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傾城之戀(下)

「喂?……書璐,是我。」家修以為自己的聲音會顫抖,然而這一刻,他卻忽然發現自己是那麼平靜。

「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但是恐怕沒有那麼多時間。我曾經宣誓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在你身旁保護你支持你,但是我卻忘記了自己的誓言,只想要你按照我認為是對的方式生活,我是一個老頑固,如果讓你覺得痛苦,請你原諒我。

  「還記得我答應過你,會比你晚走嗎……恐怕我要食言了,對不起。但最重要的是,即使沒有我,你也要好好地活下去,如果忘了我能夠讓你活得更好,就試著那麼做吧,這是我的心願。」

  大樓搖得很厲害,爆炸聲不斷傳來,家修握著電話的手指有點僵硬。然而,他仍然忍住悲傷,用一種溫暖而快樂的口吻說:

  「最後,我想告訴你——我愛你,非常愛你,你就是我的一切……再見。」

……

書璐從夢中驚醒,四周的一切籠罩在黑暗之中,但她發現自己卻能清楚地看到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她分不清自己在哪裡,也分不清現在是什麼時間,她甚至分不清剛才在夢裡聽到的一切話語,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她只是本能的轉身看了看身邊的另一半床,盡管十分黑,她卻可以肯定那裡是空的,空無一人。

她沖到客廳按下答錄機,依舊只有那一聲「喂?」

家修怎麼了,該死的他為什麼要說「喂」呢?他從來都是只呼其名,或者,乾脆連名字也省了,只是簡單的說出自己想說的話。

客廳那只老舊的落地鍾輕輕的敲了三下,她猜想,那或許是說,已經凌晨三點了。

她又反復的把答錄機裡的錄音放了幾遍,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把機器弄壞了。

她不敢打開電視,裡面又說不定又在重復播放「那歷史性的一刻」,她不想看,她不想看到那座堅固的大廈在一瞬間塌毀。

她更不敢想,那個曾經在圖書館摟著她的肩膀溫柔地安慰她的人,那個曾經用最正經的話語和表情向她求愛的人,那個曾經跟她在巴厘的別墅輕輕起舞的人,以及那個帶給她痛苦卻也帶給了她無限快樂的人,就在那座大廈裡。

書璐茫然的拿起手機,機械性的查看有沒有未接來電,但沒有,什麼也沒有。

她就這樣,靠在電話旁邊,等到天亮。

鍾聲響了七下的時候,電話鈴忽然響了。

「書璐……」媽媽的聲音聽上去非常擔心。

「我沒事,我還在等。」其實,她不想開口說話,但她還是盡量裝的語氣平穩。

「你回家來吧,你姐姐和姐夫他們都在家裡。」

「不用,我沒事,我在等他的電話。」她沒有再說別的什麼,怕自己再說下去就會忍不住哭起來。

她不怕哭,可是她怕哭得時候,是一個人。

她掛上電話,第一次覺得,時間竟然也是一件如此殘忍的東西。

她走進書房,坐到他的那張書桌前。椅子上,好像有他的味道,她曾經取笑地說他身上有一股奶味,他卻一臉認真的說:

「我小時候胃不好,我爸媽就規定我每天晚上睡覺之前都要喝一杯牛奶,喝著喝著,就喝出一身奶味。很明顯嗎?我今天早上噴了古龍水的。」

說完,他像小狗一樣嗅了嗅自己的袖子。

他的桌子整理的很乾淨,書和雜志整齊的堆放著,就好像他已經離開了很久,放在最上面的那本英文書裡,夾著一個白色的信封,裡面好像折放著一些紙。

她打開信封,是易飛給她的告別信,信紙非常皺,像是被人揉成了一團,然後又不知道為什麼壓平了後又折好了。

除此之外,還有一封完好的信,她打開,竟然是家修寫給她的。

書璐: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麼要寫這封信,我已經很久沒有寫信了,而且我也知道自己是不會將這封信交給你的,但是我仍然要寫,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讓我自己明白我究竟做了什麼。

「這場戰爭」爆發的那個晚上,我很憤怒,你的懷疑,你的反抗,都讓我憤怒。我睡不著,在陽台上抽了好幾根煙。當我躺到床上的時候,你已經睡著了,嘴裡還念念有詞,或者,我想那該叫做振振有詞。

