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叡,今年二十歲,是父親和母親的長子,也是太子。
我的父親是天子,母親是皇后,家中除了我以外,還有兩個弟弟和兩個妹妹。
嗯……從何說起呢……
先說我的父親好了。
我的父親名昪。當然,這是天子名諱,無人敢直呼。母親也不這麼叫他,不過在私底下,母親有時會喚他的字「重光」。而父親似乎也很樂意,每每如此,唇角總帶著笑。
跟我一生下來就是太子不一樣,父親不是太子,排行第二。
我的祖母杜氏,很早就去世了,家世平平,生前只因為生下父親被封了美人。
當年,我的大伯父和三叔父爭位,引發外戚之禍,幾乎天下大亂。父親引兵從羌地趕回來平定,最終當上了皇帝。
其實當我第一次聽到這些事的時候,很是不理解。
父親是皇子,那麼他的母親不應該像我的母親那樣,就是皇后麼?怎麼會跟皇后的孩子是異母兄弟?還有什麼夫人、美人?
後來,我讀了史書,又看了我的祖父、曾祖父們的史錄,才明白,不正常的其實是我的父親和母親。
父親身為皇帝,居然只有母親一個女人,簡直前無古人。
不過我和兩個弟弟討論過,覺得這樣其實不錯。
至少如果我們就算哪天不和了,最多打一架,打輸了也不過眼睛青一塊,而不用變成我那素未謀面的大伯父和三叔父那樣,不是死的不明不白就是被人割了腦袋,想想就覺得疼。
祖父娶了那麼多女人,生了六個兒子,一場折騰,剩下四個——父親、五叔父會稽王(聽說他也不是好人)、六叔父琅琊王以及七叔父廣陵王。
跟父親的三個兒子比起來,也沒好到哪裡去麼……
再說母親。
我沒有見過外祖父王兆,他在我出生前許多年就去世了。
聽說他是個聞名的大儒,很得我祖父賞識,將他一路提拔做了太子太傅,還賜住了甲第。
但因為我大伯父和三伯父爭位的事,我外祖父得罪了祖父,於是被免官奪爵,母親也因此去了匈奴,沒多久,外祖父就鬱鬱而終。
寵過誰,誰就沒有好下場。
如果我祖父還在世,我很想跟他談一談,問問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我的母親很美,大家都這麼說,我也這麼覺得。
不然的話,那個不怕死的漠北匈奴單于郅師耆也不會隔三差五送個禮來問候她,惹得父親臉黑黑的。
據說當年母親在漠北的時候,郅師耆很喜歡她,還曾向父親求娶過。
不過父親不但沒有答應,還把他打了一頓。
聽到這事,我覺得很自豪。我父親能文能武,就沒聽說過他打不過誰。
不過就算不說打架,我也覺得父親比郅師耆好。
郅師耆當上單于之後,幹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大部族的女兒都娶了一遍,現在兒子比父親多一倍。
不過他大概比上一任單于高明,各部族在他手裡還算服帖,將來他的太子繼位,大約也不會再需要朝廷幫著平叛了。
若說我祖父做對過何事,對匈奴的牽制之策大約就是其一。父親繼位之後,繼續發揚。
包括郅師耆的漠北匈奴在內,五部匈奴相互制約,對漢庭的強勢又是不甘又是忌憚。
聽說,當年父親去漠北平叛,也曾有許多人主張趁機滅漠北。
但當時只是一介女史的母親竭力反對,舌戰群雄,硬是把別人說得啞口無言。
我曾見丞相史衡提過這件事時,仍滿面讚許之色。
而母親多年來雖不涉足政事,在見識和氣魄上卻能得到大臣們的首肯,想來與當年之事亦不無關係。
而據我所知,母親對政事其實並非絲毫不沾。
比如西域都護的壯大,母親就曾經出謀劃策。她在經商上很有眼光,還認識當今西域最大的商人李績。
在她的建議下,西域都護也設置了均輸府和平準府,中原銷往西域的貨物逐年增多,國庫亦因此大大充實。
漢庭在西域的經營也逐年龐大,商路經由西域,往更遠的地方延伸,許多漢使新到達的地方,連父親都不曾聽說。
許多人說我的父親之所以會娶母親,是因為母親賢良,或者母親美貌。
而父親的說辭是,因為母親還欠著他二十笞條。(說著話的時候,他得意洋洋,母親則一臉不屑。)
但我覺得都不是。
