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肉湯

郅師耆聞言,愣了一下。

這時,四周圍傳來歡呼的聲音,徽妍望去,只見漢軍軍士們從四面八方向皇帝圍攏而來。左溫禺鞮王的人丟盔棄甲,馬潰敗而去,漢軍大獲全勝。

潮水般的聲音將眾人包圍起來,軍士們向皇帝行禮,高呼萬歲。

皇帝露出笑容,策馬到軍士們中間一道歡慶,徽妍聽到他對軍士們大聲說話,慷慨激昂。軍士們則熱烈回應,歡呼之聲此起彼伏,喧囂鼎沸。

再看向郅師耆,郅師耆也看著她,二人臉上皆露出笑意。

「王子無恙否?」她問。

「有何恙!」郅師耆滿不在乎,「算碌圖逃得快,否則我定追上,殺了他祭昆侖!」

徽妍知他脾性,死到臨頭也不會認輸,笑了笑,又看向蒲那和從音。他們好奇地望著皇帝和那些漢軍將士,眼睛烏溜溜的。

他們小臉髒兮兮,面容也消瘦了,衣服上到處是污垢。徽妍知道這些日子,他們一定過得很不好。

「渴麼?餓麼?」她從馬背上取來糗糧和水囊,替他們理了理頭髮和衣服,心中一陣發疼,「可曾生病?」

蒲那搖搖頭,卻指著從音,「她曾發燒!」

徽妍一驚,忙將從音細看,摸摸她的額頭。

「早好了。」郅師耆笑著說,「那時我等還在燕然山,我像你從前那般,讓人去采了藥來熬湯給她喝,她還哭著不肯喝,說要你來餵!」

「那藥苦苦,不似徽妍做的甜甜,」從音委屈地小聲說,「郅師耆一定要我喝……」

徽妍哭笑不得,眼眶又是一陣酸澀,將他們摟在懷裡。

「徽妍,你還走麼?」蒲那問。

徽妍搖搖頭,擦著眼角,笑著說,「我再不離開你們了,好麼?」

蒲那和從音皆是欣喜,大聲說好,小臉笑得燦爛。

又是一陣喧嘩聲傳來,望去,卻見是皇帝騎馬走回來。

「蒲那,從音!」皇帝在馬上看著他們,微笑伸手,「來,隨舅父閱兵!」

蒲那和從音皆詫異,茫然地看向徽妍。

徽妍卻笑,對他們點頭,「陛下是閼氏的族兄,便是王子與居次的舅父。陛下此來,乃是專程救王子與居次,要帶你二人去長安!」

二人聽到「長安」,眼睛都一亮。

「徽妍也去麼?」從音問。

「去,我也去!」

二人都高興起來,由著徽妍與軍士將他們抱到皇帝馬上,從音坐前面,蒲那坐後面。

皇帝帶著他們馳騁起來,軍士們又是一陣歡呼。

徽妍面上笑意深深,再看向郅師耆,只見他也望著那邊,陽光下,眼睛微微瞇著,若有所思。

發覺徽妍瞅他,他笑了笑。

「舅父。」他深吸口氣,自嘲道,「蒲那與從音還有個當皇帝的舅父,我便只有我,還有個右日逐王的虛名。」

徽妍知道這也是實話,想了想,道,「也並非如此。陛下此來其實並非單為蒲那從音,也是為你,他想……」

「我知道他想如何。」郅師耆淡淡道。見徽妍露出訝色,他卻笑笑。

「我去召集部眾。」他說罷,從侍從手中接過馬鞭和韁繩,上馬馳騁而去。

***

兩軍既會,蒲那和從音也已救回,漢軍來涿邪山之事便是完滿。