第二天早晨,當第一縷陽光照進來的時候,我就醒了,我對光線很敏感,所以買房子的時候,我選了下午才照得到陽光的房間。以前,我總是默默的看著你,等待你醒來,但這天,我卻早早的起床出門了。我有點害怕,怕你醒來之後不是笑著給我一個擁抱,而是冷冷地轉過身去。

那個早晨,我去了公司樓下的咖啡店,當我跟那個帥氣的小伙子說只要一杯開水的時候,他原本燦爛的笑容忽然變得有點虛偽,我想當時我臉上的表情恐怕就跟那天你等我時一樣。有時候,我們充滿了希望,卻得到失望,但我忽然覺得,這就是生活,盡管如此,卻並不妨礙我們繼續希望。

那天早晨,我還做了一件蠢事,就是把我的《財經日報》忘在了那家咖啡店裡,我想我大概再沒有比那一天更需要這份報紙了,因為當我坐在位子上發呆的時候總需要在面前放些什麼吧。於是我打電話給我的秘書想叫他幫我買一份,但這小子竟然告訴我說上午他請假。

對我來說,那是垛碼糟糕的一天——我想,那都是因為你。

我耿耿於懷的,不是你那幼稚的懷疑,而是你的反抗,這好像表明你已經沒有耐心了。你沒有耐心聽我這個老男人的諄諄教誨,沒有耐心沿著我安排的路走,會不會也沒有耐心等到跟我一起變老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為我明白,這個世界上很多問題沒有答案,或者,沒有我想要得那個答案。

還記得我的那位很酷的同事Jessie嗎?當我就這樣發著呆卻連一份遮擋的報紙都沒有的時候,她偏偏拿來文件給我。她只看了我幾眼,然後我就聽到她出去以後對其他同事說:我想Harry一定是跟他老婆吵架了。哦,天哪,有那麼明顯嗎?

我有點頭疼,想找些藥片,卻沒有找到。我忽然痛恨起來,痛恨自己愛上你這個倔強的小女孩兒,我常常想,如果我再年輕五六歲,或許我們之間的距離會短一些。

幸運的是,我的秘書因為找到了一雙可以穿的襪子,於是提早出門了,並且周到的給我買了一份我急切盼望的報紙,當我開始覺得他有一點可愛的時候,他卻問我是不是病了。

我想,我或許真得很明顯吧。

這天下午,擋牆上的鍾指向六點的時候,我感到一種沒來由的興奮,還有緊張。我希望當我回到家的時候,你已經坐在客廳裡等我。然後,我能夠抱著你,感覺到你的體溫,以及,你仍然愛著我。

但你沒有。

我成為了久違的書房的主人。

自從我們結婚以後,這間書房又擠進了一張新的書桌,房間立刻變小了,不過我倒覺得,這就是書房該有的樣子,原來太冷清了。

我坐在你的書桌前,幾天前,我曾因為尋找一把剪刀而打開這個抽屜,一封沒有署名的信放在我要找的那把剪刀下面。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一種奇怪的直覺,想要打開那封信。我猶豫了很久,終於還是拆開看了。我本該悄悄的放回去,就當什麼也沒有看到。

但我沒有。

因為我控制不住的把信捏成了一團,我的心理前所未有的煩躁。

我曾在巴厘島的機場見過那個男孩兒,當時我竭力保持鎮定,甚至還讓自己露出微笑,天知道當時我多想上去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不幸的是,我沒有,我是理智的代名詞。

我想,你不應該再保留這樣一封代表著過去的東西,這是一個隱性炸彈,總有一天會提醒你還有那樣的過去,還有那樣一個男人曾經願意等待你。你還不成熟,你那小小的腦袋中總是會有這樣或者那樣千奇百怪的想法,我有時會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對你思想的了解,讓我覺得不踏實。

我想把這紙團塞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我試圖在我的抽屜裡找到這樣一個地方,卻忽然翻出了自己高中時代的筆記本,我自己都忘記了還保留著它。

我翻開筆記本,裡面無非是一些日常記事,只是每一頁上都有一個記號,有五角星、三角形以及叉。我回憶了一會兒,卻怎麼也記不起這些符號的意義。我忽然覺得好笑,原來,記憶真的可以被抹去。許多當時看來刻骨銘心的事,許多年後竟然無論如何想不起來。

