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篝火(上)

漢軍大隊人馬合作一處,足有五千人。按照先前與杜燾商議之計,皇帝救回右日逐王及外甥之後,迅速東撤,到浚嵇山與蒲奴水相交之地會合。

可才走兩日,郅師耆卻提出,要收攏打散舊部,須落後一步。

徽妍十分詫異,聞言之後,立刻去找到郅師耆。

「左溫禺鞮王一心要殺你,說不定已經回過神來領兵追趕,王子留下,豈非送死?」她急急道。

「碌圖?」郅師耆冷笑一聲,「你道他有多厲害,心比天高膽比鼠小,若非娶了個外匈奴的婦人,給他招了些援兵,他敢來圍我?你安心,先前一敗,他就算知曉那是虛張聲勢也必不敢來。」

徽妍看他說得自信滿滿,仍不放心,「你召集舊部之後,又如何?」

「自是打回王庭去,將孤胡那賊人殺了。」郅師耆道,看著徽妍擔憂的神色,卻忽而欣慰,笑意盎然,低低道,「你在擔心我麼?徽妍,你心中果然有我!」

徽妍無奈,又來了。

這兩日,郅師耆是變著法黏她。借著來看望蒲那和從音,騎馬來與徽妍並駕同行,一路說這說那,問她家中的事,講笑話,還時不時捎著些甜言蜜語。幸好徽妍從前在匈奴,早已經習慣了他這個樣子,但她覺得,周圍的人未必吃得消。

尤其是皇帝。

郅師耆雖然說的是匈奴語,卻不像別人那樣叫她「女史」,而是直接稱呼她的名字,「徽妍徽妍」的,用的是漢語,總透著幾分與眾不同的親暱。

雖然皇帝在前方,看不到他面上的神色,但徽妍總會忍不住朝他瞅去。只見他似無所聞,也不看這裡一眼,而不久之後,便會有軍士過來,請郅師耆回到匈奴的隊伍中去。

郅師耆每次都是笑嘻嘻地應了,走開,不久之後,卻又跑來。面對徽妍哭笑不得的臉和含蓄的提醒,他無辜地說,我來看蒲那和從音,你說的,要對兄弟姊妹好。

後來,一次中途歇息,皇帝終於走過來。

「女史又要趕路,又要照料朕兩個外甥,想必十分累了。」他淡淡道,說罷,看向蒲那和從音,「你二人讓女史歇一歇,隨舅父到前方共乘如何?」

蒲那和從音對皇帝都頗有好感,立刻答應下來。

皇帝微笑,讓軍士將二人接走,又吩咐從人,「去告知右逐日王,王子與居次與朕走在一處,若想探望,與朕並行亦可。」

他說罷,看徽妍一眼,徑自走開。

徽妍不敢看皇帝,想向皇帝說些什麼,又打住。雖覺得此事別扭,可無論郅師耆還是皇帝,二人做事都並無太過。郅師耆雖看上去有些失禮,但關心弟妹,天經地義;皇帝雖好像有意與郅師耆對著幹,可看上去,關心外甥關心屬下,也自然得很。反而徽妍,夾在二人中間,兩頭為難。

她並不喜歡這樣,不知如何是好。皇帝是一個可敬的君王,郅師耆則是她割捨不下的故人,二人與她而言,說不上誰比誰更重要,她也並不想嫁給與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

就老老實實做君臣,做故友,不好麼?徽妍有時感到萬分沮喪。皇帝親征,舊人重逢,對於她來說,原本明明是一件多麼高興的事啊……

徽妍決定不與郅師耆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道,「王子,陛下此番來,乃是從大單於遺願,平王庭內亂。我以為,右賢王與左溫禺鞮王皆兵力不敵,定會敗退。王子,可想做大單於?」

「自然想。」郅師耆答得毫無遮掩。

「如此甚好。」徽妍笑笑,「陛下亦有意扶立王子,王子……」

「誰要他立?」郅師耆冷笑,「不用他幫,我也能把孤胡與碌圖都殺了。」

徽妍面色微變,皺眉,「王子不可意氣!」

「並非意氣。」郅師耆昂首,「父親將郅圖水以北皆封與我,我只消往封地振臂一呼,便有十萬之眾!先前是碌圖勾結外匈奴人切了我後路,以致陷入重圍,如今我去召集部眾,到了王庭之後,再迂回往北到郅圖水,召集人馬從北面攻打,定教孤胡那只會背後傷人的蠢材乖乖滾出王庭!」

