……我不知道算不算吵得厲害。」
「昨晚,他來找我爸,臉色很不好,我看的出,他心裡很難受。」
「……」書璐想起他第一次等在電台樓下的樣子,忽然有點心疼。
「小叔這個人,」雅君頓了頓,好像在想用什麼形容詞來描述他,「其實心地很善良,但是因為他太聰明,所以有時候顯得不太隨和,而且太自負了。」
「……」
「而且,可能你也注意到了,他的控制欲很強,總是喜歡安排別人。有時候他不喜歡你做一件事,他就會強烈反對,然後安排你按照他喜歡的方式去做。」
書璐猛地抬頭看他,無奈地苦笑起來。原來,不止是她,還有其他人也「深受其害」。
「但我也注意到,他越是想控制你,就說明他對你越是感情深……」他露出一個害羞的笑容,繼續說,「其實,我和爸爸都很贊同阿文的說法。」
「?」
「自從你們在一起之後,小叔笑得很多,他變得很快樂。」
「……我真的有那麼大的作用嗎,」書璐怔怔地說,「有時候我覺得他或許只是想從我身上找回他自己失去的時光。」
「不,你想錯了,」雅君的目光很嚴肅,「小叔不是一個糾纏於過去的人,他總是向前看,就算過去他有任何失敗的經歷,他也只是把那些經歷當作是一種人生的歷練。他很善於總結過去,但不是一個會活在過去的人。」
「……」
「或許他不再年輕了,不過他不會想要找回年輕的感覺,更不會通過你去尋找。」
「看來……」書璐又露出無奈的苦笑,「你比我更了解他。」
雅君聳聳肩:「一個有著我這樣的身世的小孩,總是會更仔細地去觀察周圍的一切,尤其是人。」
「啊……」書璐說不出話來。
「沒關系,我並不覺得自己可憐,也不覺得這是多麼難於啟齒的事情,因為爸爸、媽媽、小叔、你,還有阿文,讓我知道,我並不是一個被拋棄的人。」他的目光清澈而坦然。
「你是一個勇敢的男孩子。」書璐折服地說。
「我今天約你出來,並不是想知道你們為什麼吵架,我只是想告訴你,可能小叔的某些做法會讓你不滿,但你對他來說很重要,我想現在他心裡也一定很不好受。」
「……」
「……」
「……不管怎麼說,謝謝你這麼關心我們,」書璐幾天來第一次露出笑容,「至少他的紅包沒有白給你。」
說完,她眨了眨眼睛,雅君也笑了。
書璐喝著冰鎮奶茶,心想,或許今天可以早點回去。
下班鈴聲響過之後,書璐慢吞吞地整理東西,然後慢吞吞地往家裡走去,原本四十分鍾的路程,她花了一個小時。夏天的夜晚很悶熱,她忽然懷念起巴厘島的夜晚,總是有涼爽的海風吹過,讓她不禁想抬頭看著天空。
她在樓下看到客廳的燈是亮著的,於是她深吸了一口氣,慢慢走上去。
鑰匙插進門鎖的一霎那,她好像聽到了腳步聲,然而當她打開門的時候,家修還是用一個看報紙的背影來迎接她。
她在心裡默默地歎了一口氣,轉身關上門,然後走過他的身旁,去臥室。
「不管你信不信,」家修的聲音忽然響起,有一點沙啞,「昨天我去問過家臣,那個筆記本……他也有一本,那是我們高中的筆記本,每一個學生都會在畢業的時候拿到。」
「……」她轉身看著他。
「我跟家臣還有心宜……是同一所高中的。所以,我不認為心宜說的是我。」他又補充了一句,然後繼續埋頭看報紙。
書璐想起下午雅君說,他昨天去找過家臣,原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哦……」她很想跟他說什麼,但是看著他的側臉,又無奈地放棄了。她曾經忐忑不安地懷疑過,但聽到這個解釋的以後,她反而不那麼在乎答案。就像他說過,相信或不相信,並沒有她想象中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她所堅持的是什麼。
她沒有說話,因為當她告訴家修關於心宜所說的那些話的時候,她就知道她沒有理由那樣懷疑他們,就像他同樣不會懷疑她和易飛。
她幾乎可以肯定家修沒有懷疑過,但他習慣於按照自己的方式來處理每一件事情,包括她的事情。他是一個丈夫、一個導師,但同時也是一個粗暴的掌控者;他帶領她、鼓勵她成長,但同時也限定了她人生的軌跡。
