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徒嘛,不像正經當值那樣需要點卯。她的上司就是師父,師父答應,事兒就好辦了。
烏長庚最疼徒弟,知道她要留下吹喇叭,擺手說:「准你一天假,吹吧。」
她眉花眼笑,「我掙了錢給您打酒。」
送走師父和夏至,一幫吹鼓手和打鑔的圍著八仙桌坐下,前仰後合演奏開了。七月心裡搭喪棚,陰涼的地方坐著還是悶熱難耐。定宜一邊吹一邊往靈堂裡看,大姑奶奶算是給治住了,真替弟媳婦穿孝。頭上戴著白帽子,鞋尖上縫麻布,跪在供桌前,看不清臉,估摸著日子不大好過。
奚大爺如今是光棍漢,本來就不事生產的人,到了花錢的時候難免溜肩。參領老爺沒辦法,只得自己掏錢給妹子超度,據說怕天熱放不住,停上一天就準備下葬。
既是參領老爺承辦,那來的人就多了。平素走動的同僚是不露面的,師出無名嘛,打發宅子裡的管事隨份子送賻儀。定宜看見幾張熟臉,來了進靈堂鞠個躬,登上賬目就走。他們這些吹鼓手呢,有人進門一頓熱鬧,也就忙上兩個時辰,後頭來客漸漸稀疏,大家喝水歇力,基本就光吃點心不幹活了。
熱氣蓬蓬的拂過來,脖子上全是汗。她和班頭說了聲,打算回屋洗把臉,剛站起來就看見門上進來個人,是醇親王府的管事關兆京。她喲了聲迎上去,就地打一千兒,「關大總管您來了?」
關兆京一看,熟人吶。瞧他這副打扮就知道了,「哪兒都能遇上你!好嘛,師父管砍頭,徒弟管做陰陽生,兩頭都不落下。」
定宜笑了笑,「這是湊巧,我家就住這兒。也不是乾陰陽生,吹兩把,街坊幫忙。怎麼的,您今兒來是給王爺辦差?」
關兆京說不是,「我和這參領有私交,聽說了總得來瞧瞧。」
定宜熱情引路,趁這當口打探,問王爺今天在不在,「昨兒說好了要過府的,怕爺不在白跑一趟。」
關兆京肅容給亡人上了柱香,出門才道:「找王爺有事兒?別老跑,那是王府,不是你們家炕頭。」
定宜暗裡嘀咕,要不是想跟著上長白山,她也不願意熱臉貼冷屁股。既然話到了這個份上,便和關太監套近乎,說:「我也不瞞您,其實這麼折騰,還不是為了能進王府麼。您是王府大總管,要是能替我想個轍,您就是我的恩人。」
關兆京捲著袖子,一副二五八萬的拽樣兒,「上回不是說了嗎,王爺跟前不缺人。你進去,拳腳功夫不濟,連抬轎子都嫌你個兒矮。」
定宜聽了有點喪氣,「那您就說王爺今兒在不在吧,我再求王爺一回,要是還不行,我也死了這條心了。」
「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主兒!」關太監瞧他執著,嘆了口氣道,「在呢,這不是下月頭上要往寧古塔嗎,好些東西得事先籌備。你來了在門上候著,還是那句話,我給你通傳,見不見聽王爺的意思。」邊說邊咂嘴,「你小子真夠黏糊的,就沒見過你這樣的犟驢。」
定宜賠著笑把他送出去,吹喇叭的事兒也不管了,趕緊回去洗洗換身乾淨衣裳。那把傘她收起來了,怕傘骨撐開,特地找紅綢子繫了起來。想著要上醇親王府去,心裡跳得咚咚的,在鏡子前面再三的照,抿了抿頭髮,又吮了吮嘴唇,突然意識到自己有點傻,咧著嘴自嘲了一番。