皇帝不想硬碰硬地損兵折將,先前打退左溫禺鞮王乃是半殺半恐嚇,如今得手,便當速速撤退,以免那邊回過神來,夜長夢多。

郅師耆手下只剩千余人,如今之計,也只有隨著皇帝一道撤走最好。

出發的時候,徽妍忽然瞥見皇帝的左臂的皮甲下,似有暗紅之色。她訝然,忙請皇帝卸去皮甲檢視,只見左臂上竟是有傷,血把衣服染了一片。

皇帝瞅了瞅,不以為意,「不過流矢罷了,破了點皮,已不再流血。」

「破皮也是傷。」徽妍急道,一邊請軍士去布條和傷藥等物,一邊用水給他清理傷口,「這胡地不比中原,陛下乃萬千軍士之首,若有長短如何是好?」

皇帝聽著她的口氣像在教訓小兒一般,揚揚眉,正待說話,卻聽蒲那在旁邊認真地插嘴,「舅父,有傷不治,便會生病。」

「要吃藥,苦苦的!」從音也接著說。

皇帝看著他們,啞然,卻不禁莞爾。蒲那和從音先前跟著皇帝閱兵,對這位舅父都很有好感,才相認不久,已經會在他面前毫無拘束地說話。

「何人說會吃苦藥?」他把從音拉過來,刮刮她的鼻子,問道。

從音「咯咯」笑,捂著鼻子,卻指指旁邊,「徽妍說的……」

皇帝看向徽妍,正遇到她瞅來的目光。只見她神色溫和,白皙的臉,因為日曬而添了些紅潤,卻更是明艷。皇帝忽然覺得,自從她歸漢重遇,她在自己面前低聲下氣過、哭過,眼淚水大概都流了一斤。而笑容,卻不像今日這樣見得多。

他忽而想到許久以前的宮學裡,徽妍在學官和皇子皇女們面前時,說話總是處處拿捏分寸,一本正經。可在閒暇之時,她與別的侍書或宮女們說話,卻毫無拘束之態,笑意盈盈。他還曾經在宮苑中遇到過她與別的侍書偷溜出來,游玩嬉鬧,恣意而不失態,她的聲音從花樹的那邊隱隱傳來,自在而悅耳,如沐春風……

「這藥怕是會有些疼。」徽妍從軍士手中接過藥盒,看了看裡面的藥膏,對皇帝道。

皇帝收回思緒,頷首,「無妨。」

徽妍用手指取了藥膏,低頭,輕輕將藥膏塗在他的傷口上。如她方才所言,塗上去之後,有些麻麻的疼。皇帝卻覺得,似乎不自在的地方並不在那傷口上。

他瞥了瞥徽妍近在遲尺的臉,忽而覺得面上隱隱臊熱,不禁別開頭。

只有那的指尖和氣息,觸在肌膚上,柔軟似絲絮。

****

啟程之後,隊伍一路飛馳,將入夜之時,從朔方出發接應的兩千兵馬趕到。為首將官向皇帝見禮,並向他稟報,說杜燾領著四萬余兵馬,已經逼近王庭,並派出使者致書右賢王及各部,以大單於遺書相告,令他們不得再動刀戈,否則一律格殺。

「可有答復?」皇帝問。

「尚無答復。」將官道。

皇帝沉吟,讓他請右日逐王來議事。

「漠北匈奴,總共四百一十三部。」郅師耆看著地圖,一處一處指著道,「上月,九十七部支持右賢王,五十五部支持左溫禺鞮王,五十二部支持左漸將王,四十三部支持我。如今左漸將王為左溫禺鞮王所殺,其部眾十五部歸降左溫禺鞮王,二十四部倒戈右賢王,其余撤往安穩之處避禍。」