最後,我把紙團鋪平,夾在筆記本裡,然後放進書架的其中一個格子。我當時想,或許幾年之後我也會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了,人的一生,就在這記起與遺忘中度過,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但我當時看到你呆呆地望著那個已經沒有那封信的抽屜時,我忽然感到自己的憤怒要爆發了,盡管,我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我扔了。」

  是的,我一直喜歡你用一種崇拜的眼神看我,那讓我感到你需要我,就像我需要你一樣。但那些被陽光驚醒的早晨,當我一遍遍看著你的臉時,我忽然意識到,我是多麼自私。

我可以是你的良師益友,可是我最應該成為的是一個愛護你的丈夫,一個無論何時都尊重你的男人。

我找到了家臣,他也有一本這樣的筆記本,我想,心宜一直愛著的,仍然是那個一直令她痛苦的男人。而不是我。

無論誰對誰錯,無論希望或是失望,我只想要你永遠記得,我愛你。

明天,我就要去啟程去紐約。我一直想找機會告訴你,但還是開不了口。或者,當我離開你的時候,我才能好好的思考,那麼當我回來的時候,一切又充滿了希望。

我之所以仍然忍不住把這封冗長而沉悶的,原本是寫給我自己的信放在書房的桌上,是因為我知道,如果你讀到了,就說明你在想念我。

愛你的家修

書璐以為自己會哭,但臉頰除了麻木,什麼也沒有。家修沒有說謊,她還小,所以她計較對錯,所以她凡事都想要一個答案,卻忽略了生命中對她來說最重要的東西,那就是愛。當她一次又一次地去想象他的內心,卻忘了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溝通。

她看到的不只是一個試圖要掌控她的男人,還有一個固執地總是以自己的想法去揣測別人的女人。

那個女人,就是自己。

屋裡很暗,因為外面是陰沉沉的一片,路上的行人走得很匆忙,大約就是快要下雨了。書璐站在窗台前,微笑著想,如果是這樣的天氣,家修就可以睡一個懶覺了吧。她多麼希望他忽然出現在樓下,老遠就跟她揮手,然後踏著輕快的步伐走上來,悄悄的對她說:

「我想,再走一遍通往你心裡的路。」

然而,他沒有。

這兩天,書璐過的有些恍惚,她拒絕了一切要來探望她的人,包括父母、姐姐、姐夫以及家臣和他的兩個孩子。

她沒有聽家修的話,拆了很多方便面來吃,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餓,也不知道方便面是什麼味道,只知道她在等待,等待一個消息。

或者,她也並不是在等待消息,而是在等一個人。

昨天上午,先是家臣打了電話來,他的鼻子有點塞,好像剛剛哭過,事實上書璐很難想象像家臣這樣的男人哭起來是什麼樣子。他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叫她注意身體。

接著中午的時候,雅文也打給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一邊哭一邊叫她不要擔心。

令人驚訝的是,書璐自己沒有哭,也不想哭。

她不再想揣測他的生死,因為那是毫無疑義的,她只是等待著,仿佛在等待他自己來對她說。

吃完方便面,外面好像出太陽了,她梳洗了一下,決定出去走走。因為家修臨走之前說,要她照顧好自己。

外面好像又是另外一個世界,是熱鬧而喧囂的,車來車往,人來人往,兩天前的那場劫難就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人們的生活沒有絲毫改變,只有書璐的生活變了。

她漫無目的的走著。

她走過便利店旁的麻辣燙攤位,這裡已經從大排擋變成了固定攤位,人們在窄小的「店堂」裡用餐,吃的滿頭大汗,她抬頭的一瞬間,仿佛看到家修在路燈的照耀下說:帶你去吃麻辣燙。

她走過街心花園旁的小餐館,驚訝的發現餐館的名字跟電台樓下那一家一模一樣,是搬家了嗎?還是,這是另一家餐館?她分不清。餐館的窗前坐著一男一女,她仿佛聽到女人說,我們結婚吧,男人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說,好那先點菜吧。