頂著大日頭走,從燈市口到後海北沿十幾里路呢,好在她運道高,出胡同口遇見個相熟的水三兒,搭他的驢車到廣化寺那兒,這就離醇親王府不遠了。太陽照得她眼花,她把傘抱在懷裡沒捨得撐開,猶豫著這個時辰正是王爺歇午覺的時候吧,現在去不知合不合適。
站在什剎海邊上琢磨,去吧,又是空手,怪不好意思的。左顧右盼看了一圈,海子圍欄那兒有果子攤兒,這個月令吃的東西不少,像吧嗒杏啊、久保桃兒啊、海棠山裡紅之類的。她也不知道王爺愛吃什麼呀,挑了一袋菱角,又提溜上兩隻羊角蜜香瓜,這就往王府去啦。
到了門上等通傳,門房上回看見王爺和她聊天來著,這次相見態度大不相同,招呼說外面太熱了,進來等吧,這就算給臉了。
定宜答應一聲,剛進門檻,看見抄手遊廊那兒來了一夥人。錦衣玉帶,走路生風,細一打量,長眉鳳眼那麼鮮煥,居然是賢親王。
她嚇了一跳,遇上準沒好事,忙縮著脖兒想挨進聽差房,沒曾想那頭高聲點了她的名頭——
「沐小樹!」
她像被雷劈了一樣,僵著手腳轉過身來,沒等她開口,七王爺重重哼了一聲,「怎麼著,做了虧心事,見著我就躲?」
她忙說不敢,「我這不是……沒看見您嘛。」
「是嗎?」他冷笑起來,「你眼眶子夠大的。」
怎麼說呢,確實有點尋釁的意思,弘韜心說這個兔崽子幾回犯在他手裡,哪回都沒能讓他撒氣,所以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摺扇在手掌心裡一下下敲打,繞著他轉了兩圈,發覺這小子長得挺有意思。一個小劊子手,唇紅齒白簡直不像話,震唬得住誰呀?他指了指,「沒空手嘛,這是給十二爺送謝禮來了?」
定宜支吾道:「這個不配做謝禮,尋常零嘴罷了。」
七王爺背著兩手,視線調到了半空中,「這麼懂規矩,怎麼沒見你上我府裡賠不是啊?你師哥禍害的那狗,前兒叫人打死燉了狗肉湯。你看看,本來養得挺好,被你們這麼一作弄,小命葬送了。你不該買倆瓜,上我王府來慰問慰問吶?」
定宜一聽這太可惜了,「您把它打死了?」
「廢話!」七王爺震了震袖,「養著硌應我?」
她垮下了肩頭喃喃,「早知道給我們多好呀,也用不著打死了……」
這是個點了還不透的人,七王爺攢了火,沖身邊人一笑,嘲諷道:「這東西,想得倒挺美!那是御犬,他當外頭土狗,誰都能養的呢!」
同來的幾個人附和著笑啊,關兆京就在旁邊打圓場:「七爺何必同個混小子一般見識,我今天隨丁四同家姑奶奶的份子,正碰上了他給人做吹鼓手。這小子有心,和我打聽,問七王爺喜歡什麼,掙了錢要給王爺買禮……」說著使眼色,「小樹啊,王爺還不知道你窮嗎,你帶的這些東西雖不上檯面,也別不好意思出手,多少是個心意嘛。」
定宜這才回過味來,點頭哈腰把一袋菱角和兩個瓜呈了上去,「還是關大總管知道我,我老想上您府上賠罪,又怕您見了我生氣。這不正攢錢嗎,還沒攢夠呢,就在這兒遇上您了。」
誰稀罕這點子不值錢的破玩意兒,弘韜想揪起來狠狠砸在他跟前的,可再一瞧他那雙眼,又有點拉不下面子來了。
那金是他身邊管事,頭子很靈活,主子不發作,就說明賞臉了。他笑著接過來,手指頭在瓜上崩了一下,「爺,眼下的瓜和菱角都正當時,瞧著不起眼,吃口上很過得去。」