這場由懷疑產生的爭吵,最後卻沒能因為懷疑的結束而結束。所謂的懷疑,只不過是婚姻矛盾中一個部分,他們雖然愛著彼此,但終究仍是兩個倔強的、想要完整地保留自我的人。
「至於說我對待你的方式,」他好像思索了一會兒才又開口,「我始終不認為我有什麼錯。」
然後,燈火通明的客廳裡,氣氛卻冷了下來。
書璐苦笑了一下,她並不感到驚訝,他確實愛她,但他也確實如此倔強。如果他遇到的是一個沒有主張,願意為了愛情、為了他付出一切的女人,那麼或許就沒有這場爭吵,或許他們從此過著「王子公主般快樂的生活」。
但她不是。她可以為了愛去做很多事,但她不是一只拉線木偶。
他們沒有再爭吵,不過書璐覺得這比爭吵更令人難受。她忽然想到了高中時政治課上老師說的:這是一個不可調和的矛盾。
每一個早晨,當她醒來的時候,身旁的那個位置總是空空的,於是,她的心也變得空了。
周日,家修不知道去了哪裡,書璐在鏡子前看著自己,她忽然覺得有點不認識眼前這個自己。那個快樂得不知天高地厚的書璐究竟去了哪裡?
他們在折磨對方的同時,也折磨著自己。
中午,她收到了一條家修的短信,這也是她第一次收到他發送的超過五個字的短信:
「我去出差,飛機就要起飛,到了我會發郵件給你。臨睡時檢查門窗、煤氣和水電,出門記得鎖門,到家後拴上保險。空調不要對著腳吹,席子每天要擦。所有的藥都在電視機櫃左邊第一個抽屜裡。不要在家做飯,吃完泡面記得把碗扔進垃圾桶。你說的事我會好好考慮,等我回來再談。」
書璐失神地看著手機,長長地歎了口氣。這算不算是他的讓步呢?
第二天早晨,書璐上班後打開電腦,看到了家修在凌晨發給她的郵件,只是短短的幾個字:我到了。
她沒精打采地笑了笑,這才是他的風格吧。
中午的時候,傳達室的師傅拎了一袋信上來,書璐這才想起,上周播出的節目已經宣布第三屆的「我最愛的一本書」又開始了。看著手中厚厚的來信,她不禁感歎起時間竟然過得如此之快。兩年前,她還是一個一事無成的女孩,現在她有了事業和家庭,生活得比以前自信,卻也擁有更多的煩惱。
也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成長的代價。
「你跟教授還沒和好嗎。」
正在專心吃著雞肉的書璐被小曼這句話嗆得咳嗽起來。
「別緊張,」小曼坐下,順便拍了拍書璐的背,「我沒有要逼供的意思,不然早就問了。」
她見書璐沒有回答的意思,便聳聳肩說:「不想回答的話就當我沒問過。」
「不是的……」書璐試著把卡在喉嚨口的雞肉咽下去,「我只是在想,怎麼回答你。」
「如果是要敷衍我的話,就算了。」
「……沒有那個意思。」書璐像打破了算盤的小孩。
「那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們是不是吵架了?」小曼翹起腿專心致志地問。
「是。」
「多久了?」
「一兩個禮拜。」
「打算離婚嗎?」
「呃……不,沒有想過。」
「哦,」小曼翻了一個肥皂劇式的白眼,「那你還在擺什麼架子,真的以為自己是大小姐。」
書璐苦笑了一下,這句話好像在哪裡聽過。大概在小曼看來,要麼好好地過日子,要麼乾脆離婚,這樣的人生和婚姻,倒也簡單。
但他們卻做不到,因為他們對自己、對對方、對生活、對婚姻有著這樣或那樣的要求,或許他們都缺少一種率性,一種敢於接受生活本質的率性。
「我不是你,我不知道、並且不想知道你們發生了什麼,我也不可能知道你和他的感受,」小曼撇了撇嘴,「但是我知道你們都離不開對方,那為什麼還要互相傷害呢。」
「我不知道……」書璐怔怔地說,「我真的不知道。他想改變我,我也想改變他。我們之中總會有一個被改變,但我們都不想做那個人。」
「可是為什麼要改變呢,」小曼瞪大眼睛,仿佛那是很可笑的想法,「你們當初結婚的時候是想跟那個被改變之後的對方結婚嗎?」
「……」書璐說不出話來。她沒有想過要跟哪個他結婚,是那個把她捧在掌心的家修,或是那執意掌控她的家修?也或許,她只是單純地,想要跟這個男人結婚。
「如果是的話,我無話可說,你們太幼稚了。」
「……」
「如果不是的話,我想你們都應該做好了接受對方的准備。」
