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經擦黑,皇帝讓宮人呈膳,與眾人在殿上分席坐下。
徽妍照例帶著從音,皇帝照例帶著蒲那,對面,劉珣坐在皇帝下首,王縈次之。
王縈上次與皇帝共膳,皇帝還是「劉公子」,雖知他隨和,但王縈還是不由地緊張。一邊吃著,一邊不時瞅瞅皇帝,又瞅瞅徽妍。劉珣卻是吃得快,沒多久,便吃飽了,宮人要給他添膳,被他止住。
「兄長,」他對皇帝道,「今日高鄉侯生辰,家中置宴,請了我去。」
皇帝訝然,看看外面天色,「你去到,只怕宴都快散了。」
劉珣有些為難,道,「可高鄉侯是是親自來邀,我也答應了……」
皇帝知道他與京中的幾位侯門貴胄較好,高鄉侯此人,人品亦尚可。他也不多言,道,「去吧,只是不可多飲酒。」
劉珣聽著,面上露出笑意,忙應下,向皇帝行禮告退。
徽妍在一旁看著,知道皇帝其實還想多留他一會。但皇帝對這個弟弟一向寬和小心,他想做什麼,皇帝並不多加干涉。
對待在乎的人,他似乎從不會真正地用天子之威相壓。
徽妍心中好像有些軟軟的東西,瞅皇帝一眼,掩飾地繼續低頭,捧著杯子喝一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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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鄉侯在長安頗有名望,人緣亦好,生辰之宴,登門赴筵者皆貴胄。雖已入夜,宴樂卻是正歡,堂上有歌舞,苑中有雅聲,男子女眷,或在堂上飲酒,或在苑中散步攀談,笑語琳琅。
鯉城侯手執酒盞,與友人談笑一陣之後,緩步走到一處偏僻無人的水榭裡,聽著遠處傳來的樂聲,獨自飲酒賞月。
夜風徐徐,他憑欄而立,正飲下一口酒,忽而聽見一點叮當的環佩之聲,回頭,卻見燈籠柔和的光裡,一個女子徑自走過來,修飾精致的面容襯著華美的衣飾,貴氣不凡。
鯉城侯莞爾,朝她舉舉盞,「侯女。」
竇芸卻毫無笑意,盯著他,神色不定。
「我的人看到陛下今日去了王府,為她頂撞了大長公主。」她低低道,「你那計策,全然無半點用處!陛下還派人去了鄉中查申平來路,搜到了財帛,趙弧也被拘下,若廷尉查出了是我……」
「那是侯女沉不住氣,多此一舉,又去找了那趙弧所致。」鯉城侯不緊不慢,打斷她的話,「我早說過,不可操之過急,急則誤事,侯女不聽,擅作主張,壞了事,卻來怨我?」
竇芸面色一白。
「我勸過侯女謹慎,」鯉城侯道,「申平雖肯賣命,死無對證,但行事還須周全些。可侯女做到幾分?若非申平拿到財帛之不收好,留了把柄,廷尉怎會追查而來……」
「住口!」竇芸登時惱怒,打斷,「這都是你的主意!都是你教我做的!我……我要告訴陛下,此事前後都是你在主使!」
鯉城侯笑起來,聲音從容無懼,讓竇芸聽得背上一寒。
「侯女若決意如此,現下便可入宮覲見。不過侯女切莫忘了,申平是侯女找的,財帛是侯女給的,就連那趙弧,也只知道侯女。」他緩緩道,看著竇芸愈加蒼白的面龐,笑意更深,「侯女無憑無據,陛下會信誰?」
竇芸頭腦「嗡」一聲,呆呆看著他,忽然,目中凶光一閃,朝鯉城侯撲過去。
鯉城侯卻似早有預料,身形敏捷一閃。竇芸只覺腕上一麻,未幾,已被他制住。
「鐺」一聲,一把短刃落在了地上,被鯉城侯順勢踢入了池中。
竇芸用力掙扎,卻根本掙脫不得,喉嚨被鯉城侯扼著,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你若是害怕陛下震怒降罪,其實亦不是無法化解。」他在她耳邊低低道。
竇芸忽而停住,抬眼看他。
「世間何其不公。」鯉城侯注視著她,目光憐憫而溫和,「侯女這般癡心一片,為他做了這麼許多,可他何曾在意過你?你高貴美貌,何人不稱贊,他卻傾心他人,視你若凡塵一般,反還要將你落罪。侯女捫心細想,你身受厄難,他卻將人執手享樂,侯女甘願否?而讓侯女深陷如此絕境的,又是誰?」
竇芸忽而覺得身上氣力盡失,看著鯉城侯,雙眼空洞,額頭沁出細汗。
鯉城侯卻神色如常,將她鬆開,扶著她站穩。
「侯女,凡事莫往壞處想。天無絕人之路,但看侯女敢走不敢。」他緩緩道。
竇芸聽著這話,不解其意,忽然,發覺手中被他塞了一個物什。
低頭,卻見是一個小小的錦囊,模樣平凡,隨處可見。
竇芸訝然:「這……」
「這是我最後一次幫侯女。」鯉城侯看著她,目光意味深遠,「我聽說,陛下甚愛食府上佳餚。」
竇芸目光一閃,忽而明白了什麼,睜大眼睛。
「只要還未事發,一切都來得及,全由侯女。」鯉城侯聲音柔軟,說罷,對著一禮,轉身而去。
夜風和緩清涼,遠處的樂聲依舊悠然。
竇芸立在原地,怔怔發呆,一動不動。
鯉城侯卻步態悠然,看看手中的酒盞,裡面的酒液已經全灑了,微微揚眉。
「君侯。」一個聲音忽然從前方傳來。
鯉城侯訝然看去,卻見是劉珣走了過來。
「殿下遲了。」他莞爾。
「宮中有些事。」劉珣道,說罷,往水榭裡瞅了瞅,「君侯方才在與懷恩侯女說話?」
「碰巧遇到,問候問候懷恩侯罷了。」鯉城侯道,說著,望望遠處,饒有興味,「高鄉侯府中的伎樂頗有盛名,待我引殿下觀賞。」說罷,帶劉珣往熱鬧之處而去。
劉珣應聲,跟著他,走了兩步,卻忍不住回頭。
水榭裡,光影綽約,竇芸仍然立在那裡,卻不似在觀景,定定的,猶如一尊泥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