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不怕糊塗人不明白,就怕明白人裝糊塗。太上皇后和皇后都是體人意兒的,一看沒戲了,也就不說什麼了。

  甭管宮裡也好,暢春園也好,但凡起了筵,不到亥正不能完。大夥兒努著力支應,好容易差不多了,太上皇也乏了,放話說:「都回吧,回去好好歇著,別誤了明天差事。」有了歲數了,惦記朝政,話裡卻沒了棱角,似乎是看淡了,更在乎跟前子孫。

  眾人領旨告退,打千兒的、納福的,有條不紊。先前怎麼進的園子,還怎麼出去。領路的太監挑著氣死風(燈籠名稱)在前面照道兒,園子裡水多,堤岸也多,爺們喝得有點兒高,黑燈瞎火不留神滾進渠裡,那可了不得。

  到了九經三事殿,大夥兒都樂了,十一爺帶著側福晉在殿裡站規矩,耷拉個腦袋垮著臉,像根蔫黃瓜。

  三爺就笑啊,「不是我說你,你也不挑日子,今兒都在呢,老爺子等你一個時辰。」邊說邊搖頭,「你啊,不該養鳥兒,該拜師做玉匠。這手一個水呈,那手一把銼刀,花瓣上一條槽都夠你琢磨半天的。這慢性子,慢出道行來了,不開玉作坊可惜了。」

  大夥兒酒足飯飽,十一爺這兒還餓著肚子呢!他也不理論,就問芍藥花兒,「有點心沒有?送點兒來墊吧墊吧,餓了老半天了,進號子還管牢飯呢!」

  弘策在邊上看了眼,也沒言聲,和關兆京一塊兒出了大宮門。

  上車就鬆泛了,靠著車圍子,頂馬跑動起來,半夜裡的京城幹道不像白天似的人來人往,青石路往前伸展,大月亮底下,路面泛出幽幽的藍光。酒喝多了上頭,車廂的一角供個滿天星的香爐,裡頭香塔燃著,裊裊煙霧直衝腦門子。把竹簾打起來,吹吹涼風,人也清醒些兒。

  月光皎潔,幾丈之內一目瞭然。這個時辰,按理除了打更的沒別人走動了,可一錯眼,看見兩個人牽著一隻狗從胡同裡出來,月影下閃個身,又不見了。

  從燈市口大街一直往前,拐個彎就是同福夾道。這個夾道以前因住過一位將軍得名,後來將軍家敗落了,這一片變成了老百姓的住家兒。皇城裡人口多,有個小四合院,家境算不錯的了,像那些沒錢的啊,或者是地位比較低的,住大雜院兒,定宜跟著師父他們就住這樣的地方。

  大院的門吱扭一聲推開,那二人一狗偏身從門縫裡擠進來,悶頭往西屋去了。

  大半夜的,定宜他們這屋都還沒睡。這幾天打會(集資籌款),要上廟裡酬神,廟裡放焰口啊,不能白手去,得帶錢財衣物佈施。這兒住的有一半是衙門裡辦差的,天天和殺人放火打交道,特別信這個,就由烏大爺起頭,大夥兒湊個份子,過兩天上妙峰山走會。

  人都聚在一塊兒掏錢,夏至是個猴兒頂燈,他幫不上什麼忙,就湊人頭了。心靜不下來,熱得直搖扇子,晃個腦袋左顧右盼,隔窗往外一看,立刻給勾了魂,悄沒聲貓腰出去了。定宜坐在師父邊上幫著點錢,夏至的小動作她就瞥了眼,也沒太在意。隔了一會兒他又進來了,挨在她邊上扯袖子,壓著嗓門說:「有好玩兒的,瞧瞧去?」

  「什麼好玩的呀,正忙著呢!」錢得用紅綢一份一份包好,寫上名字擱在那兒,不能弄混了,弄混了佛爺鬧不清,功德算在誰頭上啊?