「……你真應該把這些話直接告訴他。」書璐苦澀地說。
「我想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問題。」小曼噘了噘嘴,然後就再也沒有說話,仿佛剛才的那個話題就這樣嘎然而止。
可是,書璐想,她很難想象如何去說服家修接受這個觀點,他有時是非常固執且頑固的。一直以來,他們相安無事,是因為他們還披著愛情的那件外衣,但當他們終於決定要暫時脫去這件外衣休息一會兒的時候,那些藏在裡面的矛盾和不滿也終於一起顯現出來。
或許,他真的沒錯,可是仍然傷害了她。
這天晚上,書璐又收到了家修的電子郵件。以往他去出差,都會打電話回來,這一次卻沒有,大約吵架的時候,只有文字能夠讓彼此冷靜。
「記得我囑咐的那些話,我不希望十天之後當我回來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個亂糟糟的家。有事打我電話,我會一直開機。」
他的信沒有抬頭,也沒有署名。但她的心裡忽然有一股暖流,就像小曼說的,他們離不開彼此。
她開始原諒他,或者,這並不能說是一種原諒,因為他沒有錯。她只是忽然理解了他的行為、他的感情,她從他的文字裡看到了他所給予的東西,就同她一直以來給予他的一樣,那是愛。
臨睡的時候,她把空調的風口調到吹不到腳的方向,然後鑽進他的被子裡。上面有一股他的味道,是那種體味混合著古龍水和刮胡膏的味道。她很快就睡著了,一個多星期以來,她第一次感到,他從沒離開她的身邊。
周二是書璐和小曼固定的錄音時間,在節目中,她仍是那個侃侃而談的書璐。她沒有因為爭吵而沮喪,沒有因為家修的固執而無奈,也沒有對自己感到失望。她是在電波裡自信地談著塞林格的人,是當小曼把話題扯遠時不著痕跡地把她拉回來的人,是一口氣讀完《追憶似水年華》而不睡著的人。
她是另一個人,是一個有時連她自己都感到詫異的人。
可是走出錄音室,她還是那個平凡的,會沮喪、會無奈也會失望的書璐。她不知道當家修回來的時候,她將以怎樣的心情去面對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也許什麼也不用說,什麼也不用做,她只需要等他回來,然後繼續做一個快樂的妻子,直到下一次爭吵的開始。
她跟老趙打了聲招呼,就提前下班了。當她敲開父母家的門,迎接她的是爸爸驚訝的臉,可是只有一秒鍾,他的臉上是和藹的微笑,他淡淡地說:「回來啦,我叫你媽加一碗飯。」
書璐有點想笑,他沒有做過一天的家務,所以不知道飯是沒辦法只加「一碗」的。
媽媽正在照顧小外甥,看到她來了也一臉驚訝,然後露出無奈的笑容,仿佛只看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
「他剛睡著,」媽媽關上門,壓低聲音說,「終於想到我們了。」
「沒有……」書璐悻悻地回答,「你忙著照顧小孩,所以我們就不來煩你們。」
「家修呢?」
「去美國總部出差了。」她的聲音也是軟軟的。
「你回房間去坐一會兒,我叫阿姨給你盛一碗綠豆湯。」
書璐這才想起,很久沒有喝媽媽的綠豆湯了,小的時候她最喜歡把中冰磚泡在綠豆湯裡,那種甜甜的混合著糖精和奶精的味道,是她的最愛。
「書玲說你們買了房子。」過了一會兒,媽媽端著一碗滿滿的綠豆湯進來,書璐一看,裡面竟然真的放了一塊中冰磚。
「嗯,」她不客氣地吃起來,「再過半年才交房,交了以後帶你們去看。」
「光照時間多長,南北通風嗎,有沒有工作陽台?」
書璐瞪大眼睛,媽媽連珠炮似的問題她一個也回答不出來。
「這些都是家修看的,我根本沒在意。」她懦懦地說。
媽媽歎了口氣,好像她很不爭氣似的:「你也應該幫幫他,不要什麼事都推給他做。」
「哦……」她習慣性地敷衍著。
「我和你爸爸最擔心的,是你這個年紀結婚,太年輕了點。不過你爸說,家修那麼穩重,我們應該放心。」
「……」
「但我還是放不下心。」媽媽看著她。