弘韜嗯了聲,一個金山銀山裡打滾的人看得上幾個大子兒買的東西,賞他臉了。他施恩式的乜了沐小樹一眼,補充了句,「女裡女氣的,怎麼看怎麼彆扭。」
定宜背上冷汗直流,勉強笑道:「王爺不知道,我和我妹妹是雙伴兒,長得一樣。後來妹妹沒留住,就剩我一個,長相也就這樣了。」
「可惜你那妹妹了。」弘韜話裡有話,活下個妹妹必定是國色,可如今這位是哥哥,就變成缺心眼兒了。轉過身問兆京,「他來幹什麼?是你主子傳的他?」
關兆京呵腰說不是,「劊子手吃的是刀口飯,他自覺幹不了,想進王府謀份差事。我們府裡不缺人,十二爺還沒答應……」突然想起來,誒了聲道,「七爺那兒不是缺個魚把式嗎,上回那金還說來著。瞧瞧小樹成不成,這孩子會抖機靈,進王府有了體統,也是王爺給他贖罪的機會。」
這下子定宜傻眼了,這是哪兒跟哪兒呀,她沒想進賢王府,雖都是王府,到底有天壤之別,關太監這回是好心辦壞事了。不能含糊,一含糊就要出事兒,便矮著身子說:「我沒養過魚,不敢接這個差事。王府裡的魚都名貴,要是有個好歹,我死一百回都不夠的。」
弘韜的脾氣擰,別人上趕著求他他瞧不上,可如果在他沒發話前推辭,那他還非辦成了不可。轉頭吩咐那金,「龍睛魚不能叫他養,沒的給我伺候死了。你算算哪個職上缺人,把他給爺塞進去。」
那金掐指一算,「花園有空缺啊,地窖和溫室都缺人。我看地窖好,花草要過冬,白天搬出來,晚上搬進去,事兒多著呢!」
定宜一聽差點沒趴下,王府花園有多少盆景,這麼來回倒,不得要人命嗎!再說了她想進王府是衝著隨行北上,不光是為換行當。畢竟師父手底下待著安逸,餓不著凍不著,進宅門兒搬花盆,不是她的目的。
「小的志存高遠。」她嚥了口唾沫,「我進王府是想給王爺做長隨,不是為養花種草。七爺,您能讓我做戈什哈嗎?您要點頭,我立馬到您府上去。可我知道做戈什哈得入旗籍,我是個孤兒,連老家在哪兒都不知道了,您就算有心抬我的籍,辦起來也十分麻煩。」
「激將法,這招我知道。想做戈什哈容易,抬籍也容易。看見沒有,外頭有我兩員隨從,你要是能撂倒他們,別說小小的戈什哈,就是想出仕,爺也保舉你。」七王爺哈哈一笑,眉梢飛揚,「你不願意上我那兒伺候花草,我不會強迫你。關兆京,替我傳個話給你們爺,沐小樹我瞧上了,可他不願意跟我。既然不去賢親王府,那別的王府他也不能待。你們爺要是留下他,就是和我作對,傷了兄弟情分,我可唯你是問。」
這話太歹毒了,定宜怔怔看著他,他卻顯得很得意,不再和她多費唇舌了,優雅地一拂袍子,昂首闊步出了大門。
關兆京把人送出去,回來的時候和她面面相覷。她哭喪著臉說:「坑死人了,這七王爺怎麼這麼壞呢,不上他那兒也不許到別處謀生路。」
關兆京摸了摸鼻子,「其實七王爺這人吧,荒唐是荒唐點兒,但是心眼兒不算壞。你要是在他手底下當值,別的好處不敢說,至少你不會再挨他欺負了。」
定宜欲哭無淚,「我不願意給他伺候花草……」
關兆京無奈點頭,「志存高遠嘛,我知道。可現在人家發了話,我們王爺就是想留你也留不得了。」垂著手嘆了口氣,「王爺說你來了就叫進去,旁的不論,見了人再討主意吧!」