  夏至遮遮掩掩說:「不看你可後悔,知道什麼叫『摘帽』嗎?我帶你瞧去。」

  定宜有點兒為難,想去又撂不下手,看看師父臉色,師父倒寬宏,耷拉著眼皮說:「去吧,別闖禍啊。」師兄弟倆趕緊噯了聲,從牆根那兒蹭了出去。

  摘帽是什麼呀,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把帽子從腦袋上拿下來,是逮獾人的行話。老百姓要掙錢,什麼轍都能想,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沒有一樣不能利用起來。逮獾是門行當,不過光憑人不行,兩條腿跑不過四條腿的,得找狗做幫手。好狗不嫌多呀,白天到處物色,瞧準了別人家養的,晚上就偷去。偷回來了不是立馬幹活,事先得調理。怕跑動的時候耳朵兜風發聲兒,得剪掉耷拉的上半截,讓它豎起來。還有尾巴,尾巴搖起來一根鞭,必須把不直的那截剁了,品相好了才是合格的獾狗,這個剪耳朵剁尾巴的過程就叫「摘帽」。

  兩個人蘸了唾沫,在窗戶紙上摳個洞往裡看,屋裡油燈暗,只見一個人抓著狗嘴,一個人拿刀就割,割完了用燒紅的鐵疙瘩炮烙傷口,那狗吃痛,又叫不出來,直抽大氣。

  定宜摀住了自己的耳朵,「哎喲,那多疼啊,這兩個人太缺德了。」

  夏至說:「又不是天天幹這個,養好了能使好幾年呢!窮人沒辦法,得找飯轍啊,不像旗下宗室,宗人府那兒有月例銀子領,躺著都餓不著。」

  定宜撓了撓頭皮,「真有那麼多獾可逮啊?」

  「那是,西瓜地、墳圈子裡,到處都有獾窩。這月令公的找母的,整夜在外頭瞎跑,摘了帽的狗比一般狗狠,紅著兩眼上去就咬,一夜能逮四五個。」夏至拉她到歪脖樹底下合計,「咱們算筆賬,皮毛和肉都有人收,獾油能治燙傷,不說賣給藥鋪,就是在天橋底下襬攤兒也不愁出不了手。你瞧都是錢吶,一隻獾少說能換三錢,走上一夜,比咱們扛刀掙得多。」一頭說一頭拿肩頂她,「咱們這麼一根筋不成,都老大不小了,家底子弱,將來討媳婦兒得花錢,這錢天上掉不下來,得靠自己掙。逮獾多省事啊,不要本錢,一條狗、兩柄鋼叉、兩個背簍就成了。咱們也試試吧,逮不著當外頭玩兒了一夜,逮著了呢,那就是意外之財,多好的事兒啊。」

  定宜白他一眼,「德性,就惦記討媳婦兒!」

  夏至嘁了聲,「你不是姑娘,你要是個姑娘嫁我,我就不愁了。」

  「得得,別瞎說了。」她胡亂回了兩下手,轉念想想,自己也確實缺錢。要上長白山得有盤纏,奶媽子那男人還動不動進城來找她,張嘴說揭不開鍋啦,要錢。不給?不給把你身世抖漏出來!你是溫祿的兒子,你爹犯了死罪,你還裝良民在衙門當差?不是魚死就是網破嘛,所以得給他封口錢,免得他砸了她的飯碗,好歹劊子手也是門正經營生。

  一文錢逼死英雄漢,這是個機會,只不過犯愁,上哪兒尋摸狗呢?

  「不偷,去鳥市上轉轉,不是有賣狗的攤兒嗎,咱們買一隻得了。」

  夏至反剪過手,蒲扇在脊樑上拍得啪啪有聲,「那兒賣的都是供貴人賞玩的狗,京巴、鬆獅、藏獒……你買?把你賣了都不值那個數。逮兔子逮獾用不著名犬,就那種土狗二板凳,餵塊肉它滿世界撒歡,易養活、好糊弄。」

  「非偷嗎?」她還是很猶豫,「那不太好。」

  「大夥兒都偷就不算偷了,再說能偷著是你的本事。」夏至開解她,「看門狗連自己都看丟了,主家也不稀罕了,這得多笨吶,是不是?問人要個崽子重新再養,幾個月就能接班兒了。」

  定宜說不過他,市井裡待久了,為掙倆錢吃飯,誰不動點兒小心思呢!偷就偷吧,反正就這麼一回,下回她可再也不幹了。

  第二天衙門裡放了值回來,先洗衣裳,都涮好晾得了,夏至那兒飯也做好了,師徒三個坐下吃飯,師兄弟倆連菜都不吃了,使勁往嘴裡扒拉米。烏長庚看著納罕,「這是怎麼了?慢點兒吃,別噎著。來喝口湯……」

