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宣室

徽妍聽得張挺的話,睜大眼睛,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覺心跳得厲害。

「何時聽到的消息?王庭生亂是何時之事?」她忙問。

「十日前。」張挺道。

徽妍沉吟,從王庭傳信到朝廷,十日確是最快的,可見此事十萬火急。想到蒲那和從音,徽妍一陣揪心,十日之前,他們已是生死未卜。

「朝廷如何打算?」她忙問。

「尚無定論。」張挺搖頭,「老夫此番隨陛下巡京畿,昨日到了洛陽。陛下半夜起身,急召大臣商議此事,亦宣老夫問對。今晨,陛下回京,老夫慢一步,路過弘農,便想著告知女君一聲,故而到了府上。」

徽妍沉吟。

匈奴生亂,的確事關重大。朝廷多年不曾與匈奴有戰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朝廷一直行以胡制胡之策,讓匈奴分而不亂,既不會合力對付中原,也不會大亂而致散部襲擾。而如今,烏珊王庭大亂,打破了中原的苦心經營,前途未卜。

徽妍最擔心的,自然還是公主的兒女,想到他們,徽妍就無法平靜,思索片刻,即對張挺道,「我隨內侍一道去長安,到大鴻臚府去。」說罷,便入宅中去,稟報母親。

戚氏聞知,驚詫十分。

「你去做甚?」她說,「匈奴萬裡之遙,你一介女子,能做什麼?去到長安又於事何補?」

徽妍道:「母親,我在匈奴八年,得公主愛護,後來歸漢,亦公主之力。王子與居次,乃我從小帶大,雖非親生,勝似骨肉。如今公主與單於先後薨逝,二人又逢大亂,生死不知,我雖力薄,卻豈可安心在家?母親,我等剛從匈奴歸來,匈奴境況,我等比誰人都深知,朝廷若施救,亦可出綿薄之力,時不我待,與其坐等在弘農,不若先往長安,有事不致耽擱。」

王璟在一旁聽了,也對戚氏道,「母親,公主待徽妍有深恩,徽妍重情義,留在弘農必也寢食不安,不若便由她去吧。」

戚氏知道徽妍心情,亦不反對,只得應許,卻叮囑道,「你去歸去,但只可留在長安,切不可一時沖動便到匈奴去!那般凶險之地,豈是你這般閨秀可涉足,好不容易回來,躲得遠遠才是!」說罷,又向張挺一禮,「張內侍,老婦素知徽妍在匈奴多年,得內侍照拂甚多,老婦感激,自不待言。小女性情,內侍想必亦是知曉,心血起來,執拗難勸。此番往長安,老婦便將小女交與內侍,一旦小女要行莽撞之事,還望內侍務必攔住,或告知平准府周令丞,萬勿由她任性!」

「母親……」徽妍窘然:「母親之言,兒謹記便是,不必如此……」

張挺苦笑,向戚氏一禮,「夫人放心,夫人所托,老夫自當照辦。」

戚氏這才放下心來,頷首,「有勞內侍。」

半個時辰後,徽妍收拾好了物什,家人也備好了車,告辭家人之後,隨著張挺上路。

馬車疾馳在鄉間顛簸的道路上,徽妍卻覺得不夠快,想著萬裡之外的王庭,雙手冰涼。她想起自己離開時,曾囑托郅師耆照顧好蒲那和從音,而方才問張挺,他也不知郅師耆下落。

他們在一起麼?

徽妍心中倒是希望如此,他雖然追隨者不如別的兄弟多,但至少不會加害蒲那和從音。

他現在如何?有無危險?

郅師耆曾說,兄弟們都是狼。這話不錯,尤其是現在這樣陷入大亂之時,誰被誰殺掉都不足為怪。

……徽妍!郅師耆說,我等日後長大了,就到長安去看你!

……去看蓮花!

閉了閉眼,徽妍又想起了告別時,蒲那和從音紅撲撲的笑臉。

……你也保重。

郅師耆看著她,臉上雖失望,卻還是笑了笑。

心隱隱作痛,眼眶一熱,眼淚再也止不住。

她忽然很懊悔。

她覺得自己就像郅師耆說的那樣,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她明知這些事很可能會發生,明知蒲那和從音依賴她,信任她,卻還是走了。

她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他們是單於和公主的兒女,會被照顧得很好。

可是現在呢?

