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終於接近尾聲,很感謝大家今晚、以及七年來許許多多個夜晚的陪伴。這一期的告別語,我不會說『下周見』,而是要跟大家說一句:再見。因為,這是我的最後一期節目。」書璐把面前的稿子整理好,輕輕地放在一邊,聲音異常平靜。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小曼告別的那一期,我哭地很厲害,盡管在最初的日子裡我並不太喜歡這個搭檔,然而當她離開的時候,卻發現她陪伴我走過了很多崎嶇的路。」
「你們還記得嗎,當時小曼並沒有哭,我想,她是如此堅強。但原來,走出錄音室後,她卻坐在走廊的長凳上狠狠地哭起來……」她頓了頓,「很可愛不是嗎,她就是一個這麼率真的人。」
書璐遞了一張面紙給旁邊默默流淚的樂樂,幫她把散落的頭髮夾到耳後,好像要離開的那個人並不是自己。
「今天,我終於體會到了小曼當時的心情。但我像她一樣,不會哭,因為這一刻,我的心是溫暖的,我仍然跟你們在一起。」
書璐看向隔著一面玻璃的老趙和其他同事,他們的眼眶都有點紅,老趙緩緩地背過身去。
「『書路漫漫』就像是我們整個節目組的孩子,我們看著她長大,同時又從中學到了很多。今天要離開她,離開收音機前的你們,我很捨不得。但,我們終究要學會長大,學會獲得、也學會放棄。
「我感謝所有的同事,還有小曼,感謝在無數個寧靜的下午忍受我的聒噪的圖書館阿姨,感謝當我寫稿到半夜十二點仍然願意為我送外賣的餐館老板娘,感謝不厭其煩地幫我們整理聽眾來信的傳達室老大爺……同時,也要再一次感謝各位收音機前的聽眾,謝謝你們。」
書璐轉過頭去深吸一口氣,用愉快的口吻說:「終於到了說再見的時刻,下一期開始將由樂樂主持,在一切都發生了改變的時候,還有一樣東西沒有變——那就是我們的節目仍然叫做『書路漫漫』。或許今後的聽眾不會知道這個名字的由來,但是,我想,總會有人記得的,不是嗎。今天的直播就到此結束,各位朋友……再見!」
書璐走出錄音室,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樂樂還在用面紙擦著眼睛,書璐拍了拍她:「幹嗎,我又不是去北極再也不回來了。」
樂樂搖搖頭,笑了:「我本來也以為自己不會哭的,小曼走的時候我就沒哭。」
「哦,」書璐學著小曼那肥皂劇式的口吻說,「我想小曼聽到這話會高興的。」
跟同事們一一告別後,書璐就拎著包走出了辦公室。告別飯一星期前就吃過了,那頓飯上老趙喝得酩酊大醉,還手舞足蹈,大家笑了整個晚上。走廊上的燈很亮,大多數辦公室都是黑的,書璐走到門口,回頭深深看了廣播大廈一眼,便向路邊走去。
她坐上一部黑色旅行車,綁好安全帶,輕快地說:「走吧。」
「遵命,小嬸嬸。」雅君俏皮地眨眨眼睛。
車子駛向徐家匯,書璐看著馬路上飛馳的車輛,有點感慨地說:「半夜十二點還有這麼多人在外面閒逛嗎。」
「如果現在載你去衡山路,你就會發現,生活才剛開始。」雅君說。
書璐怔了怔,原來,生活才剛開始。車子駛上高架,向浦東開去,她的飛機在凌晨4點起飛。
「謝謝你,這麼晚還載我去機場。」書璐說。
「什麼話,」雅君佯裝惱怒,「你這樣說,好像很見外。」
書璐笑了,裴家的男人都是外冷內熱。
雅君去年大學畢業,做了建築設計這一行,畢業的時候,她陪他去買了一副平光鏡,因為他說戴眼鏡看上去專業些。書璐驚奇地發現,他戴上眼鏡後,輪廓跟家臣竟然很相似。父子,有時候或許真的不是通過血緣,而是通過感情來維系。
家臣仍舊在做他的急診室醫生,這份在別人看來忙得團團轉的工作,他卻做得有聲有色。或許就像惠子說的,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他們現在是一對感情好得不得了的父子,或許,當失去的時候,人們才更看清了自己的感情。
心宜也仍在美麗的非洲草原上工作,每次回上海都要跟她碰面,她曾經把心宜當作假想敵,現在心宜卻像是她的姐姐。
書玲和建設的孩子盡管有先天性心髒病,但他們活得依然安樂,書玲說,她和建設會像爸媽愛自己那樣去孩子。書璐高興地想,她們的父母是偉大的,因為她和書玲從他們身上學會什麼是愛。
唯有阿文,大學畢業後執意去國外工作,她有時會聯絡書璐、家臣或者心宜,唯獨漏了雅君。書璐和家臣很有默契地從不在雅君面前提起阿文,就好像,他從沒有妹妹一樣。
「護照帶了嗎?」雅君一邊踩著油門一邊說。
「嗯。」
「我想你最好先在檢查一下,回去取得話還來的及。」
「帶了」書璐揮了揮護照,恐怕不給他看的話這一路上都沒法安靜。
「拿行李的時候一定要數清楚幾件,還有托運的時候都要記得上鎖。」
「哦。」
「還有——」
「——裴雅君先生,你怎麼跟你小叔一樣羅唆。」書璐忍不住說。