徽妍道:「可陛下也要攻打王庭,合兵為謀豈不更好?」

郅師耆道:「與他無關。他打他的,我打我的。」他看著徽妍,神色緩和些,「你莫著急,收攏舊部之事,我早已派人在沿途去做,我也要先往蒲奴水。我走捷徑,說不定比漢軍還快。」說罷,他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轉頭向外面走去。

「王子!」徽妍在後面喊,他卻不回頭。

徽妍見勸不得他,情急之下,心一橫,去見皇帝。

「收拾舊部亦是好事,千余人,能做何事?」皇帝卻是毫無緊張之色。

徽妍急道:「可王子說要去郅圖水,自己攻打王庭。」

「他能召得十萬兵力,倒是好。」皇帝看她一眼,「至於同不同漢人一路,亦由其所為,朕不強人所難,亦不幫不識時務之人。」

徽妍望著皇帝,結舌無語。

*****

郅師耆離開之後,大軍繼續往東,晝行夜宿,浩浩蕩蕩。

一路上,捷報不斷。

杜燾兵分四路。一路殿後,總覽全局;一路往西北,牽制左溫禺鞮王;兩路往王庭,夾擊右賢王。

皇帝救出右日逐王之後,在燕然山,漢軍突襲了外匈奴與左溫禺鞮王聯軍的大營,左溫禺鞮王剛在涿邪山損兵折將,驚魂未定,又遭漢軍伏擊,死傷數千之後,向外匈奴逃逸。

而右賢王聞得漢軍來到,並不甘就此放棄。他以新任單於之名,派使者與漢軍商談,請求與漢庭和親,並保證臣服漢庭。右賢王示好之事,在出征之前的朝議上,早已經估計過。按照預訂之策,漢軍不為所動,令右賢王即刻交出王庭,並承擔弒君謀位的罪責。右賢王自是不肯,召集部眾對抗漢軍,卻節節敗退,數日內丟掉了千裡之地。右賢王急忙縮回王庭,隔著王庭南部的一道沙漠與漢軍對峙。

郅師耆從涿邪山脫身之後,落後皇帝一步,一路收攏打散的部眾。皇帝由他去。數日後,按照先前與杜燾的約定,皇帝率軍到達了蒲奴水之畔。

杜燾見皇帝平安來到,鬆一口氣,忙到御駕前見禮。

皇帝不多客套,下馬之後,即與他進了帳,商討戰事。各方戰報不斷匯集而來,杜燾召集幕僚,與皇帝一道議事,在帳中一坐就是幾個時辰。

入夜之後,幕僚們散去,皇帝與杜燾用過膳,仍繼續說著話。

「右賢王及部眾退入王庭之中,堅守不出。」杜燾指著地圖,「這片沙海甚要緊,如今正是暑熱之際,人馬跋涉艱難,臣等這兩日多次商討,以為不若繞行,雖須多走千余裡,卻可避免諸多變數。」