那種目光,讓書璐想起小時候她塗改了考試成績後,拿回家簽名的場景。媽媽還是簽了,但看著她的目光,讓人心裡發毛。
「你們兩個年紀相差這麼大,難免要有矛盾,」媽媽繼續說,「你要學著諒解,不要擺出在家裡被寵慣的脾氣。」
「哦……」書璐也繼續默默地敷衍。
媽媽沒有再繼續說下去,書璐想著自己的心事,過了一會兒才發現屋內一片寂靜。她抬起頭,媽媽正看著她,不知道是生氣還是擔心。
書璐也無話可說,她並不想告訴媽媽這幾天自己的遭遇,她只是單純地想看到他們,仿佛這樣就能給她勇氣,去面對未知的生活。
不知道過了多久,媽媽忽然輕輕地歎了口氣,緩緩地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是關於我們年輕的時候。」
書璐有些驚訝,記憶中,她的父母很少在孩子面前提起以前的事。在書璐想來,父母很平凡,也很無憂無慮。
「你爸爸曾經追求過一個女孩,這個女孩在那個年代雖然稱不上是『大美人』,但是大家都認為她很漂亮,追求她的人很多,在那個大城市的小醫院裡也算出名。你爸爸這個人,因為從小是幹部子弟,脾氣很倔,雖然喜歡人家,但是表面上一點也不露痕跡。
「那個女孩起先不知道你爸追求她,後來時間一長也慢慢發現了,但她並沒有放在心上。因為她喜歡的是一個年輕的實習醫生——」
「——那個實習醫生是不是很帥。」書璐忍不住插嘴。
媽媽笑起來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是啊,那時候我們這些小護士都覺得他一表人才。」
「哦,可以想象……」書璐摸了摸鼻子,盡量讓自己不笑出來。
「然後,女孩就跟這個醫生戀愛了,她覺得很快樂很幸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因為種種原因,他們只能偷偷地戀愛。你爸當然也被蒙在鼓裡,還自負地以為再過不了多久就能抱得美人歸。
「這樣大概過了半年,有一天,實習醫生興奮地告訴女孩,他終於有一個機會升職,但是要調到外地去。這個女孩雖然有點難過,但想到他們兩人的將來,還是傻傻地高興。
「接著調令一下來,醫生就走了,臨走之前對女孩說,到了之後一定馬上聯絡她,然後……」
媽媽頓了頓,好像想起了很多事:「然後,這個女孩再也沒收到醫生一個電話、一封信。」
「……這醫生不會是在去的路上死了吧。」書璐問道。
媽媽笑了笑:「你以為是看電視劇啊?」
「……」
「當然沒有死,還活得好好的。」
「那不會是娶了院長的女兒吧。」
媽媽搖搖頭:「我說過,這不是電視劇。」
「那為什麼……」
「不知道。事實上,後來大家才知道,他什麼也沒有做,只是安安心心地在那個醫院工作,然後結婚生子,」媽媽輕輕歎了口氣,「可能這段感情對他來說有點沉重,所以當他得到一時的解脫後,就再也不想回到那個牢籠裡去。」
「啊……」書璐怔怔地說不出話來。她總以為,既然愛了,就要一直愛下去,除非不愛了。可是,她卻忽略了愛情中的另一個因素:疲累。這或許就是愛著一個人,卻又同時感到痛苦的原因,她想到家臣和心宜,忽然感到自己是這麼幸運,至少,她還沒感到疲累。
「女孩很痛苦,」媽媽接著說,「她曾經幻想跟醫生結婚、生孩子,然後開開心心地過一輩子,她甚至也想過為了醫生離開自己的家鄉,只要能夠跟他在一起。但是……現實讓她很失望,這個單純的女孩子第一次感到了痛苦。不過很快,她又發現了另外一件讓她更痛苦的事情——她懷孕了。」
「……這個有點像電視劇了。」書璐吐吐舌頭。
媽媽瞪了她一眼,說:「別打岔!」
「哦……」
「你知道,我們那個年代,未婚先孕是一件多麼丟臉的事情,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最後,她決定去找那個實習醫生。
「她給父母寫了一封長長的信,感謝他們的養育之恩,然後告訴他們自己就要走了,說不定就此離別,等等等等。然後她買了一張火車票,帶了些衣服悄悄地打算上路。其實她也不知道去找醫生會有什麼結果,她甚至隱隱知道,那種結果不會是她想要的,但她當時覺得自己別無選擇,只能這麼做。」