雅君騰出一只手摸了摸鼻子:「我們裴家的男人就是這樣的了……」
兩人相視而笑,沒有再說話。所謂投緣,大約就是這樣吧,心宜曾一臉嫉妒地抱怨:「阿文和雅君三句話不離『小嬸嬸』。」
「你要記得想我們。」雅君忽然說。
書璐看著他的架著眼鏡的側臉,他沒有回過頭看她,甚至她都懷疑起剛才是不是他在說話。
「我會的。」書璐微笑著回答。
他們到達機場的時候是凌晨零點十分,書璐的飛機將在四個小時後起飛。她叮囑雅君小心上路,然後獨自拉著一個小小的行李箱入了關,她的目的地是紐約。
書璐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不得不放棄電台主持這份工作,去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國度,這就好像是讓她放棄了她曾經的夢想,而試著去成為另一種人。
她早早的坐在機艙裡,透過那小小的橢圓形的窗看著燈火通明的機場,看著伴隨她長大的這座城市。當離別的這一刻到來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有多麼不捨。
書璐把耳機塞在耳朵裡,隨著樂曲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但她很快又笑了。因為她終於懂得了什麼是放棄,因為,前方還有家修在等著她。
二零零六年九月十一日,書璐和家修站在世貿大廈的紀念碑前,仰起頭看著天空。那一天的天空是陰沉沉的,人們在廣場上舉行悼念會,每一位到場的死者家屬都會去台上宣讀自己親人的名字。
在過去的5年裡這對夫妻很少提到那一次災難,但當家修收到了主辦者的邀請信時,仍然決定去參加這個大會。
婆婆在電話裡說:「去看看也好,或許對你們有幫助。」
在過去的5年裡,他們嘗試著要一個孩子,卻沒有成功過,醫生說,他們都是健康的,問題並不是出在心理上。
於是他們堅持去看心理醫生,尤其是家修,盡管他並不是從大樓中逃生出來的人,但是他親眼見證了兩座曾經被認為是永遠不可能倒塌的建築的毀滅,在那場災難過去後的最初一年裡,他常常做惡夢。而書璐的傷痛,卻是家修生死未卜的那48個小時。
那天紐約刮著大風,八點多的時候,曼哈頓已經開始塞車,他們在好幾條街之前就下了車,一路向紀念碑走去。他們面前的空地上曾經豎立著兩座高塔,然而高塔在一天之內消失,許多人所愛的那個人也跟著消失了。
他們在遠處站了很久,最後鼓起勇氣向那紀念碑走去。很多人高舉著遇難者的照片,他們看到了一張張與那些照片相似的臉,也看到了一張張為他們的親人、愛人驕傲的臉。
「阿紛……」她脫口而出。
那個女孩驚訝地看著她,好像認出了她,卻又像不認識她。
「不……我是她的雙胞胎妹妹,我叫世紜。」女孩的眼中忽然充滿了淚水。
書璐唯有露出一絲鼓勵的微笑。2001年的年底她才知道,阿紛這個留學交換生被交換去了紐約,並且也消失在這場災難中。
女孩向她點了點頭,快步離開。
書璐與家修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什麼也沒有說,卻又像說了很多話。災難讓他們覺得在場的所有人,都是親人。
家修又一次抬頭看著天空,並不是想從那灰蒙蒙的天空中找到什麼,而是不想讓眼淚流下來。書璐看看他的側臉,想象他曾經歷的一切。後來她終於明白,當她在忍受著思念他的煎熬時,他亦如此。
他們站在牆角,閉上眼睛,忽然感謝,自己所愛的人就在身邊。
「你知道嗎?」有一天家修對她說,「我常常想,如果沒有那場災難,我們或許不會那麼快就明白彼此的心。」
「但我們總會明白的,不是嗎。」書璐靠在他的肩膀上說。
他們已經搬到了那個中午才照得到陽光的房間,家修不再被陽光吵醒,卻依舊早早地醒來,默默地看著書璐熟睡的臉龐。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問你。」家修說。
「什麼?」
「我的上司希望我去紐約工作,我告訴他,我要問問我太太的意見。」他看著她的眼睛,沒有期待也沒有彷徨,只是想知道她的答案。
「你想去嗎?」她也看著他的眼睛。
「我要去的,是有你的地方。」
書璐沒有說話,只是定定的看著他,然後笑了:「你還記得,你曾經對我說,是我拯救了你嗎?」
他點點頭。
「實際上,是你拯救了我,」書璐說,「你因為愛我,想要買一本書讓我高興,才離開了那裡,所以真正救了你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
「是因為你愛我,而且從來沒有忘記你愛我。」她的眼神也變得堅定。
家修輕輕撫著她的臉,仿佛他愛的這個小丫頭,他一直捧在手心的這個小丫頭,已經長大了。
