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四合》
尤四姐/糖耳朵
第 1 章

  裹腳也翻黃曆,瞧準了日子,雷打不動。

  定宜迷迷噔噔叫奶媽子從熱被窩裡扒拉出來,那會兒不過五六歲,才開蒙。揉著倆眼,趿拉著鞋,站在院兒裡的青石砧前。

  她媽掖著兩手瞧她,臉上沒什麼表情,「是時候了,今兒可糊弄不過去了。原該三歲給你包上的,那會兒疼你,沒捨得。現在瞧瞧,再耽擱下去,往後受的罪更大。」一面說一面點著頭掉過身去,沖底下嬤嬤比比手,「幹活兒吧!」

  定宜抬頭看,兩個衣襟上別著大行針的老媽子過來蹲安,「姐兒別怕,人小骨頭軟,就跟磕泥餑餑似的,想窩成什麼樣兒就窩成什麼樣兒。」說著拿出一雙紅繡鞋,鞋幫繡金花,活像一對小菱角,托在手掌心裡往她跟前一遞,「您瞅瞅,好看不?等咱們裹完了就能穿上啦。」

  定宜還小,瞧見老媽子們大褲管下露出的粽子尖兒就害怕。周圍女人都裹小腳,她媽是都御史的正房太太,地位很尊崇,穿著裙門鑲挖雲頭紋的大紅欄杆裙,邁步連腳尖都看不見,也是個小腳。就對待腳的問題方面,漢軍旗真不如五音旗下的,漢人講究三寸金蓮,講究了上千年了。定宜爹老家大同,大同小腳瘦、小、尖、彎、香、軟、正,馳名天下。這可苦了女孩子們,調理起來比別的地兒更嚴苛。

  「咣當」一聲,丫頭把瓷碗磕碎了,瓷片拾掇起來,幹什麼使呢?包進裹腳布裡。瓷片兒在肉上割著,血肉模糊了,爛了、臭了,腳趾頭掰折,腳背弓起來,一雙小腳才能定型。

  女人為了好看,什麼事兒都幹得出來,光瞧就疼得慌!定宜眼裡含淚,嘴咧得瓢兒似的,「我看……明兒再裹吧!」

  今兒推明兒、明兒推後兒,都推了兩年了。這回她媽橫了心,說什麼都得裹。

  誰也沒理她,老媽子把她的鞋一脫,兩隻細嫩的腳掌合進手心搓了搓,一下塞進開了膛的公雞肚子裡。

  又熱又黏乎,定宜背上寒毛都豎起來了。兩隻雞還撲棱翅膀,內臟通著血脈,沒死透,某一處貼著她的腳心,跳得嗵嗵的。

  這回怕是難逃一劫,撂進了死胡同,沒轍了。正灰心呢,西邊半邊天黑成了鍋底,雲頭翻滾著漫延到頭頂,丫頭抬眼看,呵了一聲:「太太,要掉點兒了,大雨拍子來啦!」

  話剛說完,芸豆大的雨點沒頭沒腦砸下來,於是什麼都顧不上了,從雞膛子裡拔出腳來就往回竄。老媽子腳小啊,跑起來顛,把定宜顛得找不著北。

  反正這場豪雨來得妙,把她裹腳的儀式打亂了,定宜卸了枷,樂顛顛騎在二板凳上,看幾個家生子奴才訓孩子,還在邊上起鬨架秧子,「訓得好,小孩兒得說,小樹得摑。」

  轉過天來,她媽又瞧了日子,剛預備下東西,打門上進來一撥人,都穿著衙門的公服。領頭的是位王爺,戴紅纓結頂涼帽,聲口裡一股子京韻大鼓味兒,亮嗓子就喊:「女的跟屋趴著,男的全捆起來!」

  定宜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兒,使勁往上冒頭,被奶媽子押住了,一隻手摀住她的嘴,不讓她出聲兒。她腦子發暈,四周圍混沌,人像掉進了鐵桶裡,只看見白花花的窗戶紙,櫺子正中間兒還貼著鵲銜瑞草的窗花。