「然後呢?」雖然覺得劇情老套了一點,書璐還是忍不住問。
「然後,剛走出醫院,她就碰到了你爸爸……結果,改變了她的一生。」
「我爸?」書璐疑惑地看著媽媽。
「嗯……」媽媽點點頭,含笑說,「據你你爸爸說,那天他去醫院有事,就順便想去看看女孩,沒想到在半路遇到了失魂落魄的她。
「他當時就看出她有很重的心事,所以直截了當地問怎麼了。這個女孩……不知道是不是被內心的情緒壓抑太久,聽到他這麼問,就一下大哭了起來。你爸爸嚇了一跳,連忙把她拉旁邊的休息室,使勁問到底怎麼了。
「然後,女孩鬼使神差地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了他。等到說完的時候,她忽然感到一種解脫,好像不管最後是什麼結果,她都不覺得害怕了。但是讓她沒想到的是,你爸爸沉默一會兒,竟然嚴肅地說——那麼,我們結婚吧,這樣對你、對孩子都好。」
「啊……」書璐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笑容可掬的母親。
「說到這裡,我想你也猜到了,這個女孩,就是你媽媽我。」
「你沒跟我開玩笑吧……」她卻笑不出來。
「我想沒有父母會拿這事開玩笑的吧。」媽媽摸了摸她的頭髮,好像在說她是傻丫頭。
「那麼那個孩子……」
媽媽點點頭:「你姐並不是你爸爸的親生女兒……你才是。」
「可是……」書璐說不出話來。可是!她一直覺得爸爸喜歡書玲多一些。
「你爸爸把你們兩個都當作是他的女兒,沒有分別,他一樣那麼愛你們。」
「……」
「但是,他更關心書玲。因為在他心裡,書玲和我一樣,曾經承載了被拋棄的痛苦,所以他用更多的愛來保護我們。」媽媽眼裡閃著淚光。
「那……姐知道嗎?」
「不知道,我們本來說好,誰也不告訴……現在,你是這個世界上第三個知道這件事的人,我要你保證,在沒有我們允許的情況下,不能告訴任何人,尤其是書玲。」
「我保證……」書璐還沉浸在驚訝的情緒中,她們姐妹兩人都長得像媽媽,但大家都說,姐姐的脾性更像爸爸。她曾經以為,大概就是因為這一點,爸爸也更喜歡姐姐。
但她心中漸漸浮現一個疑問:「可是,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媽媽笑了笑,卻忽然嚴肅地說:「我告訴你,不是要你同情我、同情書玲,而是想告訴你,真正的愛情是正直而且可貴的,但是它有很多種表達方式。
「你爸爸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一句『我愛你』,也從來也沒有跟你們兩姐妹說過這句話。我和他都知道,從小到大你一直覺得他喜歡書玲不喜歡你。但是這並不代表你們的爸爸不愛我、不愛你們,相反他把所有的感情都藏在心裡,並且他一直在保護我、保護你們。盡管你以前不理解,但這就是你爸爸對於愛的表達方式。」
「……」書璐感到眼眶有點熱,她第一次覺得,自己的父親是這麼可愛、這麼偉大。
「每個人表達愛的方式不同,有的會每天看著你的眼睛說『我愛你』,有的只是看著你什麼話都不說,有的甚至說『我一點也不喜歡你』。可能有時候他(她)自己也沒注意到自己是如何表達的,甚至於不會注意到他(她)想要表達的那個人究竟有沒有感受到。」
「……」
「但是我希望,既然你已經結婚了,而且曾經發誓不論遇到什麼情況都要永遠愛你的丈夫,那麼至少你要了解他的表達方式。你要看到他的本質,而不是表象。」
這是書璐第一次,從母親的口中得到關於婚姻的告誡。她們從來不是無話不談的母女,但卻是了解彼此的母女。書璐沒有再說話,只是細細地體會著媽媽說的話,她想到了家修的固執、想到了他的倔強,同時亦想到他曾因為她的高興而雀躍、也曾因為她的難過而失落。他為她做了很多事,有些讓她快樂,有些讓她憤怒,有些讓她驚喜,有些讓她無奈——可是,他為她做了他所能夠做的一切,盡管他的方式讓她不滿,但這難道還不能表達他的愛嗎?