「我看了你走之前留給我的那封信,再看完那封信後,在我內心深處,已經把它當做是你最後對我說的話。我下定決心,即使你沒有回到我的身邊,我也會靠著那封信堅強的活下去。所以……是你救了我。」
「……」家修被深深的打動了,說不出話來。
「這句話應該我來對你說:我要去的是有你的地方。」
他們再一次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就像那個劫後余生的下午。
後來,小曼說,書璐看上去並不像是一個肯為了愛放棄的人。書璐只是笑笑,她也曾經以為自己是的,因為她是這麼熱愛這份工作,也從未想過放棄。但當一段關系中,總要有人選擇放棄的時候,她卻很高興那個人是她,因為她終於找到了自己,找到了這個知道如何愛以及被愛的自己。
二零零八年九月十一日,書店的新書櫃台上,忽然默默地多了一本書,書的名字叫做《愛與樂的彼岸》,這是一本關於寬容、信任、放棄、自省以及堅定的書,作者就是曹書璐。
在書的最後一頁有一副彩色的鉛筆畫,那是一場彩色的婚禮,天空中飄著五彩繽紛的鯉魚旗,來賓們都穿的稀奇古怪,在等待著即將穿過彩色氣球拱門的新人。
一個小男孩好奇地看著這一頁,喃喃自語地說:「好漂亮啊。」他纏著爸爸買了一本,然後心滿意足地離開了書店。
這一天,家修早早地回到了他和書璐在紐約的家,他買了一束花,想給書璐一個驚喜。他把花瓶放在書房裡屬於她的那張書桌上,左看又看,對自己的傑作頗為得意。房間裡所有的家具都是他從上海運來的,書璐說很捨不得這些家具,他卻很捨不得這筆國際運費。
她的書桌依舊亂七八糟,但是在角落上,卻整整齊齊的堆著幾本書,放在最上面的,就是曾經救了他的那本《哈利波特》。他拿起書,裡面夾著一個白色信封,就像是一個書簽,但他知道,書璐並不喜歡看英文書。他想了想,微笑著打開信封。
家修:
你好嗎!
我很好。
有時候不知道對你說什麼,只有以上簡單的這兩句。不過當然,今天我還有很多話要對你說。
媽媽在我臨走的那天說,這幾年我忽然長大了,我想這都是因為你。你知道嗎,你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一個固執、自負、倔強的老頭,就像那位不太討女人喜歡的達西先生。不知道我留給你的印象又是什麼,會不會是活潑、有趣、聰明的伊麗莎白呢。哦,你不必回答我,就讓我這樣認為吧。
但讓我十分驚訝的是,你竟然愛上了我——這個在我自己看來一無所有、一無是處的小女孩。而且,你竟愛地如此徹底、沒有任何條件。我想,那就是我一度有點害怕的原因,我害怕自己不能回報同樣的愛,我怕你終有一天要失望。
我想,聰明如你,早就察覺到了這一切,然而你仍然固執、自負、倔強地愛著我,我是被你捧在掌心的寶貝。
然而愛,也仍然會讓人盲目,當執著於愛的時候,也就執著於付出與收獲。我們曾經是這樣的例子,不是嗎。我們的爭吵與懷疑,都只是想要從對方身上獲得更多的愛,卻忽略了我們相愛的本身。
小曼曾經問我,當我們在誓言台前承諾會愛護、陪伴對方一輩子的時候,有沒有真的認真考慮過這句話的含義……
我想,她說的是對的。
在我僵硬地微笑著接受大家的祝福的時候,我想到的是婚禮的繁復與疲累,卻忘記了舉行一場婚禮真正的意義——那就是在你以及所有人的面前許下誓言,並且在之後的每一天都記得這個誓言。
我想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幸運的是,我們經歷了生死離別,卻又如重生般地相擁在一起,這使我懂得了愛以及婚姻的意義。
還記得我曾任性地要求你必須比我晚離開這個世界嗎?我不知道你是以怎樣的心情答應,然而我今天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你愛我。因為愛我,你情願自己承載這份失去的痛苦。因為你知道,如果兩個人中必定有一個人要承擔,那麼你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你自己。
所以,你從來不必為我放棄了工作跟你來紐約而感到內疚(我想你大約是內疚的吧),因為我亦很高興,能夠為你做些什麼——盡管這件事看起來,我什麼也沒做。
這些年,我努力讓自己過得好,因為那是你的意思。想念你的時候,我就會聽你給我的留言,雖然每次聽完都會哭,但哭過之後,我好像又找到了勇氣。
但我想說的是,你知道嗎,我也愛你,非常愛你。
我曾是一個對生活充滿疑問的女孩,我總想要找到一切的答案,我想知道人生的彼岸究竟有些什麼。但現在我懂得,答案並不重要。
因為,我已經有了你。
如果你讀到了這封信,就說明我們終於明白了彼此的愛。於是,我的心中,也充滿了希望。
愛你的 書璐
《愛與樂的彼岸》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