  風真大呀,刮過簷角枝頭,嗚嗚長鳴,叫人心驚。她媽跪在莊親王跟前磕頭,「這裡頭必定有什麼誤會,溫祿對主子忠心天地可鑑,他擢升也是王爺瞧著一步步走過來的。這麼些年,兢兢業業沒少為朝廷盡心,就算哪裡疏漏了,人活於世總難免的。王爺……王爺您是活菩薩,好歹超生,救我們爺一條命吧!」

  莊親王低頭看,命底下戈什哈把人攙起來,蹙著眉頭說:「不是我不幫襯,這事兒是萬歲爺欽點,我也做不了主。宮裡既傳令出來,我這兒先交了差事要緊,後頭有話再議不遲。且等著吧,等案子審清了,要是冤枉,自然還你們公道。」

  定宜她爹在都察院任職,挺大一個章京,從來只有他拿人,沒想到今天風水輪流轉了。溫太太求了半天,「到底打哪兒起的由頭,您給我漏個口風,是您積德行善。」

  王爺掖了掖鼻子,「都察院上年判了宗案子,是溫祿主的事,裡頭牽扯了好幾位大員,一氣兒全斬了。如今這案子翻出來重審,得有人頂頭……咱們兩家是有交情的,我說什麼什麼來著?別為點私利存心和人過不去,他嘴上答應,到底沒聽我的。這會兒壞了事,能不能保命,看造化吧!」

  她爹和哥哥們被帶走了,定宜覺得天要塌,這一屋子女人,個個像驚了雷,誰也想不出辦法來。定宜人雖小,其實什麼都明白,含著淚搖她母親的腿盡力寬慰,「太太別著急,老爺打個狐哨就回來了。」她媽聽得愈發心酸,摟著她哭到後半夜。

  有些事無力轉圜,就像拿手掬水,甭管使多大勁兒,該流還得流。定宜捏著小釣竿,坐在池子邊上釣金魚,身後人來人往,她沒敢回頭看。家裡養活不了那麼多人,太太油碗要乾,砸鍋賣鐵走後門往外填還,她爹還是判了斬監候,嫌上菜市口丟人吶,自己解褲腰帶吊死在牢裡了。她三個哥子呢,朝廷念在她爹「著有微勞」,開恩判充軍,發配長白山挖人參去了。

  好好的家,轉眼就散了,多可怕!所幸罪不及三族,女眷們尚且無虞。她昂著腦袋看天,兩隻唧鳥飛過去,爹和哥子都沒了,現在的溫家還剩下什麼?豆大的眼淚掉下來,在水面上砸出兩圈漣漪。

  人口越來越少,房子越變越小,大屋換小屋,到最後家裡只餘三個人,她夜裡和奶媽子睡西廂房,太太獨個兒睡正屋。

  汗水像蠕蟲爬過臉頰,她舉胳膊擦擦,熱得睡不著,翻身坐了起來。柴禾燃燒的嗶啵聲猶在耳畔,猛回頭一看,外面火光衝天,上房著火了,她媽還在裡頭呢!她嚇得大聲哭喊,奶媽子睡死了一樣,她急得沒轍,啪啪扇她大耳刮子,把她給扇醒了。醒了也不濟,下炕腳底下拌蒜,在踏板上還摔了一跤。抱著她出門找太太,正屋火太大,房簷在熱浪裡扭曲,看不見太太人影。

  什麼都沒有了,不能再沒有母親!她掙脫了,拼了命往前衝,奶媽子拽著她不放手,她跺腳哭得聲嘶力竭,「太太……快出來……」

  胸口像被磨盤碾壓,疼得抓撓不著。四周圍都是滾燙的火苗子,她覺得自己應該死在這裡了,絕望的當口,一隻微涼的手覆蓋在她額頭,幽幽叫她,「樹啊,這是夢見誰家太太了?那太太長得俊吧,瞧這副火急火燎的饞樣兒!」