如果自己當初沒有走,她至少可以陪著他們,不用像現在這樣焦慮煎熬……徽妍把頭靠在隱枕上,低低抽泣,心如亂麻。

******

塞外的亂事,對長安的繁華沒有絲毫影響。徽妍入城之時,仍見到大隊胡商出入城門,駱駝和車馬載滿貨物,行人接踵摩肩,形形□□,與往日無異。

直至進了未央宮官署,到了大鴻臚府裡,徽妍才陡然感受到緊張的氣氛。

屬官們進進出出,步履匆忙,還未到堂上,徽妍就聽到裡面傳出一陣嘰裡呱啦的聲音,似漢話又不似,夾雜著濃重匈奴口音。待得入內,只見大鴻臚承正坐在上首,案前坐著一個人,匈奴打扮,衣飾頗貴氣,卻神色憔悴。

大鴻臚承聽著他說話,一臉無奈,見得張挺和徽妍進來,如逢大赦。

「內侍與女史來到正好!」他忙起身,過來行禮,「內侍、女史,快快來,這匈奴人漢話說不清,譯人又都被丞相府召去了,二位快快幫我聽一聽,他說的甚?」

徽妍方才進來的時候就覺得那匈奴人有幾分面熟,卻想不起是否見過,正思索著,張挺忽然道,「這不是……溫羅骨都!」

說罷,忙上前行禮。

溫羅也認出了張挺,大喜,忙還禮,一臉釋然,用匈奴話對他說了一通。

徽妍想起來,這位溫羅骨都,她的確見過。骨都,即骨都侯,其職為單於近臣。這位溫羅骨都,年過四十,身形瘦小,徽妍與他交道不多,但知道他很得單於信賴,且奉命輔佐太子。

張挺問候溫羅,說到太子,溫羅突然眼睛一紅,嚎啕大哭起來。幾十歲的人,當眾痛哭流涕,外頭許多人都好奇地望進來。大鴻臚承與張挺面面相覷,忙一邊勸慰,一邊請溫羅坐下,有話細說。

徽妍也在一旁坐下,聽溫羅敘述,方才明白。

就在他們歸漢之後不久,烏珊單於感到身體日漸不好,知道該安排後事了。王庭的形勢,他很是清楚,擔心太子鎮不住各部,很是心焦。溫羅看出了單於的憂慮,向單於提議,或可向漢庭求助,兩國和平多年,若匈奴亂起,中原亦無益處。若漢庭支持太子,諸部必不敢造反,可保傳位平安。

烏珊單於考慮之下,亦覺得溫羅之法是出路,便即刻派溫羅到長安來見皇帝。但與此同時,烏珊亦提防漢軍借機乘隙而入,進攻匈奴,故而溫羅與漢庭商議時,甚是謹小慎微,以致拖延了時日。漢匈兩地通信不便,單於去世、匈奴生亂的事,溫羅還是從大鴻臚府得知的,故而即刻趕來詢問。

說罷,溫羅又悲從心起,捶胸頓足,「是我誤了大事!以致太子遭難,王庭生亂!」

徽妍與張挺看著他,亦是欷歔。

「張內侍與妾得到消息,蒲那王子與從音居次不知所蹤,以骨都之見,他們會在何處?」徽妍忙問。

溫羅搖頭:「我離開匈奴時,王庭仍是太平,此亂一夜而起,我亦不知曉多少。只記得我離開時,蒲那王子與從音居次都住到了郅師耆王子帳中。」停了停,他說,「照理說,王子與公主有仁昭閼氏的漢人侍從護衛,可二位亦知曉,郅師耆王子雖已封王,但勢力未壯。而諸王身後皆有萬騎,一旦混戰,只怕……」

他沒說下去,徽妍與張挺相視一眼,憂心更甚。

正在此時,忽有宮使來到,說皇帝有令,召溫羅覲見。

完畢之後,他看到張挺和徽妍,一喜,道,「張內侍與王女史在此正好,陛下方才還問,張內侍回到長樂宮不曾,還吩咐徐內侍派車往弘農接王女史,想來亦是為了匈奴之事。二位既已到此,不若隨小人一道入見。」