皇帝聽他說得清晰,微微頷首。

「如此說來,參戰者也不過二百余部,其余何在?」皇帝問。

「其余者,或先前支持之人已死,或坐地觀望。」郅師耆笑了笑,「皇帝陛下,匈奴人亦非蠢材,戰事未明,跟錯了主人可要惹禍上身。」

皇帝亦淡淡一笑,沒繼續說下去,忽而道,「殿下漢語說得甚好,朕曾聞,殿下生母是漢人,未知確否。」

郅師耆道:「正是。」停了停,又補充,「我母親在我幼年時便去世,授我漢語者,乃是王女史。」

「哦?」皇帝道,卻無訝色。

郅師耆看著他,忽然起身,正色向皇帝一拜,「皇帝陛下,我對王女史傾心已久,欲以女史為右日逐王妃,請皇帝陛下恩准!」

帳中忽而一片安靜。

皇帝亦盯著郅師耆,未料到郅師耆會突然說出這話,面色變了幾變。少頃,看著他,卻是淡淡一笑。

「右日逐王,欲求娶王女史?」他問。

「正是!」

「朕不許。」他語氣淡淡。

郅師似乎也不曾料到他會這般回答,愣了愣,急道,「為何?」

「不為何,」皇帝冷笑,不緊不慢,「王女史乃朕朝中女官,非和親之女。朕此來漠北乃為接回外甥,而非為殿下婚事。」說罷,對眾人吩咐,「散議。」

他起身,看也不看一臉復雜不定的郅師耆,往帳外走去。

****

帳外,漢軍的將士們雖然奔勞一日,卻仍精神抖擻,圍坐在篝火邊上,一邊吃著糗糧一邊聊著白日裡的戰事,還有人唱起歌來。

皇帝在軍士們當中走了走,又探望了傷者,幸而傷都不重,不致掉隊。還有十幾名死者,屍骸帶不走,只能就地掩埋。皇帝吩咐將官們妥善處理後事,表記功勳。又召見了死者們的同鄉,溫言鼓勵了幾句,讓他們將遺物帶回,交與死去軍士的家人。

徽妍坐在一處火堆旁,用勺子攪著銅釜中的肉湯。

身後,蒲那與從音並排躺著,身上裹著厚毛氈,睡得香甜。他們畢竟年幼,體力遠不及成人。看得出他們許多日不曾睡好,才停下歇息,他們就呼呼睡了過去,連食物的香味也無法喚醒。