他們二人在一起的時候,似乎總有說不完的話,偶爾也會爭執,但父親從不會擺出天子的威儀來呵斥母親,而是認真跟她理論。
當然,這樣也有壞處。比如當二人理論不下的時候,我們兄妹幾人就會被他們拉出來,讓我們評理。
這過程……其實十分怪異……
天地良心,我們還是孩子啊……
為天下人做榜樣的是你們才對啊……
但我們身為皇子皇女,自幼承聖賢之訓,基本的是非之念還是有的。父親再理虧,他也是天子;母親再能說,她畢竟掌握著宮中所有好吃的。
所以,在各說各有理的時候,我們一般會義無反顧地選擇母親。
父親常常氣得瞪眼。
我們並無愧疚,因為我們知曉,他們二人鬧矛盾從不會過夜。
白天裡吵了,到了夜裡,父親去找母親,關上門,第二天出來便又有說有笑。
這樣的父母,方圓百里大概也只有這麼一對。說出去這是帝后,誰也不信。所以我覺得,他們若離開對方,他們誰也找不到能跟自己一唱一和把日子過成這樣的人了。
我三歲的時候,二弟鞅出生了,再過一年,三弟衡緊接著來到人世。
之後,母親沒有再給我添新弟弟,卻在我九歲的時候,添了一對雙生妹妹。
我隱約還記得那時父親十分緊張,整夜徘徊在產室之外。
我們三人也惴惴不安,陪著父親一起等。幸好兩個妹妹並沒有太為難我們,深夜的時候,產室裡終於傳出了嬰兒的啼哭。
宮人笑盈盈地將兩個襁褓抱出來,向父親慶賀,父親卻逕自走進產室內看母親去了。
所以,首先見到沁和芯的,是我們兄弟三人。
其實說起來,蒲那表兄和從音表姊也算是我們家的人。
在我還未出生之前,他們九跟著父親和母親住在宮裡了。據說母親在匈奴的時候,就一直照顧著他們。
我的舅祖父杜燾曾說,父親那次去匈奴親征平亂,接回蒲那表兄和從音表姊,其實是為了母親。
沁和芯很喜歡這個說法,纏著舅祖父講完,像聽故事一樣,兩眼閃閃發光,說將來嫁人也要找像父親這麼好的。
我卻不太信。舅祖父最喜歡捉弄小兒,胡謅起來黑的也能說成白的。
而且覺得要真是這樣,父親常常給我說的什麼為人君者必以天下為先不可偏私之類的話不就成了騙人了?
不過我不打算去向父親求證,他說什麼都振振有詞,做什麼都有理,只有母親能與他抗衡。
蒲那表兄和從音表姊是陪著我長大的。
奇怪的是,私下裡,他們叫父親「舅父」,卻叫母親「徽妍」。還告訴我,我是故事做的,因為母親嫁給父親之前,一直都陪著他們就寢,嫁了之後,就變成了陪父親。
父親當時的理由是,他要給我母親講故事。
我那時聽著就覺得奇怪,明明母親才會講故事。但當時,蒲那表兄和從音表姊很篤定地說,因為父親給母親講故事,才有了我,所以,我就是故事做的。
好吧……
我很喜歡蒲那表兄和從音表姊,可惜在我十歲的時候,他們回了匈奴。
郅師耆單于對他們很好,將蒲那表兄封了王,從音表姊嫁的人也是漠北首屈一指的貴族。
母親一直很想念他們,書信不斷,但匈奴太遠,這麼多年來,他們雖然也曾經回來探望過父親和母親,卻也不過兩三回。
上次,我聽母親向父親念叨,如果能再去一次匈奴就好了。
父親說,那有何難,想去便去好了。我們當時聽著,都覺得父親一定是在開玩笑。
父親外祖這邊的親戚,最親近的是我舅祖父杜燾。
論年紀,他只比父親大兩歲,父親卻要叫他舅父。
我懷疑父親一直不情願,因為當著別人的面,他只稱他大司馬,私下裡,叫他的字,但從未聽他叫過舅父。
這位舅祖父,在我五歲的時候終於娶上了新婦。
聽說為了他久久不成家的事,我的外曾祖父跟他鬧翻不止一次。
我這個舅祖父看著笑呵呵的,性情卻是執拗,說什麼娶婦關乎日後幾十年,隨便不得。
就在眾人都幾乎對他絕望之時,他卻有一日忽然扭扭捏捏地對父親和母親說,他覺得我母親身邊的女官陳氏很不錯,能不能替他撮合。
陳氏是是高祖功臣曲逆侯陳平之後,不過傳到這一代,已經什麼爵位都不剩下了。
但所有人都不介意,沒多久,舅祖父歡歡喜喜地娶了陳氏回家,長女比沁和芯大一些,常常入宮來玩耍。
我母親這邊的親戚,比我父親這邊多。
我的外祖母戚氏,是祖父母輩裡唯一還健在的,如今七十多歲,腿腳健壯,耳聰目明。不過聽說母親剛歸漢的時候,不願嫁給父親,理由就是我外祖母身體不好。(此事父親現在說起來還忿忿。)