書璐忽然覺得,這個固執而倔強的老男人,原來也是如此可愛。
他是否正為了如何化解他們之間的矛盾而絞盡腦汁,是否為了她的反抗而無可奈何?但他卻不知道,遠在大洋彼岸的她,已經在心裡悄悄地原諒了他,甚至發現自己比以前更愛他。想到這裡,她不禁在心裡偷笑,就讓他再自我折磨幾天吧。
晚上,書玲和建設也來了,一家人氣氛融洽地吃了一頓晚飯。書璐想,幾十年後,她和家修,是否也是如此。他是不苟言笑的慈父,她是笑容可掬的嚴母,他們的孩子可能很乖,也可能很反叛,但他們終究是一家人,雖然各自默默吃著飯,心裡卻有一種強烈而溫暖的歸屬感。
吃過飯,她和書玲一起哄孩子睡覺,書玲看著孩子的眼神,讓她想起小時候爸爸看著她們的眼神。
她忽然不再糾結於父母究竟愛誰多一些,哦不,就算愛書玲多一些,他們也仍是愛自己的,而她和書玲亦同樣愛他們。
看著小外甥打了哈欠悄悄地入睡,書璐決定回家。大洋彼岸應該還是早晨,說不定家修在上班前發了郵件給她,那麼她也要不鹹不淡、不長不短地回他一封。
她要告訴他每晚睡覺之前她都會檢查門窗、煤氣和水電,出門時她都記得轉身鎖門,到家後第一件事就是拴上保險;臨睡時她把空調的出風口調在了吹不到腳的位置,並且每天堅持擦席子,今天早晨她甚至在電視機櫃裡成功地找到了一打創可貼;她沒有在家做飯,也沒有吃泡面,但她記得把吃剩下的易拉罐丟進垃圾袋。她還要告訴他——
那走音的天鵝湖的音樂忽然響起,這是她特意保留的鈴聲,藍色的屏幕上顯示電話是從爸媽家裡打來的。
「喂?」
「書璐,」電話那頭是媽媽的聲音,隱隱有些著急,「剛才你爸看新聞說,紐約爆炸了。」
「哦,外國好像經常發生爆炸,你不用為家修擔心啦。」對於父母的擔心,她覺得有點好笑。
「你爸說是飛機撞大樓。」
「啊?」書璐疑惑地想,該不會是在拍電影吧,「撞什麼大樓?」
「世貿大廈。」
書璐感到渾身的血液就在那一刻凝結了,她抬手看表,但什麼也看不進去,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聽到自己說:「你,你確定?就是雙子塔?撞了哪一幢?」
這時候電話那頭傳來書玲和建設的叫聲,她聽到媽媽焦急的聲音:「他們……。他們叫你快打家修的手機。」
書璐顫抖著按了掛斷的按鈕,然後打開電話簿,第一個就是家修的名字,她撥了過去,空蕩蕩的腦海中聽到的是忙音,於是她重撥,再重撥。
電話一直沒有接通,書璐無意識地向家裡走去,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手機發出一陣怪聲,然後自動關機了。她絕望地抬起頭,發現自己正站在家門口。
她摸索著拿出鑰匙,卻怎麼也插不進鑰匙孔,最後她才發現是拿錯了鑰匙,她又繼續找,花了很長時間才進了門。
門內是一片寂靜,她想象燈忽然亮了,然後家修出現在她面前,說:「我很想你,所以不顧一切地回來了。」
那麼她會尖叫著撲到他懷裡,然後抱著他大哭,發誓說她以後一定聽話,並且願意馬上生一個屬於他們的孩子……
然而他沒有,屋內還是一片黑暗,只看到沙發旁的茶幾上錄音電話的燈在閃爍。
書璐向那台電話走去,這是家修買的,她從來沒有用過,甚至不知道該按什麼鈕才能讓它響起來。她打開台燈,胡亂地按了一個鈕,磁帶開始轉動。
她聽到一陣嘈雜的聲音,很長時間內,只有叫喊聲,沒有人說話。然後,她聽到家修沙啞地說: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