皇帝沉吟,搖頭,「跋涉艱難且不論,匈奴除了右賢王、左溫禺鞮王,還有半數部眾在觀望。孤軍深入其境,乃大忌,且過於費勁,是為不妥。」

杜燾愣了愣:「陛下之意,我軍已到了門前,莫非不進?」

「進也不是我等來進,」皇帝看著地圖,意味深長,指節輕輕敲了敲案台,「朕雖為平亂而來,卻不是讓將士來替人枉死。五萬兵馬,震懾足矣,」

杜燾哂然。皇帝的性情他一向了解,練兵用兵,講究精細,更講究實在。能不戰而屈人之兵就絕不硬拼,能用八百人對付就絕不會出到一千,出手就絕不空手,也絕不吃虧蝕本。

「那些觀望的匈奴諸部,可有了回信?」皇帝問。

「這幾日陸陸續續,有三十余部回信,皆願意順從大單於之意,討逆平亂。」

「不夠。」皇帝道,「溫羅不是左骨都侯麼,朕聽聞他在單於庭德高望重,讓他去說服各部。」

杜燾頷首,忽而想起什麼,「溫羅要說服各部,總須提繼任單於之事。陛下此去涿邪山,不是救了右日逐王麼?怎未見其人?」

提到郅師耆,皇帝面色一冷,正待說話,忽然,聽到一陣喧嘩聲隱隱從帳外傳來,好像有許多人在開心地起哄。

杜燾皺眉,向帳外道,「來人,帳外出了何事?」

從人忙入內,一禮,「陛下,將軍,是匈奴人,右日逐王到了,領著四千余兵馬!」

「哦?」杜燾眉間一亮,「快將右日逐王請入帳中。」

「只怕要等等。」從人說著,有些訕訕,「右日逐王在……在唱歌。」

唱歌?杜燾愣住,未及再問,卻見皇帝從案前起身來,面沉如水,朝帳外走了出去。

****

夜色剛剛漫下,星辰初現,軍士們已經將篝火點起,將營地照得亮如白晝。

一堆篝火旁,郅師耆手裡拿著一把琵琶,一邊彈著,一邊高歌。他嗓音渾厚,與琵琶相伴,甚是悅耳,引得許多人圍觀,還有匈奴人乘興出聲相和,手舞足蹈。

而數丈外,徽妍一手拉著蒲那,一手拉著從音,看著他,滿面通紅,笑意盈盈。

「右日逐王唱的甚?」杜燾走近一個圍觀的譯人,問道。

那譯人笑著觀望,頭也不回地說,「哦,那是匈奴人的情歌,在贊頌女子。」

「哦?贊頌何言語?」皇帝問。

「貌美似花,聲如夜鶯,望之似雲霞,教人一見難忘,徹夜思念難寐……哈哈!」譯人忽而笑了兩聲,「此處有趣!他說他黃昏打獵歸來,在水邊遇到她,以為遇到了天上的帝子,迷得失了魂,撞到了樹上,掉下了馬…………」他說著,轉頭過來,冷不丁看到皇帝了杜燾,愣住,面色一變,忙行禮,「呃,陛下!」

皇帝神色平靜:「繼續說,迷得失了魂,後面呢?」

「呃……」譯人聽了聽,道:「說他勇武英俊,對面山上富家子莫再妄想,除非日出西隅……」

這時,圍觀的一圈匈奴人也大笑起來,拊掌鼓噪。

杜燾忍不住瞅了瞅皇帝,只見他看著那邊,目光映著火光,熠熠莫測。

「舅父!」蒲那看到皇帝走過來,大聲道。

徽妍聞言回頭,也看到他,笑容一斂,忙行禮。

皇帝看了看蒲那和從音,彎起唇角笑了笑,未幾,目光落在徽妍面上,又轉向郅師耆。

郅師耆不緊不慢,指尖在弦上一刮奏完結尾,將琵琶交與從人,向皇帝一禮,聲音洪亮,「拜見皇帝陛下。」

皇帝看著郅師耆,神色冷冷,正待開口,忽然,袖子被從音拉了拉。

「舅父!」她興奮地說,「徽妍生辰,舅父也唱歌!」

生辰?皇帝訝然,看向徽妍。

只見她滿面赧然之色,忙對從音道,「不可如此!」說罷,看看皇帝,有些不好意思,小聲道,「稟陛下,妾今日恰逢生辰,右日逐王說以歌為禮……未想驚擾了陛下,妾之過也。」

杜燾在一旁聽著,了然。瞅著皇帝的神色,再瞅瞅徽妍和右日逐王,心中敞亮。

以歌為禮……杜燾想了想,不禁哂然。匈奴之類的外方之人,游牧為生,雖缺些教化,行為不羈,在說情話求愛這些事上也比漢人來得奔放。方才那歌,他若是女子也要被哄得動心。

同樣的事,如果換成皇帝……

杜燾再瞥瞥皇帝,只見他看著徽妍,唇角彎了彎。

「原來今日是女史生辰,何過之有。」他神色端正,「女史雖為女子,卻不辭勞苦,不遠千裡至匈奴,於國有功,為巾幗表率。傳朕命,賜良駒一匹,以為朕生辰之賀。」

從人忙應下。

杜燾張了張嘴,在心裡苦笑。

陛下,不是這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