  她倒過氣來,睜開眼,燈火如豆,面前是師哥背光的臉。

  「魘著了?又哭又喊的,那麼瘆人呢!」師哥看她氣短得厲害,開櫃門找藥葫蘆,倒了兩顆榮心丸來餵她,站在炕前說,「那個安巴靈武知道吧?前兒畫的押,刑部把摺子遞上去,萬歲老爺子圈定了,明兒午時即刻問斬。你這模樣,我料著也當不了差了,還是回師傅一聲,在家歇著吧!」

  她說不必,「我不在,誰給師傅捧刀吶?」

  師哥聽了嘬嘬牙花兒,「能耐的你,沒你這紅差還不出了呢!」

  她聞言覷眼看他,「要不您來?」

  她師哥臊眉耷眼背過身去,捂著半邊臉嘟囔,「怎麼犯牙疼了……」

  不是牙疼,是肋叉子疼吧!提起捧刀這小子就發蔫兒,不是沒道理的。吃這行飯,臉面能耐全在一口刀上。這刀邪性,平時供在宣武門城門樓子上,比大爺還難伺候。請之前要香燭紙馬祭拜磕頭,不是乾淨人兒近不得身,要麼極陰,要麼極陽,喪了童貞的摸不得,一摸它就鬧脾氣。刀刃磨得再好,要緊時候捲了,砍下去骨肉不分離,卡在脖梗子上動彈不得,刀斧手名聲就壞了。

  說了這麼些,再轉回頭來說出紅差。什麼叫出紅差呢?壞了事的犯人上菜市口砍頭,那個就叫出紅差。犯人自己捨不得辭陽啊,上路得有人送一程,不要緊的,刑場上有人等著,那位頭戴紅巾、腳蹬快靴的專幹這個,就是俗稱的劊子手。劊子手,說起來挺嚇人的行當,其實也為混口飯吃。這種買賣和閻王爺打交道,煞氣重,一般人不敢招惹。活兒輕省俸祿又高,看開了,給個師爺都不換,如今定宜就拜在順天府最有名的刀頭烏長庚門下。

  好好的姑娘怎麼入了這行呢,說起來話就長了。掐頭去尾簡而言之,那時候她媽給燒死了,小四合院也燒禿嚕了,奶媽子帶著她投奔兩頭親戚,都說家裡死的死、充軍的充軍,光落下她,可見命硬,沒一家願意收留她。樹倒猢猻散,古來如此,沒辦法,最後只得跟著奶媽子回了三河縣。

  奶媽子家也不富裕,老人都不在了,和家裡哥哥房挨著房,姑嫂常拌嘴,男人不成器,日子過得挺艱難。好在奶媽子是個精明人兒,把她帶回去當男孩兒養,隨他們家姓沐,改了個名字叫小樹。大夥兒都知道,女孩子好些地方不方便,易被人打主意,男孩子還強點兒。就這麼,奶媽子那窩裡橫的男人還嘀咕呢,「一個舍哥兒,虧你當寶貝似的。村頭里長沒兒子,把哥兒送他們家過好日子得了,咱們還能換兩袋棒子麵,不挺好?」要知道她是個姑娘,早晚使手段禍害了。賣給人做童養媳是往好了說,最壞就是賣進窯子。自己的肉自己疼,別人家的閨女,剮成條兒也不當回事。

  奶媽子是真捨不得她,前兩年兒子出花兒(出天花)沒了,奶閨女頂半個小子。只可惜壽元淺,老皇上退位那年染了病,開春新皇上改元就撒手走了。掰指頭算算,過去五六年了,那會兒定宜才十二歲。十二歲的半大孩子該謀生路了,她有眼色,知道留在沐家沒好果子吃,夾著尾巴給烏長庚的老娘提水推磨。人家看孩子會抖機靈,鬆口收了徒,就給帶回北京來了。

  ①戈什哈:滿語,清代高級官員的侍從護衛。

  ②章京:清代早期為武官的稱呼,後不限於稱武官,如軍機處之軍機章京,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之總辦章京等。

  ③舍哥兒:失去親人或沒人疼愛的孩子。

  ④里長:官職名,負責掌管戶口、賦役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