徽妍不時回頭瞅瞅他們,頰邊帶著笑影。

沒多久,郅師耆忽而來到,一聲不吭地在她身旁坐下。

徽妍見他面色不豫,訝然,「王子怎麼了?」

郅師耆盯著她,張張口,卻沒說話。未幾,他拿起一只碗,從釜中盛一碗肉湯。

徽妍看他動作太大,把一些湯汁都灑了出來,忙道,「慢些……」

這時,不遠處傳來軍士的歡笑聲。卻見是皇帝正與他們說話,人人臉上皆喜氣洋洋。

「……陛下真好。」附近,兩名軍士說著話,皆稱贊。

「好什麼,婦人一般。」郅師耆喝著肉湯,不屑地用匈奴語道。

他說話一向沒輕沒重,徽妍瞪他一眼,往他的碗裡再添一勺肉湯,示意他說話小心。

「王子莫胡說。」徽妍道,「陛下是體恤軍士,溫厚待人。」

「溫厚?」郅師耆忽然看著她,意味深長,「他待你也甚和善,是麼?」

徽妍一怔。

她瞅了郅師耆一眼,有些不自在地移開目光,將勺子攪著釜中肉湯,「陛下待誰人都不錯。」

郅師耆冷冷道:「王徽妍,我待你也和善,卻從不見你這般誇我!」

徽妍啼笑皆非,看著郅師耆,覺得他此時真是有些怪異,「王子,可是出了何事?」

郅師耆神色不定,張了張嘴,正待說話,卻忽而打住。

徽妍順著他目光看去,卻見皇帝朝這邊走了過來。

周圍的軍士紛紛向皇帝見禮,徽妍亦放下勺子,站起身。

「陛下……」她才要行禮,皇帝瞅了瞅熟睡的蒲那和從音,擺擺手讓她免禮。

再看向郅師耆,目光相對,郅師耆神色無波,片刻,向他行了個胡禮。

皇帝對他一頷首,卻看看蒲那和從音,向徽妍低低道,「王子與居次如何?往朔方道路仍遠,一路都是騎馬,受得了麼?」

「自是受得。」徽妍還未開口,郅師耆就答道,「匈奴人一生與馬為伴,生在馬背,死在馬背,幾日路程不過玩耍一般。」

徽妍啞然,瞪著郅師耆。

郅師耆卻似無所覺,似笑非笑,昂首看著皇帝。

徽妍察覺到二人之前氣氛微妙,忙扯了扯郅師耆的袖子,讓他收斂些。

「陛下,」她望著皇帝,忙岔開話,「陛下可曾用膳?方才軍士獵了野物來,妾煮了肉湯。」

皇帝的目光瞥過她與郅師耆之間的那只手,未幾,看向篝火上的銅釜。

「朕確未用膳。」他眉梢微揚,道,「有勞女史。」說罷,在篝火邊上坐下來。

徽妍看著他,躊躇了一下,只得請軍士去取皇帝的食具來,親手給他盛一碗肉湯,奉到面前。

皇帝接過,聞到濃濃的肉香,這才覺得自己腹中真是餓了。他低頭,吹了吹熱氣,嘗一小口。抬眼,忽而見徽妍看著他,似乎在等著他說味道如何。

心底忽而舒暢起來,皇帝道,「此湯甚美味。」

徽妍聽得這話,眉間露出喜悅之色,「妾許久不曾這般做湯,唯恐鹹了或淡了。」

「皆恰好。」皇帝說著,看看她,「未想女史亦通庖廚之事?」

徽妍笑笑,道,「不算通曉。從前在匈奴,妾覺得這般做法亦是美味,便學了來。」

「哦?」皇帝饒有興趣,「騎馬和用弩也是麼?」

徽妍有些不好意思:「妾也未想過會習得這些,事到臨頭之時,自然便會。」

郅師耆在一旁聽著,卻是笑了笑,「你即便不會煮食、騎馬、用弩,在匈奴亦無人敢小覷。」

徽妍一哂,正待開口,卻聽皇帝道緩緩道,「王女史在中原亦人人稱道,從無人敢小覷,且在中原,女史若喜歡,亦可煮食騎馬,卻從不必用弩殺敵。」

郅師耆聽著這話,面色一變,目光灼灼盯著皇帝。

皇帝則淡然回視,一派從容,慢慢喝著湯。

呃?

徽妍有些僵住。二人雖各自面上和氣,她卻能聽出話語中的不對付。一個坐在左邊,一個坐在右邊,各有威壓。徽妍坐在中間,渾身不自在。她隱約能感覺到這二人先前大概發生過什麼事,卻猜不出確切,只覺得大概與自己有關。她瞅瞅郅師耆,又瞅瞅皇帝,不敢出聲。

幸好這時候,蒲那和從音醒了,揉著眼睛坐起來。徽妍如獲大赦,忙放下勺子,起身過去照料二人。

「餓了麼?吃肉湯麼?」皇帝亦看過去,溫聲問道。

二人睡得臉紅紅的,看到肉湯,皆露出向往之色,連連點頭。

皇帝莞爾,正要讓從人盛給他們,郅師耆卻已經一手拿著一碗,走到他們面前,將皇帝擋在身後。

「蒲那,從音,吃!」他笑嘻嘻地說,將碗遞過去。

蒲那和從音接過,似乎真是餓了,立刻小口小口地喝起來。

「慢些,莫燙著。」徽妍忙道。

郅師耆看著他們,過了會,忽而目光一閃,「徽妍,你從前說,喜歡誰便嫁誰,記得麼?」

徽妍愣了愣,回憶了一下,自己似乎是說過這話。

但她知道郅師耆這麼說必有根由,看看皇帝神色,窘然,「王子……」

「記得麼?」郅師耆又問一遍。

徽妍被他盯得無奈,只得點頭,「自然記得。」

「那便好。」郅師耆一笑,深深地看她一眼,昂首向皇帝行個禮,走開。

徽妍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心中狐疑不已,未幾,瞅向皇帝。

卻見他的面龐映在火光之中,一派沉靜。未幾,他看過來,與徽妍四目相對,莞爾,神清氣和,「還有湯麼,再給朕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