  這不是著急出去找狗嘛,喝什麼湯啊。

  「師父什麼時候走會吶?」定宜穩住了聲氣兒問,「上妙峰山得去四天,這麼熱的氣候,住哪兒呀?吃呢?吃怎麼打發?」

  烏長庚夾菜,看見一根肉絲兒,往她碗裡撥一撥,慢吞吞道:「我告了幾天假,今兒就走。外頭車都預備好了,關城門前出去,夜裡趕路涼快。後半夜找個地方搭席棚,哪兒住不是住啊。吃呢,道上有舍粥的,有舍饅頭的,你要消暑,還有綠豆湯候著你呢!」說完了拿筷頭指點他們倆,「我不在,都給我踏踏實實的,不許惹禍。夏至你是師哥,帶好小樹伺候好差事,出了岔子唯你是問,知道嗎?」

  這位師父當得不容易,兩個徒弟都是十來歲到他身邊,擎小兒帶大的,他等於是半個媽。別看五大三粗的糙漢子,細緻起來也了得。不光細緻還護犢子,誰敢惹他徒弟,他能和你玩兒命。定宜和夏至有時候嫌他絮叨,可心裡也裝著他,千叮嚀萬囑咐,「您別操心我們,自個兒在外悠著點兒。大日頭底下不能跑,今年特別的熱,回頭走趟會,撂下了,那可不成。」

  「死不了。」他擱下筷子,聽見外頭有人招呼,從牆上摘了草帽戴上,肩上挎好了那個泥黃的褡褳,這就出門去了。

  兩個徒弟送到門外,一看好傢伙,大板車首尾相接,前面栓了四頭走騾,車上坐滿男女老少,看見烏長庚都給他讓座兒。他是會頭,坐最前面以便發號施令。都安頓好,趕車的鞭子一揚,「嘚兒」一聲,車就出了同福夾道。

  緊箍咒卸了,師兄弟倆那叫一個高興。趕緊的回去收拾,碗也不洗了,都擱在桶裡浸著。拿上一絞繩子,再揣上一塊下了蒙汗藥的肉,趁著天沒黑,走街串巷物色好狗,等入夜就下手。

  大英和以前不一樣,歷朝歷代都有宵禁的,大英沒有。內外城門落了閂,只要不出城,內廓隨意溜躂。

  京裡廟會多,像現在的天兒,大太陽底下不敢擺攤兒,都瞅準了晚上出門掙嚼谷。天橋那片啊,還有日壇那塊都不閒著,一到傍晚,什麼人都出來了,狼一群狗一夥的。有開場子摔跤的、有賣花生米豆汁兒的、還有賣香賣鳥兒的……只有你想不著,沒有買不到。

  定宜跟著夏至在外晃悠,這個胡同竄到那個胡同,狗叫倒是聽見了,好幾家都拴著,也不好打主意。走著走著乏了,先頭滿心的熱乎氣也散完了,懶散說:「師哥,咱們找個茶棚歇歇腳吧。要碗茶,再聽段大鼓書,聽完家去得了。」

  夏至不信邪,「肉擱到明天該臭了,今晚非餵出去不可。」

  這股子擰勁兒!沒轍啊,跟著走吧,這兒瞅瞅那兒看看,從日壇那片過,街面上顛勺呢,鐵鍋扣得噹噹亂響。耐著性子往芳草地,剛拐過彎來,看見一家炒肝店外的門墩兒旁蹲了條狗,那狗精瘦,四條腿又細又長。天兒熱嘛,吭哧吭哧喘氣,張個嘴吐個舌頭,一頭流著哈喇子,一頭死死盯人看,真沒見過這麼滿臉凶相的狗。

  定宜有點怕,「這什麼玩意兒啊,哮天犬的本家兒?」

  夏至卻異常興奮,「嘿,運勢不錯,遇見上等貨了!這是滑條(山東細犬)啊,逮兔子的行家。脖子上沒拴狗鏈,說不定是誰家走丟的,便宜爺了!」話一說完,不等合計就把肉丟了出去,找個地方貓好,只等狗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