我們都很喜歡外祖母,她是個十分慈祥的人。
甲第離皇宮很近,逢著節慶或空閒之時,母親便會請外祖母和舅父、姨母他們入宮來,表兄表姊們也會來,每到這時候,宮中就會變得很熱鬧。
父親也喜歡他們。
我的大舅父王璟是宮學博士,我每次到他府中,他不是去了太學,就是在書房裡看書作著。
許多人都佩服他的博學,但他的性情相對於其他甲第出身的人,卻是偏無趣了些。
不過,在下棋上,大舅父還沒有遇過敵手。父親的棋技也不錯,常常殺得我舅祖父捶胸頓足。
但他越是文韜武略,與大舅父對弈的時候,其敗績之數就愈發顯得奇恥大辱。
大姨母王繆不住甲第,但與母親感情甚好,時常入宮來跟她說話。
大姨父周浚是周勃之後,如今任少府。他們家中有三個女兒,如今都已經嫁人。
聽說大姨父那邊的舅姑曾經因為大姨母無子,鬧過要出婦,但後來母親成了皇后,此事就不敢提了。
大姨父和大姨母的日子過得很熱鬧,到他們府中做客時,我總能聽到二人拌嘴,但並非爭執,聽著聽著,總讓我覺得好笑。
至於兒子,我大姨母生了三個女兒之後便沒有再懷上,大姨父似乎也覺得無所謂。
不過他們已經有了主意,前不久,我聽大姨母跟母親說,大不了在雒陽的周氏族中接一個子侄過來繼嗣。
小舅父王恆,原來是父親身邊的車郎,後來救我六叔父有功,拔為射聲校尉。
後來西域都護壯大,小舅父自告奮勇去了焉耆做司馬,領兵平定了烏孫內亂,歸朝之後,父親將他封了三千戶武陵侯。
至於我的小姨母王縈,其實我對她的稱呼一直很困惑。因為要是跟著母親,我應該叫她小姨母,但要是跟著父親,我該叫她六叔母。
在我所有的叔伯裡,六叔父劉珣跟我父親的關係最好,封為了琅琊王,與我小姨母成婚之後,便就國去了。
據蒲那表兄和從音表姊說,當年六叔父追我小姨母追得很辛苦。
母親和父親成婚後不久,就懷上了我,不方便再照顧蒲那表兄和從音表姊,於是,我小姨母就進了宮,做了漪蘭殿女史。
六叔父是如何喜歡上小姨母的,眾說紛紜,但前後之事,就連宮人們說起來還滿臉豔羨。
六叔父少年時相貌英俊,風采卓著,迷倒了大片懷春少女。
但我小姨母卻是個有計較的人,當初,對我六叔父並不動心。六叔父並不氣餒,使盡渾身解數接近她。
小姨母在漪蘭殿做女史,六叔父就每天去漪蘭殿,藉著跟蒲那表兄和從音表姊玩耍的名頭跟她說話(據他們交代,六叔父給了他們不少飴餳,還有各種玩具);小姨母喜歡參加貴人們的聚會,六叔父就每次都帶她去,據說許多人因此心碎一地;而每逢我外祖母他們到宮中來,我六叔父也會跟著到場,外祖母對我六叔父觀感甚好,而後,自然而然的,小姨母和六叔父的婚事就成了。
這些事,我總覺得父親大概也幫了忙的,不然我六叔父這種耍劍耍得好看就能把他騙到的人,怎麼能悟到討好我外祖母的要緊之處?
不過說了這麼多我的長輩們的事,我想說說我的。
父親和母親一直想給我娶個太子妃,照例要採選。不過,我喜歡侍郎衛玄的女兒衛如君。
她是烈侯衛青的後人,與我自幼認識,我的弟弟妹妹們都知道這件事,她也知道。
不過她比我母親當年好多了,我問她願不願意嫁我,她笑眯眯一口答應了,還讓我親了一下。
想起大姨母跟我說的那些當年父親向母親求婚的各種曲折,我覺得我一定比父親討人喜歡多了。
但我現在還無法向父親和母親提起此事。
因為,他們都不在宮中。確切地說,是不在長安。
今年,父親說他身體不適,而我已經做了二十年太子,該歷練歷練。於是,他把朝廷交給我,帶著母親和弟弟妹妹們一道出宮去了。
鬼扯的身體不適……
真的身體不適,他和母親滿天下巡視,跑到匈奴去探望蒲那表兄和從音表姊是怎麼回事?
去琅琊國看六叔父和小姨母是怎麼回事?
就在昨天,我還收到了許多怪模怪樣的果脯,使者說,這是嶺南特產的荔枝乾,父親和母親一定要我嘗嘗。
我:……
想到他們現在或許又帶著弟妹在什麼地方玩樂,我就很心酸。
我也很想去啊……
《暮春之令》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