徽妍知道此時也只有皇帝能主持此事,能覲見卻是正好,忙與張挺行禮應下,一道前往。

*****

未央宮的宣室殿,是皇帝與群臣日常朝議之地。徽妍與張挺等人來到的之後,只見裡面已經坐著足有數十人,看服色,不乏丞相、大將軍這樣的重臣。心中一凜,不禁有些緊張,又有些欣慰。這般架勢,可見朝廷重視,意味著蒲那與從音脫險有望。

這時,內侍大聲報了,徽妍能感受到許多眼睛望過來,忙正色垂眸,與張挺等人一道入內,向皇帝伏拜行禮。

「眾卿請起。」只聽皇帝的聲音從上首傳來,嚴肅而不失平和,「溫羅骨都乃匈奴使者。上月來到長安,奉烏珊單於之命,請漢庭助匈奴太子屈渾支繼位,然未及議定,單於薨逝,而陷內亂。張內侍、王女史皆為仁昭閼氏隨侍之長,在匈奴八年,對匈奴之事十分熟悉。今日朕將幾位請來,便是要與眾卿一道商議對策。」

說罷,他讓內侍請眾人入席,向溫羅問起他來中原之前,匈奴王庭的境況。

溫羅向皇帝一禮,殿上有譯人,他便直接說起了匈奴語,滔滔不絕。從烏珊單於向漢庭求娶閼氏的誠心,到屈渾支的正統之位,再到諸王子不義,慷慨激昂。

徽妍在下首,聽出了一些意思。溫羅的目的,是請漢庭出兵,懲治殺害太子的右賢王,平定匈奴之亂。

殿上的其余人顯然也聽出了此意,皇帝端坐上首,似乎並不打算開口。一位大臣看向溫羅,道,「請問骨都,太子屈渾支如今已身故,漢庭助匈奴平叛之後,何人可為單於?」

溫羅答道:「我從匈奴來漢之時,單於早已做了准備,將太子的長子與次子送到太子閼氏母家烏孫。待得平叛,可將二位孤屠接回,以長幼之序繼位。」

大臣們聽得這話,目光暗自交換。

皇帝微笑,道,「貴國之事,漢庭已知悉。事關重大,還須商議。骨都為兩國之好奔勞,朕甚欣慰,賜帛五十。」

溫羅知道接下來不由他做主,只得行禮謝恩,隨內侍退下。

他才走開,有大臣立刻道,「陛下,臣以為不可助匈奴!匈奴自相殘殺,於我有利!匈奴素來無義,若出兵相助平叛,待其恢復元氣,必反擊中原,我子弟白白殞命不說,反累父老受胡虜之苦,實不可為!」

話音才落,有人道,「此言差矣!陛下,臣以為,此時正是出兵之機!匈奴大亂,其內空虛,正好一舉將匈奴殲滅,逐出王庭!」

此言出來,許多人贊成。

「烏珊王庭,乃我北境心病,如今正是一舉祛除之時!」

「趁其混戰,各個擊破,占據漠北之後,北方再無邊患!」

……

殿中一片熱鬧,徽妍聽著眾人議論,與張挺皆沉默,各不言語。

皇帝一直沒有出聲,好一會,忽然將目光投向這邊。

「張內侍,王女史。」他緩緩道,「二卿在匈奴多年,未知如今之事,有何見解?」

張挺與徽妍相視一眼,忙向皇帝一禮,道,「臣服侍內廷,軍國大事,未敢輕言。唯有一事,仁昭閼氏所出兒女,亦未知下落,臣等惟願陛下念在閼氏及甥舅之義,將王子公主救出!」

皇帝沒答話,卻看向徽妍。

「女史亦是此意?」

徽妍觸到那目光,忙垂眸,向皇帝一禮:「妾亦如內侍所言。」停了停,又道,「然妾以為,滅烏珊王庭,是為不妥。」

眾人皆訝,看向徽妍。

徽妍鼓起勇氣,望向皇帝,道,「陛下,當今匈奴五部,烏珊亦不過其中一部。而五部之中,與漢庭最善者,正是烏珊。其雖占據漠北,卻乃中原與其余四部之間屏障,妾以為,破之不可。」