她走過書店,櫥窗裡整整齊齊的排放著一列《哈利波特》。書璐看著封面上那帶著圓框眼鏡的小男孩,不由得喃喃道:「Harry……」

她走到哪裡,哪裡就有了家修的影子,她忽然發現全世界都是他,然而全世界又只有一個他。

終於,她停下了腳步,因為她發現自己就站在圖書館的門口。

她的腦海中忽然閃現一句話:從哪裡開始,從哪裡結束。

書璐不由得苦笑起來,她是一個從來不相信宿命的人,但卻偏偏被命運捉弄。

工作日下午的圖書館,特別安靜,閱覽室裡只有幾個老人在打著瞌睡,甚至於管理員阿姨也睡眼惺忪。她認出了書璐,點了點頭,再沒有多說什麼。

書璐又坐到她曾經無比熟悉的那個座位上。

「其實我倒覺得你們的節目還好,至少我是聽了二十分鍾左右才睡著的。」家修一臉認真的說。

謝謝,她微笑著回答。

「抱歉,我晚上約了人,」家修說,「大人的事,小孩兒不要管。」

哦,我已經不再是一個小孩兒,我是那個你愛著的、任性的、想要跟你約會的女孩兒。

「不過這還是算是約會,」他頓了頓,「只不過不是男女朋友的約會。」

她很想笑,可是淚水卻順著臉頰流下來。

好吧,她用手擦臉頰上的淚水,卻怎麼也才不幹。

「很好,介紹你一條財路,今天上午我們一直開會討論美國大選的情況,美元會升值。」家修笑著說。

親愛的,我並不想哭,可是我的存款至今仍然是人民幣八百一十二塊六角……

突然,她看到家修坐到那個屬於他的座位上,西裝和襯衫上都是褶皺,領帶被他跟公文包一起胡亂抓在手上。他好像瘦了一圈,下巴上是青澀的胡楂,額頭上貼了一塊正方形的邦迪。

她雖然仍在流淚,卻笑了,如果可以,她情願把他想象成穿的一絲不苟,一臉拘謹的樣子——那才是她認識的那個老男人啊。

「書璐……」他竟然開口說,「是我。」

她忘記了哭也忘記了笑,只是怔怔的看著對面的這個人。

他放下公文包和領帶,走到她面前,粗糙的大手撫上她的額頭:「真的是我。」

「你不是……」她拼命在心理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只怕一抬頭,發現又是自己的幻覺,而他,從沒來過。

「爆炸之後,我打了很久的電話,但在最初的十個小時裡我都沒辦法聯絡到你,我忽然知道,僅僅是聽到你的聲音還不夠,我一定要站在你面前,親口告訴你:我回來了。」家修緩緩蹲在她面前,聲音很溫柔。

「所以當我可以離開的時候,」他接著說,「我立刻去了機場,所有的飛機都停飛了,我幾乎等了一天才等到一班去東京轉機的航班。我坐了二十個小時的飛機,可是當我回到家的時候,卻發現你不在,你知道我是什麼感覺嗎?」

「……」

「我快要發瘋了……」他的聲音沙啞而哽咽。

「我以為你……」她伸出手,遲疑地摸著他的臉,好像還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我八點半就到了辦公室,一個同事告訴我,樓下拐角處的書店正在賣有J.K.Rowling簽名紀念版的《哈利波特》,當時我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去買一本,或許你會喜歡,那麼也許你就會更輕易的原諒我……於是我就去了。」淚水從他的眼角滑落。

「……」她不敢想象,如果他沒有去,那麼現在他們又會是怎樣。

「所以確切地說,是你拯救了我。」他忽然再也無法抑制地把她抱在懷裡,不斷的吻著她的頭髮、她的額頭、她的臉頰。

此時此刻,書璐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如果她祈禱了,那麼她感謝那些聽到了她祈禱的神明;如果她曾經將要絕望了,那麼她感謝那些沒有絕望的人們;如果她只能感謝一個人,那麼她最要感謝的還是眼前這個男人,因為是他讓她的祈禱成真,是他讓她看到希望,最重要的是,他讓她明白什麼是愛。

在這個圖書館安靜的午後,他們就像一對剛剛劫後余生的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這個時候,家修和書璐才明白,如果能就這樣緊緊地相擁,那麼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或許是那一場劫難成全了他們,也或許,是他們成全了他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