聞得此言,即刻引得嗡嗡一片議論。

有人當即冷笑,「此婦人之見!」

徽妍回視那人,蹙眉道,「妾確乃婦人,然見識高低短淺,與妾是何人無關。請問公台,此番漢庭出兵,可否將五部一並殲滅?」

那人愣了愣:「這……」

徽妍接著又問:「若不可,既滅了烏珊王庭,我朝可否即征調數百萬人充實漠北,築城防守?」

那人結舌,與旁人相覷。

「一舉征伐數百萬人實邊,談何容易。」有人答道。

徽妍冷冷道:「烏珊王庭地域之廣,甚於整個京畿。妾所言實邊人數,不過保守之計。更遑論漠北地氣貧瘠苦寒,不宜農耕,這數百萬人到了漠北,糧草皆須內地供給,未知公台可算過,每月須得多少,每年又須多少?」說罷,她看向皇帝,道,「陛下,漢庭若出兵滅烏珊,其不過為剩下的四部匈奴掃清障礙,不出一月,漠北便將為新來匈奴人瓜分殆盡,而漢軍將士,亦白白死傷。漢庭長期與烏珊王庭相善,其用意乃在於制衡其余四部,也正是因此,四部為烏珊侵蝕,怨恨漢庭。一旦烏珊傾覆,其亂遠甚當前,先帝至今經營毀於一旦,伏惟陛下深思!」

她話音琅琅,雖柔和,卻擲地有聲。

一時間,殿上安靜,無人說話。

杜燾看著她,覺得甚是有趣,開口道,「以女史之見,我若助烏珊,日後其勢大,又當如何?」

徽妍反問:「烏珊為政以來,經營數十年,除了前番中原內亂,其勢可曾大到對中原有過真正威脅?」

杜燾抬眉,片刻,道,「不曾。」

徽妍道:「中原對匈奴,一向奉行以胡制胡,助弱滅強,不使任何一方坐大。或借烏珊制四部,或借四部制烏珊,又或在使四部互制。數十年來,漢匈之間未有大戰,而匈奴日衰,此上策也。如今棄上策而取下策,豈非不智?」

杜燾無言以對,道,「如此,女史以為如何?」

徽妍道:「妾以為,出兵助王庭平亂,乃是可取,然若借機滅烏珊,則不可。」

杜燾不再說話,袖手坐回去。

皇帝看著徽妍,唇間漸漸露出笑容,目光深邃。他環視一眼殿上,只見方才說得激烈的那些人,此時都沒了言語。

「眾卿還有他議否?」他問。

只有人提出了些出兵糧草之類的問題,再無人多說。

皇帝停頓片刻,道,「王子公主乃朕外甥,如今有難,朕當相助,此親義也,自不待言。朕意已決,應烏珊單於生前所請,出兵漠北,助王庭平亂。」

眾臣聞言,皆唯唯,伏拜行禮。

此事之基准議定,皇帝留下幾名重臣商議出兵的細節,其余人散朝離開。相較於敲定大體之策,具體事務則更是費時費神,皇帝與眾人在殿中談了許久,直到掌燈十分,才終於散了。

外面暮色已經降下,皇帝從案前起來,伸展了一下腰身和四肢。

「徐恩。」他喚了一聲。

徐恩忙從殿外進來:「陛下。」

「朕餓了,取膳來。」他說。

徐恩應下,卻沒有立即離開,看著皇帝,躊躇地笑笑,「陛下,殿外還有人求見,陛下看……」

連個膳也不讓人用,當他是什麼。皇帝腹誹,有些不高興,問,「何人求見?」

「是……王女君。」徐恩道。

皇帝一愣,看著他,片刻,即將目光投向殿外。

「哦?」皇帝的聲音不辨喜怒,「何事求見?」

「臣不知。」

皇帝頷首,面色平靜,「宣進來。」

徐恩答應一聲,忙下去。

未幾,徽妍跟著徐恩進來,才與皇帝照面,即伏拜在地,懇切道,「陛下,妾請隨王師往匈奴,伏惟陛下恩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